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下子来了许多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空气如凝住了一般,大家都不说话。连狗也不肯进屋了。光荣还是躺着,样子难看,比前面要难看得多。
救护车的声音自远而近,在桑树地里乱窜。他这会儿不知该干嘛,心乱如麻。大郎不想听到这救护车的声音,但又抱着一丝的期待,期待这个大铁盒来了以后,会有神奇的转机。这天下有时候就会有神奇,他在盼着这神奇的到来。车子在门前戛然而止,然后冲出两个穿白衣的人来,一个人手里还有个担架。
大伙儿一起出力,把光荣放到了担架上。大郎没有上前,也不敢上前,现在他只是一个劲地在祈祷。白衣人把光荣放平了,掏出听筒。大郎缩在角上,心在“怦怦”地跳,他想或许要做心脏起搏。东按按,西按按,最后又恢复那个心跳。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有先例的,救护车经常干这样的事。现在他们正要干这样的事。
但,那个白衣人听了一会,就收起了听筒。
“死了,已经死了。”那人作出了无情的宣判。
大郎的心飞到了高空里,好像在云里,在雾里,他已经不在村庄了。他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五十多年,现在第一次飞离了出去。他是被吓出去的。
“没有,他没死。”他突然嚷道。
所有的人都盯着他。“没有,他只是睡一会,肯定只是睡一会。”
他这个医生看过好多生死,但今天却不一样。他的魂好似越过了村庄越过了河道,越过了他种下的那片蒜地。他不知道该停靠在何处,不知道该怎么降落。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谁也没睬他的话。他在乱说,谁都知道,他在一旁呆坐着。
两个白衣人重新把死人抬回到躺椅上。现在,光荣脸朝上,半只眼闭着。这样子实在不像是光荣,这怎么会是光荣呢?这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可怕的陌生人。然后,两个白衣人走了,那辆“呜呜”叫着的车也收起了声音。他们是平静且孤单地离开村庄的。
大郎多么指望那车子载着光荣走啊,即使是抢救,那也给了他希望。但现在,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他不知怎么来面对这个躺着的人。村里好些人都来了,都知道了,都是一张张惊恐的脸,茫然的脸。大郎的妻子在村活动室跳排舞,听说了,于是就火速地跑了回来。一看,脸就刷刷白,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嘴一直在哆嗦,好像里面那副牙齿随时都会跌落。
楼梯的左侧有个小房间,里面有张小床。大郎进了小房间,关上了门,还“叭”地一声,上了保险。有人敲门,他也不开。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夹烟的手一直在抖,抖啊抖,一直抖个不停。
他不知抽了多少根。里面灌满了云雾,好像是进入了一个淋浴房。但他还在抽。除了抽,他不知道该干嘛,一点也不知道。天黑下来了,鸟儿唱着歌,从村庄的河流上空滑过,又飞回来,再飞出去。他在诅咒自己,这银杏液是有危险记录的,这个他是零星知道些的,但偏偏给忘了。光荣说挂挂挂,他就真的给挂了,而且把所有的危险都忘得精光。他那时真的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想,光荣要挂,就让他挂吧。毕竟,输液是每天在做的事,快速又管用。大家都喜欢呢。
“不可能,这不可能……”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呼地站了起来,快速地开了锁,冲出了门。别人惊恐地看着他,只见他急速地捞起那块盖着光荣的布。然后,伸出手,把手放到光荣的鼻子下面。他在期待着奇迹,期待那个小孔里面重新有热气冒出来。然而,鼻子一动不动。光荣半张着眼,斜视着他。他捏住了光荣的鼻子,快点,快点,再出来些气啊,他心里就在这样的喊。光荣一动不动,鼻尖上凉凉的。
黑幕垂在了村庄里,他看到邻居那里透出来的灯光,一闪又一闪。这时,声音从外面来了,他知道最不能面对的时候要来了。有人在喊,来了,来了,光荣的儿子来了。他的预感是准的,他想钻到泥地里去。“爸,爸,你快躲躲,躲起来。”女儿满满把他推进了小房间。他上了锁,捂住了耳朵。这耳朵就像锯齿在割,在切,在冒火花。他最好与这个世界没关系,谁也不认识,谁也跟他有关系。
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是推门声,拖凳子声。他的心却在狂跳,在乱窜。只是过了一小会儿,他就听到了擂门声,声音大得吓人,门好像要被撞下来了。
“开门,快开门。”
怎么能开门呢?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开门的。小洋就是光荣的儿子,背上,手臂上都纹了文身的小青年。这会儿,大郎在盘算,怎么对他说。他要好好地告诉他,他与光荣是好朋友。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一起在这个村庄里玩耍、上学,甚至差不多娶亲的。这个光荣是可以作证的,尽管光荣现在已经不能作证,但相信村上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甚至他小洋也可能是这样想的。他们间的友谊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他最想跟小洋说的就是这个。
门,被一脚踢开了。外面的灯光扑了进来,笼罩住了他。他转过头,看到了小洋怒气冲冲的脸,愤怒、悲痛,还有那在胸口鼓起来的不满。外面,还有好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即使是认识的,现在也变成不认识了。
“你认为躲在里面就行吗?你躲得过吗?你到棺材里也会把你给扒出来。”是小洋的吼声。
他缓缓地站起,嘴里酝酿着一句话,他要对小洋说对不起,这不是有意的,这完全是意外。他怎么会整死光荣呢?现在,他甚至想与光荣对换一下,那张躺椅上躺着的是他,而不是光荣。他是愿意的,这是心里话,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但他没有说出口。说不出来,嘴巴张开着,却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目光都朝向他,就像一把把长矛一样,向他刺过来。平时善言巧语的他,平时与病人开玩笑的那神情,都灰飞烟灭了。他只是站着,低着头,像个被抓住的逃犯。
“我要揍他,揍扁他。”
小洋朝他奔来,中间被人抱住了腰。冷静冷静,大家都喊。
小洋反问一声:“能冷静吗?都死人了,还冷静个屁!”
