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09年第07期
栏目:小说
那些年,北方农村流行组合柜,木匠们都忙得不可开交。那个时候,福娃爸小喜还很硬朗,猩猩一样健硕的长腰背微微有些伛偻,长年拉大锯的原因,左胳膊肘弯曲着伸不展,被闲汉银贵讥笑为“狗鸡巴”。老汉头上扎着压蓝条的白羊肚毛巾,慢慢挪动两条罗圈腿,笑眯眯地从南无村的街巷里走过,狭长的小脸和魁伟的身躯显得不成比例,硬扎扎的山羊胡须和鱼泡眼却让人感到亲和。
福娃遗传了他爸的高大,并且更加膀大腰圆,小喜是小脸儿,福娃却是一张四方棱正的大脸盘,这张脸来自于母亲,同样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还有声若洪钟的大嗓门。父子俩在一起拉大锯,一根巨木斜架在木马上,高射炮一样,小喜坐在地上仰着脸,像只猿猴;福娃一条腿站着,一条腿蹬在木头上,像只熊罴。福娃跟着父亲学了三十年的手艺,打门框、窗户,做桌椅板凳,偶尔也打寿器(棺材)——做木匠不过赚点手工钱,不足以养家糊口,想温饱,还是要种地,所以农忙的时候他们是农民,农闲的时候才是木匠。十里八村,村村都有像他们父子这样的木匠,不足为奇。
前三十年看父,后三十年靠子。这话没错,福娃给他爸打了三十年的下手,眼见得老汉的手艺跟不上时代了,一个箱子两个门的立柜不时兴了,如今娶媳妇,女家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十组合”,就是中间是电视柜、两边是衣柜,上下左右都有名堂的组合家具,足足能占满堂屋的后山墙。据说是从城里流行过来的。前村的瘸子刘木匠会做,福娃就跑了一趟,想问刘木匠讨张图纸,结果空手而回,气得晚饭也没吃。当妈的心疼儿子,骂老汉没出息,不敢亲自去讨图纸,趁早把刨子塞炉膛里烧了火,别干这辱没人的木匠活了。小喜却不急,安慰儿子:“同行是冤家,他要给你图纸他就是傻子。可话又说回来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方圆村子里的组合柜不能让他刘瘸子一个人打了啊。”问老伴:“你整天的东家西家的串门,见过谁家有‘十组合’?”老伴瞪起眼睛嚷:“我怎么没见过?支书家刚打了一套准备给他娃娶媳妇么!老汉笑眯眯地说:“明天我就去看看。”福娃埋怨老子:“看了也白看,那时兴东西太复杂,肯定学不会!”
第二天老汉到底还是跑去支书家看了看,趁人家吃早饭的时候看的,人家吃完饭要上地,他就回来了。
笑眯眯回到家,老汉吩咐儿子:“今天上午不下地了,找个装磷肥的牛皮纸袋子,剪开。”福娃半信半疑地问:“干什么?”老汉甩甩手,“赶紧去!”亲自把墨线盒里浇了些松脂油墨,放到做活的简易桌子上,又削好一支扁平的木工铅笔夹到耳后。这是要干活儿的架势了!儿媳在灶房洗涮,老伴抱着孙子,肥硕的身子靠在漆皮斑驳的太师椅上,吊着黑黑的大脸,审视着老汉要搞什么古怪。
福娃割好半个桌面大的一张牛皮纸,铺到桌子上,还是半信半疑地对老子说:“我看要不算了吧,你倒成神仙了。”老汉笑眯眯地说:“神仙倒不是,不过干了一辈子了,管它什么家具,搭一眼就看它个七七八八。”老伴坐在那边骂:“呸,寒碜!”老汉嘿嘿笑,从耳后摘下铅笔,冲儿子一伸手掌,福娃立马把一把三角尺放到老子手中,老汉搭着尺子在牛皮纸上划了若干短线,又将铅笔夹到耳后,把墨线盒的线头环朝向儿子说:“拽!”福娃拽住铁丝环,墨线盒的摇柄“呼噜噜”飞转,老汉用拇指卡住线,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指尖轻轻一勾墨线,父子俩很默契地在牛皮纸上打好了一条毛茸茸的直线。又转方向,三勾两勾,牛皮纸就变成了一张图纸的样子。老汉从耳后摘下铅笔,拿过个半圆,画了许多弧,又标注了数字。
忙活了半上午,满脸皱纹里全是亮亮的汗水,老汉略微直起腰来,眯缝着眼睛打量一番,又做了少许修改,扭头笑眯眯对儿子说:“照猫画虎哩,也不难吧。”福娃趴在图纸上细细看了老半天,依旧眉头不展。“是不是这个样子啊?就算图纸能用,谁家用咱们打‘十组合’呢?就算用咱们,要是给人家做不成样子呢?”当妈的在一边发了言:“那还不简单,先给二福打一套,打得不好是自己的儿子结婚用,打得好自然别人就找你父子们来了。”二福当然是小喜的第二个儿子,福娃的二弟。父子俩都眯着眼睛望着那当妈的,呵呵笑笑,扭脸各自去拿家伙搬木料。灶房里锅碗相撞的声音却响亮起来,福娃媳妇不高兴了。
小喜老汉自愿给儿子打下手,根据自己绘的那张图纸,打出第一套“十组合”,父子俩细细上过腻子,用粗砂纸打磨过,又用细砂纸打磨一遍,上了三遍漆水。刚用砂纸打磨出来的时候就有邻居跑来看,等上过两遍漆水,南无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来参观过了,啧啧有声地称赞父子俩的手艺。老汉笑眯眯地说:“这么时兴的东西咱不懂,也不知道福娃从哪里学来的。老啦,给人家打打下手!’,这套组合柜,就成了福娃的金字招牌,也改变了父子俩的组合,从此老汉和儿子调了个个儿,改打下手了。南无村后来的组合柜都是福娃打的,组合柜流行的短短几年时间,正是福娃的发家史,这古老的家具不再流行的时候,福娃腾出手来,问村里批了块地基,在村头盖了一座五间瓦房的院子。他从父母的院子里搬了出来,把旧房子留给了弟弟二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