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死”过一回。
你知道,我年轻时风流。书不好好读,化名柳七,沉湎青楼妓馆。我爱过无数美女,最爱是欣乐楼的舞伎虫虫——凌波仙子,简直爱得发疯。鸨母芹娘算盘挂在裤裆,每步都精打细算。我不可能有太多钱,她就要我两个月六十日天天一首新词,还挂出“柳七才子梳栊虫虫”的新旗,轰动京城。梳栊妓女跟寻常人家新婚一样规矩多,风风光光。三天之后如果不续住,第四天要像死去亲夫一样,重新布置房间,撤去喜庆色彩,改做灵堂。她还要身着孝衣,披头散发,拜伏举哀,以示她原配丈夫业已亡故。第五天脱去孝服,开始随便接客。我那灵牌是虫虫亲手做的,用一根细小竹片弯成拱形,插在一块小木板上,然后贴红纸,泪汪汪问怎么写?
我一听这怪怪的习俗就窝火:怎么能让我活活死一回呢?可人家规矩如此,无奈。又想这是为着凌波仙子,死就死一回呗!但要动手做自己的丧事,我可不干。我只是在旁看,一脸凄然,一腔惆怅。虫虫忽然发问,我一时没明白,反问写什么?
写你的灵位啊!
这……这我怎么管呢?我说不要写啦,永远不要写!
虫虫破涕为笑:那你永远不要走啊!
我当然希望永远不要走,永远永远与我凌波仙子在一起。可是……
她说就写柳七吧!我嗯一声,应在肚子里,自己也没听到。她倒是听到,随即在红纸上写下:“柳七之灵位;虫虫泣拜”。她的字很秀气,我真喜欢,可她活活写我的灵位太让人受不了,恨不能一手撕它个稀烂。
芹娘心地挺好,愿意成全我们。她说先小人后君子,丑话在前:如果你连续三天不能送新词,或是客人不喜欢你的新词了,或是你下次开科还不及第,我可不再等!
就这样,我的灵牌没烧。我一边读书迎考,一边偷偷给欣乐楼写新词。那天跟新郎拜岳母一样拜芹娘的时候,有人认出,当场问这不是柳侍郎家的三公子三变吗?我笑笑说是啊,是很像,很多人都这么说。说着敬他一杯酒。我以为这样应付过去,没想还是传到家里,大哥追到欣乐楼来。我找不到任何托词,大哥也不肯通融。我们儒学世家,父亲官居侍郎——相当于你们现在中央副部长。他给我取名“三变”,出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实指望我成为正人君子,哪受得了我成为青楼妓馆大明星?父亲将我赶出家门,母亲气得上吊。没多久,在科举中皇上又把我黜落。我只好回老家,想收些田租,再向亲友借点,筹一笔钱赎凌波仙子。
在杭州遇张先。张先是江淮大盐商的公子,更是情场常客。他的信念是明天靠不住,科考前一夜都不肯错过享乐。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炫耀最近喜欢上一个漂亮小尼姑,老尼管非常严,把她关在池中一个小岛的阁楼上,不准见男人。可他教小尼在墙头放张梯子,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划船过去,登上梯子,翻过墙头,天亮离开。这样幽会了好多日子,老尼一点没发觉。他得意极了,声情并茂地唱起新词《一丛花令》,详尽描述这桩艳事。记得后几句是:“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我讥讽道:活脱脱是案犯在堂上的供词,不打自招!他辩护说诗词么,就应当是生活的自供状,真情实意的自供状,而不是自欺欺人的大话空话!这话说到我心里头,难怪我们两个一见如故!现在不期而遇,我也很想能多呆几天,但不是时候。我如实坦白窘境,凌波仙子像丢在大街上的金子,随时可能被人抢去,我恨不能长三个翅膀。张先理解我,支持我,不强求。问题是我不小心看中他带的一只银酒杯,女人乳房造型,小巧、浑圆而坚挺,很像我凌波仙子的。我不敢明说想起谁,但直接求他送给我。他舍不得,说怎么怎么来之不易。实在经不住求,便提个条件:将缸里酒全喝了。其实他并不知道缸里究竟剩多少。我估计剩不会太少,但为了要那只象征我凌波仙子的乳杯,生怕他反悔,二话不说双手抱起酒缸就喝。没想到里头比我想象多太多,而我为表示诚意唯恐喝不干净。据说最后还是没喝完,我醉死好几天。张先内疚得很,乖乖把那小巧、浑圆而坚挺的乳杯送给我。
远远望见鹅子峰,一下就有到家的感觉。不过,随即又变得格外沉重。鹅子峰没武夷山漂亮,但那是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山,气势雄浑,峭然鼎立,远望而去像一只亲吻着白云的绿鹅。传说那是一只天鹅,因为触犯天规被黜落人间。小时候,长辈讲这故事,意在教导我们守规矩。不想,我还是继承了天鹅的秉性和它的命运。
进村的时候,天黑了。拐弯抹角的路我完全记得,即使伸手不见五指也摸得回家,不至于走到田里沟里。何况有些星光,还有家家户户点起灯火。乡亲劳作回来,担着柴的,挑着尿桶的,扛着耙子的,赶着牛的,全都可辨,不会相撞,只是认不出人。
糟糕的是,我家大门上又挂白纸灯笼贴白纸对联,我本能地想起母亲。在京城没让我为她送终,想来倍觉伤心。我立即扑过去,将小包裹往旁一扔,边号哭喊母亲边跪下。然而,就在我跪下的瞬间,却发现神龛上那画像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我屈着的双膝跪不下去了,左右看两边的人:怎么回事?