不久,小洋就挣脱了,他朝着大郎奔来。他把大郎推到墙上,一把卡住了大郎的喉咙。大郎一下子感到气也透不过来了。
小洋紧紧地卡着,仿佛也要让大郎走上不归路。大郎没有挣扎,他眼前都是金花,他觉得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有人重新紧紧抱着小洋的后腰,用力掰开他,不让他发作。几个人一起努力,终于把小洋架开了。
大郎喘着粗气,打着恶心,蹲下了身子。他看到自己映在灯光里的倒影。他是同情小洋的,他真想给小洋跪下来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心里一直在说着这样的话。这个时候,他的鼻涕居然下来了,一滴、两滴地淌。他没有感冒啊,但那鼻子好像不管用了。他用手撸了一把,但鼻涕又马上下来了。
“我饶不了你,听着,饶不了。”小洋在踢着那已经裂开的门。
不一会儿,有人抬来了门板。然后,他们开始把光荣从躺椅上取下来,平直地放到门板上。“赶快抬回去穿衣服,否则就穿不上了,要快,身子冷了就不能穿了。”有人在催促。
光荣被放到了一块灰暗的门板上,板上的桐油有些驳落。光荣一只手伸在门板的外面,他的手臂还是卷曲着,保持着刚才挂点滴时的状态。他的头发挂下来了,挡住了一只眼,看过去就像只独眼龙。输液的管子在地上,那剩下半瓶液体的瓶子此刻也在地上,有个脚碰到了,那个瓶子就在屋子里骨碌骨碌地转。几个人蹲了下来,有人喊了声一二三,大家一起用力,光荣就被抬到了空中,抬到了离地一米的地方。他一只手还是伸在外面,大郎想过去把他那只手放进去,却被一个人拖住了。他就看着四个人踩进了夜色里,一个电筒光照在前面,一串脚步声零乱地离去。
光荣被抬走后,人群就一点点散了。小洋也不见了,估计也跟着回去了。屋子里弥漫着恶劣的空气,地上瓷砖上都是脚印,还有泥巴的印子。好像有人刚从田里走进来。他像梦游一样走在自己的屋里,这个屋是那么的陌生,里面的摆设,大屏电视机,还有那幅大红梅,都不像是真的。好像一捏,就会变成一个泡沫,变成什么也没有。
他看到了妻子,满满,还有村里二三个熟人。满满快要出嫁了,这些天就在准备嫁妆,衣服、被子、首饰,还计划着买一辆轿车。前几天,大郎越看女儿越像新娘,但这会儿却像个讨饭的,缩在角落,神情黯淡。他的妻子木木地坐着,一脸的茫然。光荣死去的地方很异样,空着,那张躺椅翻倒在了一边。谁也没有去碰那条躺椅,即使有人经过,也没有人伸手去扶一下。
大家都不说话。发生了这样的事,能怎么说呢?这还能说吗?阿九是邻居,找了把扫帚,开始扫地。也不吱声,只是默默地扫着。窗外,一片漆黑,蝉在草丛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唱着。大郎到窗口张望了一会。
就在他张望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电筒光,还有后面的脚步和人声。他一惊,还没有完全反应。这些人又出现在了他们屋子里。
光荣还是像刚才一样躺着,回来了。手臂还是露在外面。看来,他根本没有到家,只走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把门板重重地放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