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街全长不过500米,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清时有过大修整,拓路建房,雕梁画柱,地面铺满质量上好的青石,并不宽敞的街道显得庄重气派。如今年代久远,旧建筑拆得差不多了,但当年铺满青石的地面,虽有损坏却也不断修补,依然散发着青色幽光,历史和岁月尽显其中。青石街虽然不长,却也塞满了各行各业,擦鞋、理发、茶社、酒馆、棋牌室、录像厅等等,把一条街装点得五颜六色,热闹非凡。
青石街并不是清河县城的主要街道,却是清河县城最干净的一条街。另外,在不大的小县城里,要想知道天下大事小情,必须得到青石街来。
所有这一切,都源于负责青石街的环卫工大头倭瓜。因为大头倭瓜的脑袋出奇地大,长得又像倭瓜,所以被人们称做“大头倭瓜”。大头倭瓜不仅街道打扫得干净,而且特别消息灵通,好多次青石街上的人疑惑,这大头倭瓜天生智障,怎么对各种消息那么灵通呢?可是谁出说不来,慢慢地时间久了,便没人再去操这份闲心。一个小县城,人们关心的事情很多,什么涨工资呀离退休呀,什么上岗下岗呀股票涨跌呀,什么干部任免呀孩子就业呀,总之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得去问大头倭瓜。只要去问大头倭瓜,一准会有所收获,所以在青石街上,乃至整个清河县城,几乎无人不晓大头倭瓜。但比起消息灵通来,大头倭瓜更拿手的还是扫街。
这天早上8点多,打了一夜麻将的黑子张俊和叶三贵结伴去吃羊杂,在阴乎乎的青石街上与正在扫街的大头倭瓜相遇,大头倭瓜扫街的动作麻利豪迈,扫帚所到之处干净得一尘不染。叶三贵开口便问:大头倭瓜,今天天气怎样,会下雪吗?大头倭瓜没有抬头,哗哗地清着青石街,口齿不清地答道:不刮风,不下雪,全天阴云。黑子张俊立刻面露惊讶,对叶三贵说:你瞧瞧,白痴与天才,原来只是一步的距离。
大头倭瓜究竟是白痴还是天才,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话曾在青石街广泛争论,一度时期成了人们谈论的核心话题。但叶三贵不屑一顾,他伸手在大头倭瓜硕大的脑袋上重重地弹了一下:哎,大头倭瓜,听说你很喜欢陈桂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黑子张俊也嘿嘿笑道:听说你一提陈桂香的名字,裤裆里的那个屌东西就站起来了?
大头倭瓜虽然不是很懂他们的意思,但他知道不是好话,顿时停下手中的扫帚,抬起硕大的脑袋,狠狠地回敬了叶三贵一句:屌东西哪能和陈桂香比?在大头倭瓜的眼里,是没有东西能和陈桂香比的,比就是对陈桂香的侮辱。在大头倭瓜心目中,陈桂香是一位女神,是一位大脸盘女神,不容任何人对她言语不敬,于是他愤怒地瞪起眼来,对两个人充满厌恶和仇恨。
黑子张俊被瞪得心里冒火,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便破口大骂:大头倭瓜,你个没爹的野种,你想找死呀!
叶三贵见势头不对,怕黑子张俊真动起手来,赶紧打圆场:好啦好啦,咱们吃羊杂去,管他妈的真种野种呢!
