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考虑到本人的房子十分宽敞,可并不怎么雄伟挺拔,那么上述言论会很像利害攸关方的辩解,似乎我不过是缩在泛泛而谈的斗篷底下,狡猾地给自己的虚荣挠痒痒,这份误读理应在我坦荡地承认如下事实后消失:上个月,毗邻我那片桤林沼泽的土地,按每英亩十美元的价格出售,这笔交易被认为相当仓促草率。所以附近一带不仅足够开阔,地价也便宜,完全可以修建大房子。实际上,地价是如此便宜,跟白给差不多,以至于榆树在空地之中大肆扎根,枝丫毫无节制、不管不顾地横生乱长。几乎所有作物,甚至连豌豆和芜青也广获栽植。我们当中的一名农夫,是个公认的小肚鸡肠、思想狭隘的庄稼汉。他在自己的二十多英亩的田地间游走,用手指四处戳洞,种下芥菜籽。看到河岸草甸上的蒲公英、山路两侧的勿忘我花,你会立刻发现,它们落脚的地方根本不值钱。在某些季节,黑麦也东一簇西一簇到处生长,零零星星,犹如教堂的尖塔。它们知道空间很充裕,没必要挤作一团。世界广阔,尽收眼底。杂草的散播速度也异常惊人。它们无可阻挡,把好些农场当作法外之地[11]。至于牧草,每到春天,它们的生长势头就好比科苏特[12]所谓的民族崛起一般。山脉同样是定期繁茂。大伙的影子也因为地方够空旷,时而前进时而后退,展开它们五花八门的操演,发生非凡的变化,仿如战神广场[13]上古老的皇家卫队。而说到小山丘,尤其是有道路穿过的小山丘,各城镇的头头已通知全体相关人士,他们可以来挖个够,再把土石悉数运走,不用付一分钱,唯独采黑莓还需要掏腰包。如果有个陌生人埋葬在此,我们这些胸襟豁达的地主,谁又会因为他占据了六英尺的荒岩草坡而心生怨恨?
不过,尽管土地廉价,任人践踏,我本人仍为它承载了诸多事物而备感骄傲,其中最主要的三头雄狮分别是:大橡树、奥格山,还有我的烟囱。
当地的大多数宅子,往往只有一层半高,很少超过两层。而我和我的烟囱的住所,宽度差不多两倍于门槛和房檐之间的距离,那正是屋子主体的高度。这不仅表明该房舍在本国大体上也算宽阔空敞的,还表明它对我们两个来说已绰绰有余。
老房子为木质结构,借此凸显砖砌的烟囱之坚固。而正如以大锻钉接合墙板的手艺在今天这衰落时代已经失传,以厚砖垒搭烟囱四壁的手艺亦然。烟囱的设计者必须胸中有一座基奥普斯[14]金字塔,因为那个著名的建筑诞生后,即成为烟囱的样板,只不过从下往上的倾斜率大大减少了,并且截去了顶部。烟囱自宅子正中央的地窖开始攀升,穿过层层地板,收缩至四平方英尺大小后,它冲破房梁,像一只砧头鲸闯过巨浪。然而,大多数人将它那个部分比拟为一座削平的砖石瞭望台。
它在房顶上方的外观之所以很特殊,其原因已涉及非常敏感的层面。我是否应该透露,多年以前,由于老房子最初的人字形屋顶严重漏水,某位短期业主雇了一伙木匠,他们用巨大的横锯把旧屋顶整个儿锯开卸下。它给拿掉了,连同全部的鸟窝以及老虎窗。取而代之的新式房顶,更适合铁路旁搭建的木屋,而不适合一位老乡绅的住宅。这场手术——使房舍高度减少了十五英尺——对烟囱所产生的效果,恰如春季大潮的退落,使它周围处于不同寻常的低水位。为了不让烟囱显得太过于裸露,还是同一位业主又将它截去十五英尺,实际上等于砍掉了我那老烟囱陛下的脑袋。——简直大逆不道。该业主是个家禽贩子,对这种拧断脖子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倘非如此,他必然要背负历史的骂名,与克伦威尔同罪。
因外形酷似金字塔,烟囱截掉一段后,顶部便过分宽大。所谓过分,仅仅是毫无闲情雅致之辈的评判。我又岂会在意,如果路人并未发觉我的烟囱是作为自由土地上的自由公民,屹立于自己当家作主的基石之上?他们称它为砖窑,纳闷它是如何仅仅由椽子和托梁支撑的。我又岂会在意?我可以向旅行者提供一杯酸姜蜜糖茶,假如他想要。然而我就非得给他一点儿甜头?在我的老房子和老烟囱之中,懂礼数有教养的人们将看到一尊年深月久的“大象—城堡”复合体。
接下来的讲述,能让所有的仁慈之心对我产生怜悯同情。上文提到的外科手术,势必使烟囱原本不见天日的一部分暴露在空气当中,并且今后会一直如此,而这些地方当然不是由所谓“耐寒暑砖块”[15]砌成的。结果呢,烟囱的体魄虽十分强健,却饱尝风吹日炙之苦。它无法适应,不久便开始衰败,遍布斑点,与麻疹的症状相类似。于是经过此地的路行者摇头笑道:“瞧瞧那个蜡鼻子,怎么融化了!”但我又岂会在意?同样一批旅行者将跨越大洋,去欣赏凯尼尔沃思城堡[16]剥落的墙体,这么做的理由很充分:朽坏的建筑掩映以棕榈,照我说是掩映以青藤碧萝,尤其能给人如诗如画的美感。事实上,我时常认为,我的老烟囱挺适合待在覆满常春藤的老英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