旁边十来个人,包括我大哥二哥。他们不仅一脸肃穆,而且充满怒气。我顾不了那么多,扑过去抓住大哥的手,声泪俱下:大哥,父亲怎么啦?
还用问!大哥狠狠甩开我的手,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怎么又是我啦?天啊——!我给父亲大人跪下,不住地磕头,不住地呼唤,哭得昏天暗地,整个身子瘫倒……
满腔悲伤倾诉差不多了,三叔将我揽起,按在边上的椅子里。他淡然说:好了,你们父子的恩怨了了!现在,你们兄弟说个明白。
大哥努力平静地说:揭榜第三天,父亲听说你被皇上黜落,气得当场倒地,一病不起……
父亲——,我真对不起你啊——!我忍不住又扑过去,痛哭不已。
你不必哭啦,哭也没用!大哥亲手将我扯起,递过一张纸。我以为是给我擦眼泪鼻涕的,正要揩的时候被抓住手,只听斥道:给你看的!
我双眼给泪水糊住,从地上捡起我的角帽擦了擦,展纸看阅。原来,这是父亲的遗嘱:
三变大逆不道,有辱祖先,不得放归本家,死不得葬大茔中!后世子孙有如是者,亦同。不从吾志,非吾子吾孙!
上面有杨亿及两个叔叔签名见证,但我还是说骗人!假的!
我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这回哭我自己。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恨我恨到如此地步。原以为父亲只是一时之怒,没想死都不肯宽恕。可我有什么大逆不道、罪不容恕呢?不就是多逛了几趟青楼吗?满城学子举人,满朝文武官员,几个没逛过青楼?只不过他们从妓女肚皮上滚下来继续装作正人君子,我则白纸黑字公然赞美了几句而已,碍着谁啦?怎么连堂堂的皇上和亲生父亲都不肯放过?哭着哭着,由悲转怒,但我忍了,只问我儿子呢?
他是柳家后代,你不必过问!大哥居然这样说。
这时,大厅上看热闹的人更多。我在人群中寻了寻,找不到儿子。当然,离开了几年,孩子长得快,他在这我也可能认不出。我只能呐喊:儿子是我的骨肉!
自己做儿子都做不好,还能指望你教养儿子?我们柳家可不能再出一个浪子!大哥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跟那天在京城家一样,大哥和二哥一人一边架着我的胳膊往外拖。一出大门,像扔垃圾一样扔开我。我想返回说些什么,他们不理,更不让进,好像两条看门狗一样把守着大门。
这里几十户人家,有好些亲朋好友。那夜,我到最好的亲戚加朋友贤文伯家落脚。贤文伯病了,他儿子很热情,还劝我多住几天,等大哥二哥消消气。别去刺激他们,过些天自然好,毕竟是同个家门出生的。我觉得有道理。我想给父母的坟叩个头。不管怎么说,他们生了我,养了我,恩重如山。而我生来不争气,老让他们生气,还把他们气死,真对不起!
