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倭瓜的脑子先天有毛病,医学上叫轻度智障。不知是遗传了他的母亲狗毛毛的基因,还是天冷时烽火台里过于匆忙而造就的低质量,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影响大头倭瓜的工作质量,大头倭瓜对工作敬业,这是青石街上的人有目共睹的,说起大头倭瓜打扫卫生,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的。
与一日三餐一样,时间也差不多,大头倭瓜挥舞着一把粗大的扫帚,从街头一口气扫到街尾,尤其在扫的过程中,姿势优美,动作流畅,发出的声音特别有节奏,行板如歌。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条并不宽敞的街道被大头倭瓜打理的几乎一尘不染,也让这条古街显示出它久远的历史。
扫街闲余,大头倭瓜四处乱窜,看看新小米是否上市,看看山药蛋的价格,去电影院看看海报,有没有什么新电影,当然,最重要的还要去茶社和小酒馆,还有理发馆和洗头房,他知道那里能得到最多的消息。每每走进这些场所,他总是悄悄地躲在角落里仔细听,偶然也提出一些无知的问题,总是引起哄堂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在这里,没有人提防他,就是因为他扫街扫的好,还特别勤劳。当然,他最终是要把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几乎是一字不差地传送给陈桂香。
陈桂香是县招待所的会计,长的一张盘子一样的大圆脸,总是喜气洋洋,一笑俩酒窝,全县上下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而且,她还是一个不讨人烦的女人。陈桂香对大头倭瓜总是格外仁善与关照,最多借给大头倭瓜钱的就是她,每当大头倭瓜带着高息给她还钱的时候,她总是将家里一些没人吃的食品慷慨送给大头倭瓜,每次她都会说:拿去吃吧,小意思。有时,也给大头倭瓜几件他丈夫过时了的衣服。
陈桂香的男人叫范志国,是县政府办公室写材料的,人们习惯称他“范秘书”,所以找范志国不一定有人知道,要说找范秘书,没有不知道的。上至县长、下至各部门领导天天都能见面,混得滚瓜乱熟。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从上到下,就没有范秘书办不成的事情。当然,也有很多人求他办事情,如今办点事而就得送礼,范秘书和陈桂香家的生活条件自然优越,因此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统统送给大头倭瓜。而且,总是等大头倭瓜来还钱时送给他。大头倭瓜非常认真地记下陈桂香对他的好,甚至无一遗漏。陈桂香借给他200元钱,大头倭瓜还钱时总要加上40块钱的利息,200元就成了240元。其实,陈桂香家里根本不缺这40元钱,只能说是女人天生爱占小便宜。
大头倭瓜从陈桂香手里接过一包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就告诉她一条最新消息:街东头的二蛋娘其实早就过了50岁了,可她总说自己44岁,真是不要老脸。叶三贵前几天打牌输掉一个月的工资,好几千块,他老婆把他的头发揪掉一大撮。
陈桂香靠着男人的权势,自然在县招待所受宠,但她从不横行霸道,就是喜欢传闲话。她非常喜欢听大头倭瓜传送的这类消息,还不断追问结果。大头倭瓜只有不断收罗消息,及时送给陈桂香,才能讨陈桂香的喜欢。
陈桂香总是仰着她那张盘子一样大的圆脸发出无拘无束的笑声,大头倭瓜最喜欢看陈桂香仰天大笑,只要陈桂香笑起来,那是大头倭瓜最大的快乐和幸福。每当这个时候,大头倭瓜的双眼光芒四射,厚厚的嘴唇象花瓣一样向外翻开,从嗓子深处发出又粗又憨的笑声。
因为陈桂香,大头倭瓜把县招待所当成了青石街之外的唯一去处,当然,也有让人讨厌的时候。有时,女人们说点悄悄话,或者议论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他总是站在一旁认真听,眼睛死死盯着陈桂香。出纳小赵朝陈桂香使了一个眼色,陈桂香便淡淡向大头倭瓜抛来一句:我要换衣服啦。
大头倭瓜一听女人说换衣服,肥胖又粗笨的身体随即转向门口,几乎是夺门而逃,浑身上下的肥肉颤颠颠的。直到跑回青石街才停下脚步,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大口喘着粗气,白眼翻得几乎不见黑眼珠,只听见嘴里发出“哈哈,呵呵”的急促喘气声。
青石街上的人都知道女人换衣服对大头倭瓜的打击,因为,女人一换衣服,他就有可能犯法,虽然不至于枪毙,但有可能被判一个大刑。
事情要说到很早以前,那是一个仲夏的中午,大头倭瓜的亲娘狗毛毛回家做饭,因为天热流汗,她的衣服像是被大雨淋了一般全湿透了,狗毛毛进屋就去换衣服,门也没关,露出了一身白色的肥肉。恰在这时,隔壁院子的王婶子来找几块塑料布,只见大头倭瓜站在他娘的房间门口,身体在门外,脑袋几乎全部探到里边去了,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斜度,似乎整个身体即将栽进房间里面。
隔壁院子王婶子很是奇怪,开口便问:大头倭瓜,你在干什么?
大概是由于大头倭瓜过于专注,没有听见王婶子的脚步,更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直到身后发出一声尖叫,他才重新回到现实中来。紧接着听到王婶子尖细的嗓子发出大声的喊叫:大头倭瓜,你个流氓,还敢偷看你娘的身子!
