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舟要去上班了。
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事实。不是才刚放假的吗?这一天天的,经历的事情有点儿多,一下子就把日子给过没了。
陈一舟走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恋恋不舍外头那个有张司泊的世界,连监狱里的喜庆红色看上去都是冷的,覆上了一层霜。
不过,里头的人倒是热情,跟天上的太阳那样温暖。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还有,距离产生美。陈一舟认为这些是真理,不然老严和曾安一见着她,便不会笑得脸都变形了。他们还使劲儿给她塞红包和好吃的。可惜陈一舟不爱吃零食,索性便把那些好吃的全部转赠给帮了自己不少忙的胡音。
借花献佛。
胡音倒是意料之外地喜欢吃这些,还把彩色的糖果纸都洗干净了,晾起来,然后叠成小纸鹤。
陈一舟当时看得眼睛都直了。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壁画上,举手投足都优雅的女子,手上夹着烟,你也不会认为她是放荡,反而觉得洒脱不羁的女子,突然就从画上走下来,变成了在认真叠着糖果纸的活生生的人的感觉。
许是因为她老在陈一舟面前吞云吐雾的缘故吧。她的难以名状的、禁欲系冷淡的大脸盘,被烟雾的袅袅给美化了一部分。
监狱里没有出什么大事,这对她的狱警同志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大事,大家都难得过了个还算舒心的年。
陈一舟处理了些着急要做的文件资料,便开始跟胡音唠嗑简单琐碎的事情。
“你和罗珂处得怎么样了?”
“怎么样?就那样呗。”她说。陈一舟正觉平淡才是真,突然听她继续道:“跟偷情似的刺激。”
陈一舟嘴里的茶水“噗”得喷出去老远,打湿了面前的几张白纸。仔细看,在纸上浮着还未完全贯穿到纸背的茶水里,还有几个泡泡,“噗噗”地传递着陈一舟不为人知的秘密想法。
胡音睨她一眼,说:“你想哪里去了?我们之间可不是还隔着厚厚一堵法律做的墙么?”
陈一舟一边手忙脚乱地擦着水,一边不忘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迅速转到下一个话题:“听说他因为表现良好,工分满额,所以又争取到减刑了?”
“对!原本两年半的刑期,现在减了差不多半年,还有两年。”她说那些数字时是不带情感的,就好像两年时间一点儿也不长,跟两分钟差不多。
陈一舟说:“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
却足以改变很多的人和事了。
“没有。他若待我好,时间不会显得漫长,呼啦啦地过;他若待我不好,时间更不会显得漫长,因为我不会再停留在那个时间里。”胡音这话,说得平静而决绝。
陈一舟却是一愣,这是一个多么聪慧的女子啊,她不是个会让自己吃亏的人。(陈一舟刻意忽略掉胡音嗑瓜子的声音),陈一舟早就通过她当初退了与老师傅儿子婚事的事情上,看出她的性格来了,要什么,不要什么,她都拎得门儿清。
胡音拍了拍手上沾的瓜子壳上的黑粉,漫不经心地问:“你的那位呢?”
“谁?”陈一舟不知道她指的那个人是不是张司泊。
“容我想想。”胡音说,“好歹帮你看了几日文绉绉的资料,我找几个词。”
陈一舟就等着,给她斟上一杯白开水。嗑瓜子的时候,口渴得特别快。
胡音说:“树下花前,你抱着他,像抱着救命的浮木,表情惊天动地。”她顿了下,说:“对了,你们旁边站着一条狼,表情是,嗯,生不如死。”
陈一舟没等她说下去,就知道她说的人是张司泊了。那会儿,他走了,又回来,是第一次见面。
想到张司泊,陈一舟明明是有千言万语,却又词穷,她吭哧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还是只憋出来两个字:“很好。”
人在看到绝美的风景时,是不会想到什么诗歌什么好词来的,而是最直观简单的感受:哇,真好看。
就这样子。
显然胡音是懂的,她对着陈一舟了然一笑。
可是沈苑杰的突然到来,像一股飓风,强行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的围墙,甚至还将她们砌墙用的砖块砸了个稀巴烂。风卷云残。
只除了里头的两个人,她们在敬了礼后,就没有了大的动作,陈一舟一动不动,胡音也一动不动。
胡音大概是为了给陈一舟壮胆。
而陈一舟是因为看到沈苑杰脸上的表情,一时愣住了。
他在之前‘帮她’处理琴婶的事情之前,曾经对她笑过,那时她只觉得惊悚,发现他的笑容里还藏着阴谋诡计的黑暗,现在的话,如果她没看错,他就是单纯的那种‘我这次总算是帮对你了’的带着点讨好的笑。
只是那笑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来不及捕捉,快得陈一舟不得不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
他的脸上仍旧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渗人心脾的冰雪。
