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舟再次接到来自叔叔的电话,是在她刚到食堂准备吃午餐的时候。时间点掐得刚刚好。他说,奶奶来复查,就在附近,让她务必带上某人一起去吃饭。
然后,等她换上大衣出门,就见到门口站着沈苑杰。
“不走吗?”陈一舟走了几步,发现后面没人跟上,回头问他。她不是很有耐心,一心想着要看他们玩什么把戏,要做什么样的鸿门宴来将她请君入瓮。
“戴上公司职员证。”沈苑杰面无表情地说。
陈一舟愣了下,说了“谢谢提醒”,就从随身的包里取出那个证件,挂在脖子上,然后,转身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
她第一次坐沈苑杰的车,内心的不耐烦,对亲情的不奈何,使得车内四四方方的极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燥热,令人坐立难安。
不过,陈一舟并不愿意开口说话,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她琢磨不透旁边的这个男人。他的方式,他总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来‘帮助’她,琴婶的事是这样,火车中途暂停十分钟的事是这样,现在联系她爷爷奶奶的事也是这样,一旦她想认真叫他走开,他就说陈一舟是在自作多情。
陈一舟真的是恨极了陪他玩这种似是而非、欲擒故纵的游戏。她想要一次彻彻底底的真正的解脱。
沈苑杰这一路上也没有说话,只是目视前方,认真开车。
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陈一舟循着包间号码一路走过去,她的爷爷奶奶和叔叔婶婶已经就座了。她正要进去,突然发现门口多放了一个火盆。
奶奶看着她,由两个肉突围成的一双眼睛里,目光清冷黑洞,嘴上毫无温度地朝她说了句:“跨了火盆去去晦气再进来。”声音之洪亮,引得其他包间的人纷纷出来看出了什么事,厅堂里的人也齐刷刷地看过来,要一探究竟。
陈一舟捏着手,盯着那盆炭火,以及炭火后面那四双神色各异的眼睛,或强硬,或幸灾乐祸,或无所谓的却都并不温暖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一切够了!
她的脚抬了起来,动作那么慢,仿佛在下着某种十分重要的将会影响一生的决定。
陈一舟心里确实有股火在烧,烧得比那盆炭火还旺。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在思考,用什么样的角度踢,才能不让火星伤害到里边的那群人和避免引起火灾。
而实际上,她还没动,火盆已经自己挪了位置。
不对,是沈苑杰将它挪到了一边。
陈一舟看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从她的旁边先进去,也跟着进去了,直接坐下,头也不抬,就是不看奶奶那副被气到跳脚的模样,和断断续续的要骂得十分难听,又碍于有客人在而忍住一半的话。
其实,她心里还是悄悄留意着,万一真的出事,随时准备拨打120的事。
但是她现在必须维持点表面的东西,不能输。
陈一舟全程不说话,就静静地吃着饭,她是真的饿了,不吃饱饭没有力气,也懒得搭理他们。
后面,她终于吃饱了,并放下了碗筷,不动声色地看着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的一圈子人。
叔叔婶婶还在替爷爷奶奶说话,一直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语气亲热之程度,甚至比陈一舟的亲生爸妈还有过之而无不及。陈一舟觉得他们这么卖力,也挺不容易的,就决定配合他们的话,认真老实地回答几句。
“舟舟,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遇到合适的就嫁了吧。”婶婶说。
“嗯。我已经遇到了。”陈一舟回。
“遇到了?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是好事啊。舟舟,你一个女孩子,不能这么挑。年纪比你大些也没关系,只要知根知底,对你好就行了。”
“他年纪比我小。”陈一舟说。她也是前不久才发现的,张司泊的年纪比她小2岁。
“怎么会?沈先生不是虚岁29了吗?比你大好几岁呢。”婶婶一脸惊讶地看着沈苑杰和陈一舟,目光来来回回在他们脸上折腾了几圈。
陈一舟觉得婶婶真该去领个奥斯卡表演奖。陈一舟明明就已经十分明确地在电话里给她说过这事来的。现在,她倒是撇得清,把爷爷奶奶的愤怒已经全转移到了陈一舟的身上。
“我有男朋友,他不姓沈。”陈一舟说,“至于我的终身大事,我爸妈不急,我自己也不急,你们就等着我的通知就好了,然后,来不来参加也是你们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我就不掺和了。”
“这个不行,你必须换一个。”一直铁青着脸色的奶奶终于把筷子一撂,亲自发话了。
“换?怎么换?换谁?”陈一舟嘴上说,心里则在安慰着自己刚刚被那一声巨响震得漏跳了一拍的心脏。
“就换成你旁边的沈苑杰,沈先生。”奶奶说。
陈一舟看了看旁边被指名道姓,居然还只顾着吃饭,不吭一声似是在看热闹的幕后操手——沈苑杰,对他的厌恶不知不觉又多了一层。
“我不愿意。”陈一舟站起来,“你们这些人中,甚至家里的堂妹,谁愿意谁嫁,跟我没有半分关系。”
陈一舟说完,赶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迅速撤离了他们的视野,背后立时传来一地“乒乒乓乓”的陶瓷砸地声,很热闹。
她在把话挑明,整个人如释重负之后,又隐隐地对两个老人家的身体健康多了几分担心。
脚步犹豫地在走廊站了下,虽然动静很大,却没听见喊救命,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终究是做不了绝对的狠心,但是,如果他们要拿她仅剩的一点不忍心来做文章的话,那么,就真的连这点不忍心都不会再有了。
陈一舟刚走出饭店大门,立刻就被沈苑杰从后面给拽住了手臂,“你为什么一直躲我,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她试了几次,无论怎么用力,都挣不开他的手,便看着他,“沈苑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叫我不要自作多情吗,现在这样算什么?”
