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基大学读的是中文。他四年没回过一趟家,也没路费回家。宿舍和班里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比他吃得好、穿得好。他吃的是最便宜的饭菜,冬夏就那么几件衣服。有些父母当官的同学一入学就花前月下了。他们穿喇叭裤、烫卷发头,举着手提录音机像打了鸡血似的在空地上摇头摆尾地跳迪斯科……这些人在墙里,他在墙外,他只能远远地站着,眼馋地看着他们进进出出。他进不去,更谈不上出来。尤其瞧着那些穿戴花花绿绿的女同学,再想想小琴,他感到有些可笑,而自己更可怜。
他也曾暗恋过一个叫于丽丽的女同学。于丽丽杨柳细腰,打扮夸张,走起路来两个屁股蛋子左右大尺度地摇晃,像是在热情地招手,惹得人浮想联翩。每当看见她,中常的脑海里就会冒出书中描写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与男同学不分场合地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吃吃喝喝,无拘无束。因为多次跟男同学出去玩耍、喝酒,下半夜才回来,两次受到班主任的批评,可她仍我行我素,毫不在乎。后来听说她父亲是个不小的干部,也就没人说她了,毕竟说了也是没用。
中基爱上了她,可从来没敢表示过,只是每次于丽丽出现时,他都会低下头从眼角的余光中追随着她的身影消失。而于丽丽也从来没用正眼看过他。中基知道,于丽丽只能是他抬头望见的天上的月亮和低头看见的水中的鲜花。但他在心里却没饶过她,意淫了无数次。
靠着那八十块钱他熬过了第一个学期。
寒暑假,中基就到学校旁的一个小饭店里帮工。假期学校宿舍不让住,他就住在小饭店为服务员搭的小板房里,冬天冷得睡不着,夏天热得浑身是汗。他遭受过顾客的无端痛骂,挨过老板的怒斥,委屈得半夜蒙上被子哭。可他知道这一切只能忍,他要学着见人就点头哈腰,跟人说话要低声下气,他太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在饭店累死累活挣的那俩钱儿也就是癞蛤蟆打苍蝇——将供个嘴儿,是一个学期牙膏、笔本、肥皂、小药、最便宜饭菜的用度。他经常深夜坐在大树下,流着两行清泪背诵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以“凄凄惨惨戚戚”来形容自己的命运,用“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来表示自己极度的伤感。他曾无数次暗暗地埋怨父母为什么把他生在了那个荒山秃岭的地方,那个一穷二白的家;他也曾无数次地从心底里发出“我将来一定要变个活法”的呐喊……四年中,他没用过家里一分钱,他知道家里也没钱给他。每隔一两个月,他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弟弟中常每次回信说的都是母亲和自己,还有大友叔、小琴姐对他的挂念。
当时国家对大学毕业生是统一分配的。经过十年“文革”,人才奇缺,大学毕业生个个被当成宝儿,机关、企事业单位红着眼地来学校“抢人”,人事部门一时极为犯难。他本来在分配前可以回趟家,可分到什么地方什么单位他心里七上八下,即使回家也不安宁,再者他也不愿意回那个山村里的穷家。在学校里苦挨了十几天,终于等到了通知:到S市税务局报到。第二天他就拎着铺盖卷坐火车到S市税务局,局里分配他在局办公室写材料。工作有了着落,他又想还是干上个一年半载再回去吧,那时不说衣锦还乡,但也不是两袖清风了。于是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告了自己的情况和想法。
中常回信说家里盼着他早些回来,都想念他,还要给他们把婚事办了。
中基工作了,大友感到心里更不踏实了,常望着小琴的背影叹气。女孩子像她这个年龄在农村还没嫁人的基本没有了。
中基满怀着对前途的憧憬,极尽努力地工作着,还快乐地当着勤杂工,他要以此来赢得同事们的称赞和领导的认可。一有紧急材料他就没日没夜地写,交上去的材料符合要求,且字迹工整。主任办公室是单间,科员们是一个大办公室。中基住在职工宿舍,每天第一个来上班,大办公室的开水和卫生,在别人没上班时他已打完、扫净。主任办公室的门一开他就进去,打开水、扫地——可余成浩主任似乎毫无感觉地享受着。
税务局的局长叫李忠,在局里说一不二,每次全局大会上都劈头盖脸地批评几位副局长和那些科长,说一会儿便一扭头,“呸”地向身后的痰盂射出一口浓痰。这个吐痰动作在中基看来也是那么威风凛凛,风度无限。局里没有人敢顶撞他,所有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中基没资格和李局长近距离接触,只能每次开会时在台下敬慕地仰望着李局长,偶尔在走廊里碰见,便慌忙地闪在一边,问声“李局长好”。李局长只是“嗯”一声就大步走过去,中基的心“咚咚”地跳。李局长虽然个子不高,可在中基心目中却像尊神,高大无比,高高在上,高不可攀——让他发出“大丈夫生当如是也”的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