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或许是怀有不可告人的、前不久才萌生的企图,徒劳而郑重地警告我,除非迅速行动,否则,在烟囱和房顶的连接处,上述千疮百孔的斑点部分会塌下来,把我们烧成灰烬。“太太,”我说,“房子被烧掉,也比我的烟囱被推倒要好得多,即便它才几英尺高。他们称它为蜡鼻子。很好。我可不去拧我老板的鼻子。”但最终,持有这座房子抵押凭证的家伙留下一张条子,提醒我倘若继续听任我的烟囱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那么我的保险单就将失效。这番提醒绝不应无视。纵观全世界,诗情画意总要对现实利益让步。抵押人满不在乎,可是受押人在乎。
因此实施了另一场手术。摘下蜡鼻子,装上个新的。话说也真够倒霉,干活的泥瓦匠是个斜眼,当时没能把原先的裂缝修补好,所以新鼻子有点儿歪,偏侧的方向跟从前一样。
尽管如此,有一件事我很骄傲。新建部分的宽度并未缩减。
烟囱在屋顶上显得尤为巨硕,不过与它肥大的下盘相比,这算不了什么。它位于地窖的根基,边长恰好十二英,所以占地足有一百四十四平方英尺。这对一座烟囱来说是多么慷慨的分配,对一块土地来说又是多么沉重的负担!事实上,正因为我和我的烟囱并非远古时代的累赘,所以那个强壮的商贩,老阿特拉斯[17],方能这么勇敢地扛起他的包袱屹立不倒。兴许上述尺寸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正如约书亚为纪念横渡约旦河而摆放在吉甲的那些石头[18],我的烟囱不也一直存留至今吗?
我经常下到地窖里,仔仔细细地检查那个巨大的方形基座。我伫立良久,陷入沉思,备感惊异。它长得好像一位德鲁伊[19]祭司,置身于阴暗的地下室之中,这里有许多拱形的通道,长长的幽晦之谷,犹如黑沉沉、潮乎乎的原始森林深处。这股向我袭来的幻想是那样猛烈,而我对烟囱奇迹的洞悉又是那样深刻,所以某一天——如今我相信,自己当初有些精神失常——从花园里拿到一柄铁锹,我便开始在地基周围,尤其是在几个墙角附近刨坑掘土,模模糊糊地希望能挖到一块年代悠久、饱经磨蚀、记载往昔岁月的纪念碑。闯入这片昏暗时,天光随之照射进来,我犹如铺放基石的砖瓦匠,或在八月的骄阳下流汗喘息,或在三月的暴风雨里挣扎受苦。我使劲挥舞钝铁锹,因一位邻居不礼貌的打扰而相当恼怒,他为了件什么事登门拜访,得知我在地窖里,便说不必劳烦主人上来,他可以下去见我。于是乎,既没有客套寒暄,也没有打过预防针,此人突然发现,我在自家的地下室挖个不停。
“先生,您要掏金子?”
“不,先生,”我回答,“我只不过——呃,只不过——我是说,我只不过在我的烟囱周围刨刨土。”
“哦,松松土,好让它长快些。您的烟囱,先生,我猜您是嫌它个头太小,需要再发育发育,特别是上面的部分?”
“先生!”我撂下铁锹说,“取笑他人可不好。我和我的烟囱……”
“取笑他人?”
“先生,我把这烟囱看作一个人,而非一堆砖块。它是屋子的君王,我只不过是一名受苦受累的卑微仆役。”
实际上,我一向不许别人挖苦我或者我的烟囱,而访客也休想在我面前再提到它,既然他言谈之中并无恭维赞誉。它非常值得敬重。它孤零零耸立在此——不是十条烟道凑成个议会,而是组合为一位独裁者,好比神圣非凡的俄罗斯沙皇。
即便是对我来说,有时候,其尺寸仍难以置信。它看上去并不显大——没错,甚至在地下室里也不显大。仅凭肉眼,无法完全领略它的规模,因为每次只能见到一个侧面,而该侧面只能呈现十二英尺的边长,这是一个线性的尺度。但另外三个侧面也长十二英尺,而且很显然,它们构成了一个正方形,十二乘十二等于一百四十四。所以,要充分理解这烟囱的巨大程度,必须借助高等数学的某种技术来实现,它类似于计算恒星间惊人距离的那些手段方法。
不消说,本人房子的所有墙面均无壁炉。它们全聚集在中部——巨大的烟囱位处屋子中央,四边皆为炉膛——双层炉膛——因此,寒冷冬夜里,当我的家人和客人在不同房间内取暖,准备就寝,这时候,大伙统统面对面,四目相望,尽管他们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的,众人的脚尖无不指向同一个中心。当他们入眠时,都躺在一座温暖的烟囱旁,好像易洛魁族印第安人一样,睡在林子里,围着一堆余烬。而正如印第安人的篝火不仅令他们感觉舒适,还可以驱赶狼群和其他猛兽,我的烟囱则凭借它顶部显眼的烟雾,来驱赶城镇的盗贼——毕竟,又有哪个鼠窃狗偷之徒或者杀人犯,胆敢闯进一座烟囱持续冒烟的屋舍——这表明即便居住者已经歇下,至少炉子仍在燃烧,倘若有任何动静,蜡烛会很快点亮,更不必说让火枪发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