“我那是气话。”他大言不惭地道。
“气话?真是好笑。拜托你,不要这样反复无常地折磨我行不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还是你高高在上的上司,我还是我谦卑谨慎的下属,原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这样子,难道不行么?是不是真的要我辞职走人?”
陈一舟一股脑儿将所有的不解和郁闷和最后的决定全部抛出来,然后静静地看着他,心想,如果这都不能理解的话,他大概是有病。
“是你先伤了我。”他说。
陈一舟气极反笑,说:“那么请问沈先生,我伤了您的什么了?面子吗?尊严吗?是不是不论您给我什么,我都该感恩戴德地全盘接受,对您来说才是好的,您才能不受伤呢?”
见沈苑杰的脸上微微出现了一丝松动,陈一舟立时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沈监同志,我对您帮我的事情也感激,但是,希望您以后不要再通过那种方式待我了。而且,希望您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比起什么男女之间的情感,您更在意的不是您的面子、尊严和权利吗?”
“面子,尊严,权利?”沈苑杰跟着重复了一遍,突然,目露精光,直直地看着她,“原来你就是这样子看我的?陈一舟。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光凭一面就这样判断我?你有了解过我吗?和他们相比之下,你也没有什么两样!”
陈一舟愣了下,为他突如其来的负隅顽抗式的态度,和与之前被自己推开时,通过贬低对方来维护自己尊严的一模一样的办法。
“您说得对,我确实不够了解您,也没有要了解您的想法。但是您又何曾真正了解过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需要的是什么。”陈一舟还没说下去,他就转身走开了,开着他的车一溜烟扬长而去。
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有时候,群众的眼睛确实是雪亮的。
陈一舟打的回去监狱工作。她一路上都没有再见到沈苑杰,这很好。
她妈妈气呼呼地过来打探消息,问她怎么坐着沈苑杰的车出去,却又自己打的回来。
陈一舟简明扼要地说了几句,陈妈却当即就气歪了脸,恨自己当时没有打得再狠一点,她拍着胸脯给陈一舟作保证,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大堆,话语进了陈一舟耳朵的同时,估计也被人传到沈苑杰以及其他有心人的耳朵里去了。
陈妈毫不在意,眉眼横飞,“他小子若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就跟他拼了!”
陈一舟听得既是感动,又觉得有些夸张,起码现在她自己还是能够应付的,“妈,您小声点,我不想被人以为是专门打小报告的。”
“打小报告怎么了?还不允许了?我们这儿不就是天天报告来报告去的么!你别怕他,你若不想在这儿工作了,你妈我就拆了他们的这座老庙!”
陈一舟合上不由自主张开的小嘴,拉了两下她妈的袖子,悄悄地道:“妈,您老实说,您在这里工作几十年,是不是也有什么靠山?或者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网?您难道还是那个什么会隐藏的头儿?”
陈妈看着她闪着好奇光芒的眼睛,对着她的头就是一巴掌拍过去,“叫你看那么多小说电视剧!现在脑子都长歪了吧?哈?我说你其实是古时候那些皇亲贵族的后代,你信吗?”
陈一舟委屈地摸着头,说:“信啊,为什么不信?后代也是可以没钱的,因为传承的就只是他们后代的一个身份。”
“你没救了。”陈妈满脸痛心地看着她,一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模样,吓得陈一舟赶紧抱大腿,之前都不让她回去了,以后岂不是干脆都不要她了?
陈妈见状,说:“行了,你也别难得有空就跟个小孩子似的,等你自己有了小孩,到时看你怎么办?我都想好了,你在手忙脚乱地带孩子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嗑瓜子观赏。”
陈妈看着陈一舟的神色,说:“难道,还没有吗?”
“当然没有了!”
陈一舟听她越扯越远,回个话都忍不住脸红痴呆,老实说,她还没考虑过从自己的肚子里钻出小娃娃的事情,而且,只要一想到和张司泊坦诚相待,她就紧张。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吧。现在,不想了,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