沈苑杰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将他的话摊开来看就是,因为岗位需要,从明天开始,陈一舟要被暂派到前线,从旁协助他管教犯人,时间是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到晚上九点。
胡音说:“他假公济私一次又一次,只怕最后会害了你。”
陈一舟接话:“有失有得。他若是不假公济私,怎会让我们在电话里重新认识?他若是不假公济私,我怎么能恰好在那个时间点遇到他呢?也许,就都错过了也不一定。”
“很好,有阿Q精神。”胡音说,“那,祝你新岗位愉快。”
愉快?那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若是能趁此调岗,找出一个报答他人情的机会,也不错。
最好是那种他无法拒绝的,只能一笔勾销的、刚刚好的机会。
陈一舟为了能安心继续他们‘敌对’的生活,而不是欠他人情,从上岗的第一日起就化身成了福尔摩斯。
点名,巡逻,顶岗,察看犯人劳动情况,将患了病的犯人送到医务室等等,陈一舟都在一一用心做着,跑腿跑得腿都不是腿了,她也没有什么怨言,只是尽心尽职地在寻找沈苑杰的‘破绽’,好能够帮忙补上。
可是,就算陈一舟节省了与老严他们打招呼的时间,认真盯着,沈苑杰却还是跟无缝的蛋似的,完全滴水不漏。
提审犯人的时候,陈一舟也会在一旁做记录,看着各种各样的犯人推开那扇铁门,来到沈苑杰面前,圆滑的,谨慎的,呆若木鸡的,哭诉的,眼放精光的,当初老严他们为了给陈一舟和胡音打预防针说的那些人,真的全部都出现了。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陈一舟自己是长了不少见识,沈苑杰却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他们的拉拢威胁诱惑,一律都让它碰了壁。
一日,在收到举报,说那个令人讳莫如深的落马官员,正在花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搜集裸女海报和黄碟时,沈苑杰提审了那个卖海报和黄碟的叫做周成功的犯人。那周成功的面相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眼是眼,鼻子是鼻子的。可是不知怎地,他一旦咧嘴笑起来,立即就会从他嘴角钻出一股二流子气。
周成功一直在笑,一进来,就在他们面前开口坚称自己没有卖海报和黄碟,是被人冤枉的,是无罪的。
沈苑杰“嗯”了一声。
这是他的习惯性应对策略:认真倾听,然后选择性地挑他说的几句重点的话“嗯”一声。
记得刚开始的时候,陈一舟以为沈苑杰就是随便“嗯”的,犯人说自己是被人冤枉的,他“嗯”一声,犯人说漏嘴,说自己其实就做了其中一点螺丝钉的事,他也“嗯”一声,令人摸不着头脑。可是在多看了几次这样的场面之后,陈一舟就发现了他的高明。
沈苑杰的混乱无序的应对,会让犯人在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过程中,话语逐渐显得混乱无序,然后为了证明不攻自破。沈苑杰的‘无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动他们内心的那根弦。
周成功一下子就倒了。
在被带下去的时候,他忽然笑着开口求陈一舟:“美女,美女,你们能不能按照卖哪种风格的碟子将我们区分开来坐牢啊?我实在受不了跟卖盗版书的人一起睡啊——”
陈一舟正在记录的手一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笑是哭。
沈苑杰看她一眼,站了起来。
然后就这样走了出去。
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出去?陈一舟朝着他马上就要走出门去的背影,高声打了个“报告”,将他喊回来。
“报告沈监!”陈一舟说,“我们不提审那个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搜集裸女海报和黄碟的人吗?”
她一口气说完,语气里有不理解,也有不谅解。
沈苑杰目光烁烁地看着她,半晌后,许是读出了她眼里的对抗和不服输,他突然想到陈一舟一向对他的态度都如此刻这般,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他回答得意有所指,又像再次暗讽陈一舟是在自作多情:“这不关你的事!你要认准自己的岗位和职责,不该你管的事情,你最好碰都不要碰!”
陈一舟说:“请沈监放心,我一向有自知之明。不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有沈监以身作则,我们这些下属才能好好学习。”
沈苑杰眼里划过愤怒,两只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陈一舟,脖子上青筋暴出,似乎恨不得立即冲上来撕掉她脸上的淡定。可是后来,他还是转身走了。
在某个时刻,陈一舟突然觉得他看向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无意中潜移默化地模仿了他表情的张司泊。
陈一舟有点儿担心,她都做好要打一架的准备了。不过,她也不是会任由别人欺负的人。他敢伤害她身边的人一分,她就敢还他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