二福没有继承父兄的衣钵,他从部队复员后,走一个有本事的远房亲戚的后门,被县里的柴油机厂招工,成了一名卡车司机,头顶蓝色的鸭舌帽,甩着两只白色的线手套。
二福也很魁梧,刚从部队回来时,用对过巷子里兰英婶子的话说,看人家那么精干的一个人!当了两年卡车司机,变得白胖,加上天生跟他老子一个笑眯眯的模样,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娶了个媳妇叫莲。也是个白胖的,很能说笑,嗓门也高。黑脸的婆婆大嗓门,偏白胖的媳妇也嗓门大,婆媳吵起架来,惊动了半个南无村,村前村后的都拉上娃娃跑来看。
那时节,婆媳已经一跑一撵冲出了院门,正午的阳光把前排房子屋檐蓝色的阴影投在巷子里,长长的一条巷子半明半暗,看热闹的从两头涌进来,几个婆娘大呼小叫地冲过来劝架,脸上的表情半是惊慌半是沉静——惊慌的是有人打架,沉静的是打架的是别人。那婆婆年纪大,脸皮厚,嘴就毒,劈头盖脸七荤八素只顾解气,媳妇年轻脸皮薄,听婆婆那说词句句不离她的羞处,一时气填胸中,张大着嘴巴只一声“啊哈——”,向后便倒。冲在前面的那几个婆娘叫嚷着抱住了掐人中,好歹给救活,又哭着要去寻死。
婆婆洪亮地叫着一个半大小伙子的名字,命他去柴油机厂把二福叫回来:“好歹叫他两口把我这老家伙杀了!”婆娘们劝她,把她往家里推,哪里推得动。这时人堆里冲进一个汉子,揽住那厉害的老女人往院门里推,语调伤心地说:“还不快回去,也不怕人笑话!”正是福娃。又挤进来一个矮小的妇人,径直走向坐在地上的二福媳妇,给她拍打滚了满身的土,埋怨着:“一块地锄不完,还得跑回来给你们劝架,闲得么!’,是福娃的媳妇,二福和莲的嫂子。那嫂子又对几个婆娘说,你们也真是的。还不赶快把莲弄回她屋里去?于是一起把哭得奄奄一息的弟媳妇扶回去,看热闹的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去,走了老远还能听见那媳妇嘤嘤的哭泣和语焉不清的诉说。
黄昏里,一辆蓝色解放卡车“轰轰”地开进南无村,绕过村口的老柳树,被一群娃娃跟上,叫嚷着追在车屁股后面闻“汽车屁”,汽油的芳香和尘土混杂在一起从大路向巷子里弥漫。车停在二福家的巷子口,从车门里跳下一个笑眯眯的胖子,瞪起眼睛威胁娃娃们:“敢爬到车上,把你们的腿砸折!一个娃娃冲上来喊:“叔叔!是福娃家的小子明,二福说:“明,看好咱的车,谁也不许上去瞎害。”明拉过身边自己的相好,转身对其他人说:“除了我们俩,谁也不能上去!”二福很满意,笑眯眯地转身,刚走两步,听见娃娃们幸灾乐祸地攻击侄子:“明、明,你不行,你奶和你婶吵死人!明、明,真败兴……”
二福往起推推鸭舌帽,赶紧往家跑。
没办法,二福也搬了出来,也批了块地基,在村头盖了一座五间瓦房的院子,和福娃家成了隔壁。福娃家境殷实,院子是一砖到顶的青砖墙,二福才开始创业,有钱盖房子没钱砌院墙,围了一圈玉米秸秆,两根椽子夹一排秸秆用绳子绑紧了,就是栅栏门。不过他们家这栅栏门比别人家宽三倍,每当黄昏,听见村子里车喇叭响,莲就赶紧跑出屋子,两条胳膊端起栅栏门,费劲地把它搬开,二福的解放卡车就“轰隆隆”地开进了光秃秃的大院子。
