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常的老家在农村,那是一个穷得吃穿都困难的小山村,人均耕地不足一亩。四十年前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天天搞阶级斗争,到处割资本主义尾巴,把穷当成了光荣。中常的父亲张大亮给一位远房亲戚邮封信,八分钱的邮票都买不起,借了一个村子还差二分。乡亲们有病多数都是挺,可张大亮的肚子在疼了一个冬天后却没挺过去。那年大儿子中基十五岁,二儿子中常十一岁。
母亲虽没文化,而且那时喇叭里天天喊“读书无用论”,还出了一个交白卷的英雄。但她却清醒地认识到,要改变两个儿子的命运,就只有靠学习了,长大了即使走不出大山,当个小队会计、村小学教师也好。因为这一年下放到村里改造的一个“老反革命”,不但没有受到想象中的批判,反而被大队当成了宝贝。这个“老反革命”是个大学教授,天上地下的事儿啥都知道,而且啥都会。大队把算账的事、写标语的事、出版报的事儿一股脑地全交给了他,而他把所有的活都干得让人竖大拇指。晚上大人孩子都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讲故事。从他的嘴里,乡亲们知道了山村以外还有更广阔更美好的天地——那里有汽车,有大楼,上茅房都不用出屋子……乡亲们把他当成了神,连村里小学堂的老师不懂的问题都找他请教……后来这个“老反革命”被平反,又走出了大山,回到了他曾描述过的乡亲们认定是神仙住的大城市。
中常的母亲有一次与“老反革命”搭话时得知,他家以前也是农村的,跟这里一样穷,他是靠真学问考出去的。张中基见过“老反革命”,那时中基正在公社上初中。他和母亲在路上遇见他,母亲与“老反革命”打招呼说:“这就是我儿子。”“老反革命”拍着中基的肩膀说:“任何一个社会、国家都需要知识和有知识的人,好好学吧。”第二天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带回个小笔记本,母亲说这是那位“老反革命”大叔给他的。从此,母亲认定学问永远有用,把“老反革命”的“任何一个社会、国家都需要知识和有知识的人”翻译成“有学问的人到哪儿都有饭吃”。母亲教导两个儿子无论多苦,都要好好学学问,长见识。地里的活不管多累,母亲也不让他们沾个手指头;大冬天母亲穿着夹衣冻得直哆嗦,却尽量让他们穿得暖些;母亲宁可自己一天只吃一顿饭,也让他们吃得饱些……两个儿子争气得很,天天都学到半夜,老大中基从村里上至公社,又从公社上到县里;老二也要考初中到公社上学了。
父亲去世时,母亲才三十四岁。有人跟她说再走一家吧,但她摇头说孩子不大不小,到了人家是累赘,再说孩子也不习惯,会影响学业。母亲不愿改嫁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怕孩子受继父的气……就这样母亲一守就是近四十年。
春播和秋收时,小琴和父亲张大友常到中基家来帮忙。
大亮咽气儿前,已经不能说话,眼珠儿从老婆转到两个儿子,最后停在张大友——小琴父亲的脸上,目光里满是渴望和乞求。大友上前弯腰拉住他的手流着泪说:“哥,你放心吧!”大友听了这话,才闭上了眼睛。
大友是邻村人。那年大亮拉车到公社送公粮,回来的路上,因为饿,又没东西吃,肚子疼的病又犯了,蹲在地上“嗷嗷”干哕。大友赶集回来看见了,连忙掏出个饼子给他。两人搭话一聊,一个大友,一个大亮,还挺投机,从那以后多有来往,彼此都是老实人,于是认了兄弟。他们俩同年结婚,大亮媳妇头一年有了男孩儿,就是中基;大友的媳妇第二年生了个女娃,就是小琴。两家说好将来成亲家,在农村,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说了就等于定下了,两家就以亲家相称了,只等到两个孩子十八九岁时就按当地习俗给他们拜天地。
小时候两家逢年过节相互走动时,两个小家伙两小无猜,手拉手一起玩儿。上小学时,中基比小琴高一年级,课间还常常一起玩过家家。等到十二三岁上,俩人已懂点事了,再见了面就有些不好意思,逗得大人哈哈笑。小琴上完小学就在家干活了,才几年工夫,就已经出落成花一般的大闺女。中基、中常一直在学校念书,地里的活儿指不上他们兄弟。每到农忙时,大友就带着小琴来帮着忙上几天。
小琴妈自那年生了小琴就再也没怀上,小琴成了独生女儿。按照当地的习俗,从小定了亲的男孩女娃,到了一定年龄在没正式成亲之前是不能随便见面的。可大友说,都新社会了,没那么多规矩,这也是家里再没有劳力的缘故,就领着闺女来帮着干活。爷儿俩一大早来,傍晚时走,中午就在地里吃。
一看见小琴,中基妈眼角眉梢都是笑,稀罕个没够,拉着未来大儿媳妇的手不肯放,说:“这孩子不但长得好,还能干,更是懂事儿,传到耳朵里的都是十里八村的夸奖,我大儿子有福。”小琴听着,总是腼腆地低下头笑。
中基十九岁那年,大友上门了,蹲在门口低头“吧嗒吧嗒”地吸旱烟。中基妈知道他为什么来,说:“亲家,中基正在县里上中学,等毕了业就办。总得让孩子把学上完了吧?”大友点着头站起来走了。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口号叫得响彻云霄,标语贴得到处都是,一批寒门学子通过考试跨入大学校门,这给中基这样境况的学生以极大的鼓舞,拼命地学习。1980年,二十岁的中基一举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专学校。全乡都轰动了,考上了大学可是了不得的事,那就意味着可以走出农村,脱离苦海,吃饱穿暖,去城市过神仙的日子。
母亲领着中常,大友领着小琴,把中基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中基上车前,摸着弟弟的头说:“好好学,将来咱们都出来。”中常扯着哥哥的衣襟不肯放。母亲流着泪对中基说:“别担心妈,到了学校好好学。”然后又望着大友和小琴抱歉地说:“只有再等几年了,不能耽误孩子上学呀!”
大友怯生生地望着中基说:“你好好上学,让小琴常过去帮着你妈,都一家人了。”大友望着中基心跳眼皮也跳,此时的中基就如一只上了天的风筝,而线却不在他的手上。
中基看了一眼小琴,小琴红着脸低着头。
中基怀里揣着自己家和小琴家卖了口粮共同凑的八十块钱乘上了远去的火车。
中基走后,小琴隔不上两天就到中基家,帮着中基妈干这干那,好像是已经过门了。村里的人也把她当成中基的媳妇了,中常也一口一个“嫂子”地叫上了。
小琴把中常当成亲弟弟。中常到公社念书,她常去看他,给他带去换洗的衣服和好吃的,有时还给他三块两块的零用钱;中常到县里上学,小琴也去看过两趟。中常放假回来想帮家里干点儿活,小琴总是说:“不用你干,你好好学习就行了。”
在中常心里,小琴是嫂子,也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