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放心三叔爷一人走,问我爸能不能陪三叔去趟苏北?我爸一脸为难,他的课题组正在攻一个技术难关,紧要关头离不开。爷爷想到我小叔,他自己又觉得不妥,小叔是中学教师,教书育人,责任重大,别说请事假,就是小病小灾还得坚持上课呢。
最后是我姑姑把问题解决了。我姑姑大概以为三叔爷不是回老家,而是去撒哈拉大沙漠探险,她自告奋勇陪同,还要把她的儿子小波带上。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小波上我家来,小伙子没精打采,我同他开玩笑,说这一趟可是意义非凡,你将是我们张家光宗耀祖的希望。小波从鼻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我妈她神经有毛病。她知道自己成不了事儿,就哭哭啼啼求我给她争气,烦不烦人。我劝他想开点,道路可以选择,出身不能选择。他耸耸肩,说我明白,张家遗传基因有问题,三叔爷疯疯颠颠,我妈也疯疯颠颠,我能怎么办,认命呗。
他们在一个浓雾的早晨出发了,三叔爷兴奋得两眼放光,破旧的长途客车也未能扫他的兴致。望着远去的客车,我想,在颠簸十几个小时之后,飞扬的尘土是不是会模糊他们的视线,改变美丽图画的颜色呢?我不知道。刚刚开始写作文的小石蛋童言无忌,在日记中写道:三爷爷回老家了,爸爸说他去寻根,什么是根?我问爸爸,爸爸说,就是老家的那些老房子和房前屋后的芦苇,小溪,大槐树啊,还有生活在那里的亲戚朋友。要是这样,三爷爷肯定找不到根,因为老家的房子要塌了,芦苇和清溪,我前年春节跟爸爸回去就没看见,那里的亲戚连我爸爸都不认识,怎么可能认识三爷爷呢。爷爷从来不说寻根,因为爷爷知道叶子落不落,它都离不开根,没有根供应养分,叶子哪能生长。我长大了,要有爷爷一样的头脑,三爷爷一样多的钱。
小石蛋得意地把日记念给爷爷听,希望得到爷爷的夸奖,爷爷从来是不吝啬好话的。然而这次爷爷却只是沉默,小石蛋急了,一个劲追问他写得好不好,爷爷微笑着摸摸他的头,让他把日记给他爸爸看,小石蛋失望地说,爷爷也不像从前了。
其实我们家最没有变化的就是爷爷,他像从前一样,每天坐在太阳底下,让阳光照在干瘦多皱的脸上,神情宁静安祥,偶尔,他睁开眼,凝视远方。爷爷已经到了怀旧的年纪,但似乎并不爱回忆自己,仅有两三次,他喝多了酒,人很兴奋,忍不住同我谈起他青年时代的求学生涯,他的回忆像阳光下一堆散落的玻璃珠子,只让我觉得眼花缭乱,可是无论如何却辨不清它们原有的色彩。我知道以我的阅历和知识,我无法真正了解他的内心,同样我也不敢肯定我爸和他的弟妹对他们的父亲又能理解多少,这个坐在阳光下的老人就像一张过时的旧年历画,除了偶尔折射出逝去岁月的暗淡光芒,对于现实已没有什么意义了。相形之下,三叔爷一丝不苟的生活习惯和鼓涨的腰包无时不在提醒人们,他,才拥有享受现在,憧憬未来的权利。
一个星期后,三叔爷回来了,脸又黑又黄,西装皱皱巴巴,头发上一层浮土。进屋,他便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要水喝。慌得我妈忙不迭地给他倒水。
三叔爷喝了几口水,叫头疼。我妈只好去找隔壁蹬三轮的二黑,请他送老头上省立医院。二黑同我将老头架上三轮,我妈扶他坐在三轮上,我骑单车跟在后头。医院候诊的人多,少说要等个把钟头。三叔爷不停地哼哼。我跟二黑商量,能不能找找熟人,二黑说,看我的。他问三叔爷:您的台胞证带了吗?借用一下。三叔爷的右手紧紧捂住左前胸。二黑拉开他的手,硬是从西装内袋将台胞证掏了出来。二黑挤到医生跟前说:大夫,有位老台胞在大街上昏倒了,能不能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先给他瞧瞧?二黑说着将台胞证递给医生看。大夫说,既然是台湾同胞,赶快带他进来。二黑答应一声,背起三叔爷就往人堆里挤,嘴里还一个劲叫道,大家让让,这位老先生是台湾同胞,救人要紧。没人提出质疑或者抗拒,候诊的人主动让出一条路。穿白大褂的大夫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十分耐心周到地检查了三叔爷身体的每个部位,最后对二黑说,老人家只是疲劳过度,休息几天就没事了。二黑谢过医生,对我妈说,阿姨,三爷爷的身体比咱年轻人都棒,医生捣腾了半天,硬是什么毛病没找着。我妈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送叔爷回白马宾馆休息后,一家人都围住姑姑问长问短,只有爷爷一声不吭,一如既往地平静。他对我爸说,有空,找人在院里搭个棚子。我爸问干什么用?他说,我住,让老三住我那间。我妈问他,三叔说要住我们家来?他说,你们不要管那么多,星期天找几个工人,这是三千块钱。说着把钱塞进我妈手里。我妈犹豫着问,不是三叔给的吧?爷爷回答:是我的钱。
第二天,三叔爷来了,爷爷要他陪他下围棋。三叔爷手里捏着棋子发愣,半天没有落下。爷爷也不催他,慢悠悠喝自己的茶。三叔爷的手抖了一下,棋子落到地上,叭地一声碎成两瓣。三叔爷叫了一声大哥,老泪滚滚而下。秀枝对不起我啊,她怎么就敢嫁人哪。他痛心地捶打自己胸口。
爷爷把紫砂陶壶递过去,说,老三,你应该想到这一点,四十年,不是短啊。
她答应等我,怎么能背信弃义!三叔爷固执地说。
爷爷说,你要讲理,不能对她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