祖坟是我家的荣耀。原来这小山坡有一片杂木林。爷爷的母亲去世,爷爷委托风水先生找地,发誓倾家荡产也要买一块好地,为柳家千秋万代开好源。风水先生四处找,最后确定张家这个小山坡。他为我爷爷的孝心所感动,请一个卖炭翁出面,佯称买这山烧炭,价钱仅一千。事后解释:柳家寻最好的墓地,方圆百里都知道。如果直接买墓地,张家肯定会抬价,没两千下不来。爷爷知道后非常生气,说不能占人家便宜,要补钱。那张家老翁偏偏也不是贪财之辈,说如果把那些树砍了卖柴,顶多值五六百,按炭卖已经多赚,怎么还敢要你的钱?他硬不肯收。爷爷只好把钱托人捎捎送张家老翁的儿子。等那老翁死后,这事才传开,让世人领略我爷爷的高风亮节。
祖坟呈金字塔分布,最上方是我爷爷的爸妈,二层爷爷奶奶,三层给父辈,四层预备我这一代,还有第五层留给我下一辈。一二层左边本来有个小土屋,是爷爷和父亲他们当年守墓住的,早已坍废。现在我远远望见三层左边在筑新的土屋,二哥披麻戴孝在那里监工。我直奔父亲母亲的合坟,双脚扑地跪到坟前,呼唤一声父亲,却哭不出来。
我忽然觉得,父亲啊父亲,你不是我气死的,你是给自己气死的!你不光气死了自己,还气死了我母亲!母亲是大家闺秀,一生都在小心翼翼守妇道,只因为我小时候长得不大像你,你就怀疑她的清白。你外面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方面大耳,厚厚的两唇总张着一指宽随时准备着笑,除了自家人见谁都笑得出声,开心了则哈哈大笑,笑露两排雪白的大牙,一片阳光,回家却变出一张棺材脸,经常拳打脚踢,还不准母亲哭不准向外诉。因为我爱妓女,社会有非议,你觉得丢脸,肯定更粗暴地报复我母亲了,不然她怎么会自缢?你是个十足的凶手,父亲!
我也是你害的!既然你怀疑我是野种,及时溺毙好了,反正我们南方特别是福建弃婴杀子现象多的是,你却怕担当恶俗的罪名。还可以把我送慈幼局让别人收养啊,可你也不!你舍不得浪费在我身上花的钱财,想从我身上索取报酬,还幻想一个“野种”给你脸上贴金。当我考上秀才、举人之时,你是那样高兴,恨不能将举国达官贵人都邀到我家赴宴。该婚娶了,你考虑的不是我爱不爱,而仍然是你的面子。卢崔郑王李,高华五姓。士大夫以娶五姓女为荣,五姓女比宗室公主更吃香;女人也喜欢攀五姓为亲,比勋贵公子吃香。但如今已不重门阀了,你却食古不化。镇上崔员外有位女子,年仅十三,你生怕被别人娶走,硬要我娶她。你脸上有光了,可我呢?你该不难想象,才十三岁啊,你让我怎样面对那样一个新娘?她视我为猛兽,恐惧极了,哭着闹着要回家。这一招倒是击中你的要害,你怕邻里听了不好。幸好她家也有钱,每天半夜接她回去,第二天午后送来。直到好几年后终于生孩子。这样的夫妻,你想我们的感情能有多少?终于,我走出白水了,走出崇安,走出福建,发现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与我徒有虚名的富贵之妻相比,那些多才多艺的歌妓舞伎显然可爱多了!如果不是娶那样一个妻子,我很可能不至沉溺灯红酒绿而不拔。
一方面为守祖屋,另一方面为专心读书,你又要我们兄弟功名未成不得带妻子在身边,一年才回家一两次。作为一个男人,你不知道长年累月独身在外的难处吗?你不觉得欲火会把铁熔化吗?大哥二哥真会没找过妓女吗?我不信!如果你不逼我外出求学,或者让我带上妻子,我都可能不去找妓女。现在你到了天国,可以不戴人间面具了,是否想明白?可否撤回你的遗嘱?让我躺回你身旁……
想哪去啦!现在我该想怎么好好活着!墓再好也罢,算了吧!如果你死后还要面子,我宁愿不做你儿子!安息吧,父亲!谢谢你,谢谢你养育我三十余年!
我给父母最后三拜,起身离开。二哥远远地看着我,但这时故意将脸扭另一边去。也罢!父亲都丢得开,兄弟更无所谓!
走到妻子坟前,也跪下三拜。好歹我娶了她,她为我生了儿子。如果不是我娶她,如果我没有离家求功名而在家好好陪她,她也许不会死于难产。对不起了,娘子!
妻子左边留有我的位置。我盯了盯那块怒放着几丛杜鹃花的小土堆,竟然觉得挺漂亮。走南闯北,我曾想,北方坟一个个土馒头,难看死了!南方坟多在山坡,顺着坡深葬而入,然后在外面围起两个半圈,很像女人在那里分娩,跟《尚书》说“墓拱而隆,草木不生,后人兴旺”说法吻合。不过,我觉得更有寓意是:我们都从那样的地方出来,最终又得回那样的地方去!这小块地方毫不例外体现这特点。不看我也知道,这对面肯定向着鹅子峰,风水很好,将来葬在这……
对了,想起了!小时候,半懂半不懂事,随父亲来扫墓,听说这留有我们三兄弟将来的坟,争论谁的更好,打起架来。如今,难道还要我争着埋进那里不成?
不!我才不争!我才不要!我巴不得永生不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