自从分了家,二福开始行运了。厂里实行改革,解散车队搞承包,二福承包了一辆“依发”卡车,给煤矿拉煤,成了运输专业户。很快,二福新砌了青砖墙,比福娃家的又高又厚,为了进卡车,没有盖门楼,院墙拦腰留着一个敞口子,依然是栅栏门,换作了粗铁丝绞着一排椽子,显示着二福身躯一样宽广的气派。南无村有了第一家屋子里抹洋灰(水泥)地板的,婆娘们在巷子口歪着嘴叨叨:“去二福家了吗?那地板能当镜子照。”娃娃们稀罕,一趟一趟跑去看,莲就烦了,拿笤帚疙瘩往出赶,时间长了,她家两个双胞胎小子在娃娃们跟前就很有派头,皱眉头的神情和村西部队营房里那些身上有香皂味儿的干净小孩很像。莲也下地,戴着大草帽,帽带系在下巴下像蝴蝶结,回来也是一头的汗,头发丝粘在额头上,洗一把脸,越发的白了——大概是汗里有盐分的缘故。妯娌俩是隔壁,光阴染人,福娃媳妇渐渐矮而黑,二福媳妇更加白而胖,像是两个阶级,慢慢有了些微妙的矛盾。
日子此消彼长,嫂子生活水平在落败,心气儿却丝毫不减当年,不是很看得起弟媳,那矮瘦枯干的嫂子,性子像一段钢筋,硬而且韧,一张嘴收拾起熊罴般的男人来像唱歌,别有一番快意在其中。莲坐享其成,在二福跟前却日渐理亏,二福的身躯和表情越来越像伟人,莲看着他的眼神说不清是胆怯还是讨好,天天儿一脸欢喜迎接进门,给人家打好洗脸水,伺候到炕上,赶紧去厨房下面条——关于面条,二福给出的标准是“擀薄,切宽,醋调酸”。面条上来,半透明的面上卧着两个黄白相间的荷包蛋,搭配着几根绿油油的红根儿菠菜,莲小心翼翼两手端着碗,二福懒洋洋地接过来,筷子一挑,吸溜了一口,眉头拧起来,对着眼巴巴的媳妇呵斥:“咸死了,你这是喂骆驼呢?这是让人吃的?”碗搁下,气咻咻又躺被子垛上。莲竟不敢申辩,泪汪汪把那碗面端走,出去给两个眉眼难辨的儿子吃。接着重新和面,一边无声地抽泣。这类故事,隔壁的嫂子在巷子口讲得最活灵活现。
儿子在媳妇面前称霸王,黑脸的妈嘴角也乐开了花,巷子口和老汉、婆婆子们闲坐时,扯着大嗓门,半正经半不正经地说:“治死她,让她厉害,让她犯在我儿手里,治死她个×!”小喜老汉耳背了,听不进这些个咸淡事,老汉依然给福娃打下手,每天在福娃院子里的树荫下拉大锯,不怎么到二福家里去,他和耳提面命了几十年的老大最亲近,几乎不和二福说什么话。
别人的闲话归闲话,在自己家里受多少气也不会被外人看到,在南无村的人眼里,莲是个乐天派,在自家巷子口和人说话,半村子人能听见她敲铁皮桶一样的笑声,知根底的婆娘们背后服气地说:“那家伙,好本事!”莲就像一串风干的葫芦,动不动发出“哗哗啦啦”的笑声,听起来没心没肺的。二福的事情她操不上心,人家也用不着她操那个心。二福自己有主意,他的心思越来越大了,对挣点跑腿的辛苦钱不满足了,他想挣大钱。
有天晚上,家里来了个战友看二福,他弄到一个小煤窑,开采资金不够,就想到了老战友,希望和二福搞合作。既然是一块扛过枪的兄弟,又正好和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二福很激动地答应了。一瓶“北方烧”下肚,二福动用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用来购买采矿设备,为了和战友各占一半的股份,他把自己的卡车也人了股。这种事情,二福压根没想到要和莲商量,莲也不敢问。接下来,二福雇了个小伙子开卡车,自己专心当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