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爷每天在宾馆吃过早饭,然后上我家来,同我爷爷下下棋,或者同邻居的老头老太聊天。三叔爷最爱回忆我们张家的历史和我爷爷年轻时的故事。他的记忆很好,能够清楚地记得他孩童时代的事。张家威严的老祖母,就像《红楼梦》里的贾母一样,虽然家道中落,却不失大户人家的规矩,每天清早,孙子们都要到她的床前叩头请安。在张家所有的孙子中,我爷爷算得上最聪明也最有出息,他完全靠了自己的努力,念完小学,又到扬州念中学,十八岁时孤身一人远上北京,考取了北京大学,如果不是经济困难,爷爷肯定会成为专家或者教授,可是爷爷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读了两年大学以后,他决定去读军工大学,一所不需要学费还能拿津贴的学校。爷爷曾经很风光过。三叔爷提起爷爷的过去,就为爷爷当初的选择遗憾,他说爷爷的同学某某、某某无论在台湾还是在美国,哪个不是花园洋房,家财万贯!根据三叔爷的描述,我可以想象到当年的情景。身为国民党少尉的三叔爷来向爷爷告别,正遇上爷爷的同学兼同僚力劝爷爷同他们一起走,他们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留下来,只有自取灭亡。爷爷的肩上扛着国民党上校的军衔,但他并不担心自己未来的命运,他的心里燃烧着一个年轻知识分子对民族的一腔热血,那个时候,他认为自己看到了希望。
我们无缘目睹爷爷当年的风采,在我们这些孙辈的眼里,爷爷只是个和蔼谦卑的老头,即使我们犯了错误,他也不会责骂我们一句或打我们一巴掌。所以当三叔爷感慨时势变迁为爷爷鸣不平时,当三叔爷说不下去,两行清泪像两条小虫从他眼窝里爬出来时,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的爷爷就坐在那边的太阳底下,闭着眼睛,脑袋歪在肩膀上,脑门上稀稀落落几根白毛,嘴里淌着讨厌的口涎。呼出消化不良的臭气。晚年的爷爷享受了一个平常人的平常生活。
笃、笃、笃,我们每个人的脑袋上都挨了一下。我姑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们身后,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你们这些孩子,就知道浑浑噩噩混日子。我们的脑袋垂了下来。我姑姑就是这样,随时随地爱教育人,如果一会儿不让她说话,她准能憋出毛病。说实在的,我们做小辈的算是很体谅她了,我们相互挤挤眼睛,脑袋上的那一下全当走路不小心撞墙了。可是姑姑并不满意。你们怎么不说话啦?她继续发怒。我耸耸肩,问她,我们该说什么?姑姑跳了起来,叫道:你们怎么能够嘲笑自己的祖辈,嘲笑我们张家的历史?你们是张家的后代,你们有责任振兴张家的荣耀。小叔走过来拉姑姑,劝她消消气,说这不是孩子们的错,我们家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什么荣耀啊,不受人欺侮就算好了,要怪,只能怪爸爸,他老人家当年不从上海往南京跑,我们已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了。
叔叔触及到了一个敏感的话题。前两年,爷爷在军工大学时的老同学从西安来看他,说起爷爷解放前夕拒绝飞台湾的事,我叔叔就提出过异议,爷爷当时把叔叔狠骂了一顿,爷爷难得那样冲动,他说没想到他的儿子竟然是这样一个看重物质的人。现在叔叔又提旧事,我真担心爷爷是不是会再次发火。
“咣当”一声,窗台上的一盆夜来香掉了下来,瓦盆摔成三瓣。爷爷的身体坐得笔直,眼里闪过一道火一样的光芒,那是惊雷炸响前的闪电,爷爷愤怒了。我紧张地期待着那一声惊雷,然而,那道闪电很快就过去了,就像冬日里的炭火,爷爷的脾气渐渐地冷却下去,爷爷恢复了平静。
说到底,三叔爷是个天真的老头。从台湾回到大陆,三叔爷心底休眠了四十年的梦突然穿透时光隧道,不可遏制地苏醒了,三叔爷决意要重现历史。
三叔爷感到自己年轻了,身体内有强烈的欲望和冲动,走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他满怀兴致地欣赏路边的景致,漂亮的姑娘和灿烂的色彩,他感到别人也在欣赏他,人们透过他考究的名牌西装,看到了皮夹里诱人的钞票,眼里闪烁着欣喜和快乐的光芒,让他感到一阵阵温暖。他陶醉了,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和怨愤,孤独和恐惧,重新成为一个快乐的人,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那一天的晚上,他真真切切看到了他漂亮的未婚妻,她穿着一件绛红色碎花旗袍,袅袅婷婷向他走来,她的头半垂着,脸上挂着羞怯的笑,这使她更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她的脚步是那么轻,她的腰肢扭动得那么好看,绣花手绢随着她纤纤小手飘扬,送来阵阵醉人的芳香……三叔爷醒来时,发现泪水打湿了枕巾,四周一片寂静,除了远处传来的汽笛,就是他自己的心跳。三叔爷敏捷地跳下床,拉开窗帘,看到东方将沉的月亮,惨白如冰,透亮如水。
三叔爷告诉爷爷:我要回老家,秀枝在等我。爷爷摇头叹息道:老三,我们老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三叔爷责备爷爷:大哥,你从前不是这样悲观的,怎么说这种话!爷爷说,不服老不行呀。他靠到躺椅上,将脸对着太阳,老年斑在阳光下益发醒目。他说,人老毛病就多了,孙子说我现在有两大毛病,一是离不开太阳,二是没完没了地唠叨,他说得有道理啊。他张开嘴,把假牙取了出来。看见了吗?挺齐整的一副牙齿,却是假的。
三叔爷固执地说,我要找秀枝,不找到她我心里不安。爷爷妥协了:你回去看看也好,四十多年了,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