从王婶子的喊叫中大头倭瓜感觉到,女人换衣服是不能偷看的,尽管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看到他娘换衣服,但隔壁王婶子的喊叫显然是在骂他,被人大骂肯定是可耻的,这一点大头倭瓜非常清楚。所以迅速将半个身子从房间内抽回来,脑袋压倒胸口,等待着隔壁王婶子的训斥。
王婶子退到院子里,朝着大街上大叫:大头倭瓜你个流氓,偷看你娘换衣服,小心被公安局抓起来判个大刑!那声音,那表情似乎她自己刚刚遭到大头倭瓜的奸污一样。然后奔出院子直奔大街,呼喊着她刚刚看到的一幕。
在王婶子暴风骤雨般的呼喊中,青石街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大头倭瓜偷看他娘换衣服的事件,在人们奔走相告的传言中,这是一起流氓未遂事件。并且,在整个青石街乃至小县城被传得沸沸扬扬。从那一日起,大头倭瓜整天心烦意乱,寝食不安,每想起王婶子的那句话:小心被公安局抓起来判个大刑。便使他产生了无以名状的恐惧。他不知道大刑到底是什么玩意,但他知道公安局是抓坏人的地方,是关押坏人的地方,也是专门收拾坏人的地方。如果他被抓进去,他就不能扫街了,也不能见到陈桂香了,也不能去茶社和小酒馆闲坐并打听消息了,更不能走街串巷散布消息了。他不知道公安局什么时候来抓他,他在院子里朝大街上张望,看看有没有公安局的人朝他家院子走来。他也不知道,如果真有公安局的人走进他家院子,他该怎么办?
大头倭瓜终于病了,浑身发烧,胡话不断,在被窝里不停地发抖,整整在家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大头倭瓜被人忘记了,几乎忘得一干二净。这半个月,青石街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一条街,像世纪末一样不堪入目。这个时候,人们才想起了大头倭瓜,相互打听,大头倭瓜怎么不扫街啦?
于是有人拿他开心,说大头倭瓜得花痴了,上街就要耍流氓,专扒女人的衣服。
叶三贵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找一个女人,他的病就会不治自好。
黑子张俊插言:哪个女人愿意嫁给大头倭瓜那样又憨又傻的家伙。
小酒馆的老板娘插嘴:我看捡垃圾的花花就行,都是痴呆,谁也不要笑话谁。
黑子张俊表示赞同,花花配大头倭瓜,傻对傻,憨对憨,门当户对,天生一对呀!
在青石街,除了大头倭瓜的娘狗毛毛捡垃圾,还有一个女人就是花花,花花没有名,从小睁开眼睛就知道笑,所以她爹就叫她花花。长大以后,每天捡垃圾,整体花里胡哨脏兮兮的样子,大家就这样一直叫下来。“花花”有两层意思,一是她是个女孩,花呀草呀本就是女孩的名字;二是脏,花里胡哨的意思。黑子张俊和叶三贵私下里将花花许配给大头倭瓜,从来就没想着和大头倭瓜商量一下,也不征得大头倭瓜的同意。他们觉得,大头倭瓜和花花,从根本上说就是两个傻货,是一对弱智,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儿。
半个月后,大头倭瓜的病终于好了,傻人命贱,不打针不吃药只是憨睡了半个月,狗毛毛给他炖了好几次羊头肉和羊蹄子,吃得大头倭瓜出了几身臭汗——在狗毛毛看来,有病吃几顿羊头肉就好了,羊头肉治百病——大头倭瓜就是在这种满屋的臭膻气中渐渐转好的。
青石街又传来大头倭瓜的扫帚声,只不过,那声音不像以往铿锵有力,不像以往那样有节奏,发出的声音也不像以往那么好听。人们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的身子有些畏缩,底气也不像往常那样充足,本来就不聚焦的双眼更显得痴呆,浑浊不堪。黑子张俊问他:大头倭瓜,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德行?
大头倭瓜那颗大脑袋立刻往胸前一低:隔壁院子的王婶子说我是流氓,公安局要去我院子里抓我,还要判我大刑。我在家里蒙上被子躲起来了。
大头倭瓜不知道什么是大刑,但他知道大刑非常可怕,那样会再也吃不上羊头肉和羊蹄子了。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内心恐惧至极,还会浑身发抖。
黑子张俊问他:公安局为什么要判你大刑,你是不是耍流氓了?是不是偷看女人换衣服了?
大头倭瓜的脑袋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从那以后,大头倭瓜只要听说女人换衣服,拔腿就跑。人们在不经意中也掌握了一个诀窍,要想让大头倭瓜离开,只要女人假装叫喊换衣服,大头倭瓜便马上会义无反顾地离去。他不愿意为此被判大刑。所以,就连他最喜欢的陈桂香换衣服,他同样是坚决地离开,而且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陈桂香家里总有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如果没有大头倭瓜,陈桂香又能把哪个当成施善的对象呢?!在青石街,除了捡垃圾的花花,还有谁愿意去捡别人的破衣烂布,还有谁愿意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呢?!从这个角度理解,似乎陈桂香也离不开大头倭瓜,嗨,大头倭瓜这个人,对陈桂香来说同样十分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