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学民挺了挺身子,想叫儿子把自己的大衣裹上,又想提醒他靠自己近点,把头趴在他脊背上,好歹老子这副大身板还能替你挡点儿冷风。这念头在心里模模糊糊的,只是想了想,他没有停车脱大衣,也没说半句软话,因为他知道是白搭。这碎狗日的,现在拧劲子得厉害,成天噘着嘴,一副谁把他生馍馍掰了的样儿,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什么。
腊学民故意把身子往后挪挪,试着离儿子近点,人家不愿意靠上来,他这做老子的,还是得疼儿子,不管咋说是自己的亲儿子嘛。
从家到兴华中学,骑行一个钟头整。到了校门口,腊学民把摩托车停在门口,回头要看看碎狗日的冻着没有。腊志东已经跳下来,跺脚,抓着衣领抖衣裳,虽然一路是油路,尘土还是落了一层。他甩了几下长头发,挎起书包,丢下一句我走了,人已经走远了。
腊学民望着儿子从学校的电动门口闪进去,肥硕的伸缩门像蛇一样盘踞着,相比之下感觉儿子更单薄了。
碎狗日的,碎!
腊学民皱着眉头笑了。这小子小时候很亲他,动不动跨上脖子当马骑,揪耳朵,摸胡子茬,就是他的开心宝。啥时候长大了呢?长大是好事,可是也拉开了父子间的距离。好像时间在这个过程里偷偷耍了什么阴谋,以难以察觉的手段塞进来一些什么东西,慢慢地塞。等腊学民发现,他和儿子之间已经被隔开了,疏远了,远得只剩下父亲严厉的责骂和说教,而儿子认准了只用一样东西对抗他,就是拧着脖子不说话。你骂我学习不好,我不说话,你说我花钱大手大脚,我不说话,你嫌我穿戴不庄重不像学生,我不辩解,你指责我头发长,像二流子,我低着头看脚面,以不变应万变。似乎父子间的关系倒过来了,腊学民是一个多嘴多舌的娃娃,在喋喋不休地说,而儿子倒是年事沉重言语金贵的长辈,总是很有耐心地聆听着一个淘气孩子的风言风语。
腊学民骑着摩托车返回。明天一早还要去外乡一所小学教书,这来来去去骑着摩托车颠簸,他想迟早会把他这把老骨头给颠散花了。儿子还不一定领情。回家也得好好数说一下女人,真是个睁眼瞎的乡下婆娘,啥事不懂,就知道一个劲儿护着儿子,把娃娃惯上头了还不知道呢。你说娃那样子,哪像个高中生该有的全新气象呢?他当年可朴素多了,吃穿受罪不说,来去念书都是靠着步行哩,哪会有摩托车专门接送?现在的娃娃啊,真是吃饱穿暖福窝里滚着呢,还不知道感恩。
腊志东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这是开学第一天,大家渐次走进教室,随机坐的。当时他就不想坐这儿,但前面的学生都是一个个很自觉地从前往后坐,挨到他坐这里,他就坐了,坐下观察,发现这位置不佳。一组,四排,靠窗,窗外随时有老师经过,这个位置很显眼,上课不敢开小差。腊志东希望坐后面去。
他初中三年一直坐最后,父亲想办法跟老师打招呼,老师照顾他,几次把他调到前面,他会想办法又回到后面去。他喜欢最后一排。上课能观察所有同学的后脑勺子。那些后脑勺子齐刷刷向上仰着,景象奇特又好笑,好像每个人都是仰着脖子向天等雨的旱鸭子。男同学一律是傻乎乎的公鸭子,女同学则是可爱的母鸭子。鸭子们扯着脖子,嗓子里发出嘎嘎嘎的应和,应和声波涛一样,一起一伏,回应着讲台上老师那喂鸭人的神态和语调。而整个教室就像一面荡漾起伏的池子。腊志东喜欢数鸭子,一只,两只,三四五六七……现在这个位置严重影响到他数鸭子。他只能斜着看到前方一片扇形视野,有一半看不到,总不能上课呢掉过头去望着后面的同学数鸭子吧。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去后面。
班委选举,腊志东压根儿没在意,因为他从小没当过班干部。对那些角色也没兴趣。刘老师的选举办法有点新意,不像常见的在黑板上写“正”字。刘老师允许大家事先准备,在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发表竞选演说,表达自己竞选的理由,当选后能为班级做到哪些服务。刘老师说全班每一个同学,谁都有参加竞选的权利。腊志东安静地看着大家竞选。作为班级的一分子,他也填写了老师特意制作的红色选票,并亲手投了出去。谁当班长跟腊志东都没有十分重大的关系。因为他属于那种比较好管理的小角色,学习不太突出,人缘不好也不坏,在一个班级的大生态里,他属于最平凡普通的那一部分。
腊志东真的想去最后面坐。他在等老师的调整。刘老师却好像没一点调整的意思。腊志东着急了,他不想等,等不是个办法,他得折腾。自己把自己折腾到最后的位置上去。他的办法是揪女同学的头发。满校园的高中生流行短马尾,几乎每个女孩脑后垂一个不长不短的小尾巴,有事没事翘翘地抖。腊志东上课用长胳膊够那些马尾,揪住一根细丝慢慢往后拽,被拽的女生终于感到了疼,不解地回头,看到腊志东埋头在听课,一本正经,十分投入;回过来,脑后又开始疼。腊志东又在拽头发,一根青丝一点点拉紧,嘣一声断了,疼得女生龇牙咧嘴。女生报告班长,班长巡视一遍,锁定是腊志东,就警告腊志东。腊志东笑嘻嘻说,你有本事把我调最后去吧,到最后我保证是大大的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