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0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写这个故事,完全出于偶然。如果台湾没那一场大地震,震得两岸人同时牵肠挂肚,我父亲就不会在那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也不会想到要找一个消失在记忆里的人,因而去写一个有关台湾亲戚的故事。可是我琢磨来琢磨去,总是感到偶然中存在必然的因素,冥冥之中一定有根无形的线,让我们拴在一起,所以,我父亲终究会在某一天向我提起他,我也注定将在某个时刻想到他。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们是无法改变的。
我父亲把它称之为“血浓于水”。十三年的时光,足以消弥所有的误解和不满,剩下的就是出自同一祖先的事实,我父亲很担心,在一个不安全的状态中,八十出头的老人是否安全,万一有个闪失,可能就是阴阳相隔,那么父亲将遗憾终身。我们没有三叔爷的新地址,祖父去世后,我们基本上失去了与他的联系,而按照老地址寄出的信,被原样退回,使我们的努力显得艰难而渺茫。我只有利用各种关系,包括我妻子的关系,她在外贸部门工作,来往的生意人中有台湾人,她答应帮忙,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我们家一直不与三叔爷联系,他是你父亲的亲叔叔啊,你们应该是很亲的亲戚,即便是一个很贫穷的老人,你们也不该这样对他,她表示不理解。我说恰恰相反,他有钱,至少他的钱够他过体面的生活。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她刨根问底。咳,为什么,为什么,哪里是一两句话说得明白的。就这样,我开始拾掇记忆的碎片。试图一点一点将它们缝缀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意识到,时代真地发生了很大变化。
三叔爷第一次回大陆是一九八六年。记得是在秋天,天气刚开始转凉,院子里的梧桐一个劲地落叶,我妈说,要是允许伐树,我第一个就把这讨厌的梧桐砍了。我当时生病在家休息。爷爷定要我陪他下棋,我刚摆好棋盘,就听见有人使劲晃我家院子的铁门,接着,有人叫爷爷的名字。我从窗户向外看,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矮小老头,不像我们这个街区的人。我出去开门。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也看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问张成业是不是住这里。张成业是我爷爷的名字。爷爷出来了。他们突然拥抱在一起,涕泪滂沱。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就是分别近四十年后三叔爷同爷爷见面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有个台湾回来的亲戚,似乎是一件挺了不得的事,那怕他只是个生活在荣军院里的老兵,也能引来众多羡慕的眼光和美丽的遐想。三叔爷成为我们家的贵宾是理所当然的,他衣冠楚楚,容光焕发,举手投足俨然一位大亨,任你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也不愿想像他是个孤身的老兵。与三叔爷同时跨洋过海的,还有他的美元,一种绿色的钞票,他挺大方,见到晚辈,每人一张票子。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家伙,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来瞧瞧,对着阳光照照,就像老祖母对着银元吹口气放到耳边听听真假一样,其实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它的真假。那台日本原装的日立彩电放在我家最显赫的位置:正屋的五斗橱上。凡是到我家串门的邻居,首先就注意到它。正宗日本货,老伯带回来的?邻居们寒暄中带了羡慕。是叔爷带给爷爷的礼物,我们只是沾光罢了。我妈谦虚地回答,既不伤害邻居的感情,又有几分自豪。我叔叔的儿子小石蛋那年刚上小学,他围着三叔爷打圈圈,大人以为他发神经,他却突然站住了,问道:三爷爷,你到底有多少钱?能买得起我们学校的大楼吗?谁能想到一个小孩子家会问出这样的话?不过说回来,大人们心里可能都在盘算这件事情,就是不好意思张口罢了。我姑姑笑着在小石蛋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说,小东西,你们学校那楼也能算大楼?三爷爷的钱至少也要盖几个那样的楼。三叔爷只是在一旁微笑,对我姑姑的估价不置可否。
我家当时住在西风巷,是我爸他们单位的宿舍,两室半带卫生间厨房,已经是单位照顾我爸这个业务骨干了。我父母住了一间,爷爷住了拐头的半间,因为这半间朝南,我的铺就搭在吃饭活动的正屋里,白天收起,晚上放下。我当时刚参加工作,我妈安慰我说只要找到对象,单位肯定会给我解决住房,我也就将就了。我们家的生活历来都很低调,原因很简单,爷爷历史上是国民党军械部的高级技术人员,属于历史反革命,我妈家的成份也不好,是富农。三叔爷刚回来那阵子,由于惯性作用,我妈还紧张了一阵,生怕他说些不合时宜的话。我爸说亏你还是办报的,现在的重点是什么?是统战,国家欢迎台湾同胞回大陆探亲访友,旅游观光,应该让叔叔四处走走,看看祖国的发展变化。我妈这才把心放下了,她问,叔叔是住我们家呢还是住宾馆?我爸愁眉苦脸环顾四周,最后叹口气说,按理叔叔该住家里,可是……咳,还是在外面找吧。我妈便不吭声了。在西风巷不远处。有一个白马宾馆,我妈要人家给一个包间,宾馆说台胞属于涉外,要公安局介绍信。后来还是我妈弄来了介绍信,才把事情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