大头倭瓜知道的事情之所以多,主要是由于精力充沛,扫街之余两只大脚踏遍了青石街所有场所,而最常去的是茶社和小酒馆,因为他知道那里是打听消息最好的地方。只要是他竖起耳朵来听到的,都会牢记在他并不发达的脑壳里,然后成为与人们交流和沟通的资本。可是,大头倭瓜对“野种”始终弄不明白,这一点让他觉得有些丢份,他是一个什么消息都可以打听到的人,唯独在自己亲爹的问题上失去了水准,尽管他有些智障,但他清楚自己的人生在这个问题上矮人一头,身份降低了许多。很多时候,他对自己非常不满意,对他娘也非常不满意,对他那个一直不知道在哪儿的爹更是不满意。
大头倭瓜的娘叫苟毛毛,姓苟名毛毛。像他一样天生智障,街上的人总拿他娘开心,开得时间长了,苟毛毛就叫成“狗毛毛”了。
狗毛毛原是县环卫局的工人,是县里曾经照顾残疾人,安排到环卫局当清洁工的。一个弱智人干别的不行,扫扫大街还是可以的。大头倭瓜出生后,因为没有父亲,就随了母亲姓苟。但是青石街上,没人知道他的尊姓大名,因为小时候脑袋没睡好,长成了倭瓜样,所以人们一直叫他大头倭瓜。20多岁了还在街上晃悠,像当年照顾他母亲一样,后来县环卫局的领导商量,让他顶替了他母亲的工作,负责打扫青石街的卫生。
狗毛毛退休后,每月能挣1000多块钱,再加上儿子大头倭瓜挣的,每月收入两千三四百块钱。照理说应该生活得可以,但母子俩双双弱智,哪懂得如何过日子,每月一拿到工资,大鱼大肉连日不断。狗毛毛最喜欢吃羊头和羊蹄子,三天两头上街买了,拿回家洗涮一下就放进锅里,撒把盐煮熟了便吃。每每大头倭瓜下班回家,锅里只剩下了羊汤和骨头,肉已被母亲吃得差不多了。这样下来,每到后半个月工资就花光了,其余日子只能靠借钱来维持,好在大头倭瓜弱智是弱智,但在青石街上人缘不错,只要大头倭瓜张出口来,左邻右舍都乐意借给他。大头倭瓜除了人缘好,再就是非常守信用,这个月借上的钱,下个月开了资一定还,而且借了谁的多少钱,都记得一清二楚准确无误。
浑身颤气的狗毛毛,每天除了吃羊头吃羊蹄子外,就是拎个蛇皮袋子捡垃圾,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一到夏天臭气熏天。捡得家里无处堆放时,就由儿子大头倭瓜拿一些出去买了。上街捡垃圾的时候,街上的人总免不了打趣:
哎,狗毛毛,你是啥时候和大头倭瓜他爹睡觉的?
这个话题,如果不是狗毛毛弱智,耳朵早听起老茧了,不知问过多少次了。一听到有人这么问她,就将下巴往又肥又圆的脖子里一塞,肩膀上全堆满了肉,变成了一个没有脖子的女人。像以前有人问她一样,两眼愣怔了回答不上。如果再有人问:
哎,狗毛毛,你是甚时候生下大头倭瓜的?
一听说儿子大头倭瓜的事,狗毛毛马上活泛骄傲了,脑袋从脖子里伸出来,声音咕咕噜噜地说:15岁,我是15岁生下大头的,二头转回去了……
二头转到哪里去了?怎么转的?狗毛毛并不解释,而且也解释不清。这件事情,只有青石街的一些老人清楚,她当年生了一对龙凤胎,生下来的时候,大头倭瓜差不多六斤重,而女儿还不到二斤。据说,狗毛毛在怀孕时吃了40多个羊头,还有200多只羊蹄子,营养几乎全部被大头倭瓜吸收了,大头倭瓜肥大的身体挡住了妹妹的活路,使那个不到二斤的小丫头一出生便奄奄一息,两三天后夭折。还是医院一个看大门的老汉,把狗毛毛刚生下的小丫头在河滩的草地上埋了。至于大头倭瓜的亲爹,狗毛毛的丈夫是谁,她似乎永远都想不起来。每当有人问起大头倭瓜的亲爹,她总是茫然地望着天空。
当然,也有想起来的时候,比如仲夏的晚上,女人们聚在一起说三道四,闲扯一些无边无际的话题,或者谈论各自的男人。女人们发现旁边一声不响在偷听的狗毛毛,便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毛毛,你的肚子怎么会有大头倭瓜的?我们谁也没有见过你家男人呀?
狗毛毛终于有了可以插嘴的机会,急忙说道:我肚子里就是有了。
女人们想笑又不敢放声,害怕将狗毛毛极不容易冒出来的记忆给笑回去。卖报刊的张大娘突然问道:毛毛,人家夏天都出汗,你怎么不出汗呢?
狗毛毛肉肉的脖子不断在滚动,浑身上下散发着羊膻味,突然又冒出话来:天气太冷啦,他就抱起我,钻进烽火台里边去了。
张家大娘继续追问:那你为什么不跑不叫呢?
狗毛毛低着头,竟然也羞涩起来:天冷了,烽火台里暖着呢。张大娘放下手上的几张报纸,伸手摸摸狗毛毛的肚子,继续调侃地追问:烽火台里一钻,你的肚子就大了。你的男人到底是谁呀?是黑子张俊呢还是叶三贵?
狗毛毛抬起头来,望着满天的星星说:那一天,雪下的好大呀……
无论是谁,再问下去,就是无休止的重复,最后简直是胡言乱语。往事,只是匆匆开了一个头便没有了下文,女人们企盼的一切,又埋没到狗毛毛无比混乱的记忆中。之后,再也找不到一丝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