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他看到了那个摇晃过来的身影。
他正在菜圃里种大蒜,把一瓣瓣大蒜掰开,然后一个个塞进泥里。那身影晃到不远处,停了下来。他抬起头,一看,竟然是光荣。光荣脸色苍白地站着,圃外有一圈挡鸡用的塑料绳网,光荣的手搭在绳网上。秋天的土地潮湿,但又有泥土的芳香,路边还有一撮撮野花撑开着身子,绽放着。
“大郎,给我挂个点滴吧。”光荣缓缓地说。
“好好的,挂什么?”他又抓了个蒜瓣,深深地抵到泥里。手指尖触到泥,粘粘的。西边,云层很低,有蒙蒙日光,像要下雨了,但东方还亮着。他用土盖住蒜瓣,让蒜瓣沉入泥中。有风,吹在脸上,痒痒的。
“胸闷,闷得像堵了块泥。”
大郎从圃里出来,拍了拍手。他家新房上的铃铛,让风一吹,在响呢。他觉得这声音好听。他伸手摸了摸光荣的额头,不烫,没感冒。两个人走进了屋,西边好像更黑了。新造的房子还有股味儿,地上闪着瓷砖的光泽,墙上雪白,正中央挂着一幅国画,红梅图,鲜艳的梅花像繁星一样盛开。“大郎,大家都在夸你的屋呢。”光荣扶着墙,好像有点走不稳。
大郎涌起一阵得意。这屋子盖了不到两个月,还崭新呢。红梅下面有个大的液晶电视,机器边上粘的一圈塑料纸还没有去掉。大厅的右侧就是诊所,开了个侧门,门楣上挂了一块匾,上面写着“大郎诊所”四个字。诊所不大,只有十几个平米。里面放了崭新的桌椅,仿古的,桌子的边上还有花鸟纹饰。桌子后面又是一块匾,写着另外四个字:医道仁心。这里外八个字,都是光荣写的。光荣的字遒劲有力,看的人都会点头称道。
“坐,坐,坐。”大郎让光荣在诊所里坐下来。此刻,光荣的脸色更苍白了。他捂着胸口,额上也蒙了一层闪亮的汗。
“难受,很难受。”
“吃点银杏片吧,你太累了,你这人就贪做,不肯歇。我说了你多少回了,以前还受过伤,也不记住,还那么认真。吃点银杏吧,这药对胸闷有作用。你总是太累了。”大郎洗了手,坐在光荣的对面。他没有穿起平时穿的白大褂,大褂就挂在椅背上。
“能快点吗?挂个吧,我还要去运饲料,这猪没吃了,也急着呢。”
“急什么呢急,也可以叫你儿子,你儿子成天晃来晃去的,有时候骑个摩托,从我们面前开过。那摩托开得太快了,太快了,像在飞。”
光荣皱了一下眉。那张受过伤的脸,这时的表情很怪异。大郎已经习以为常了,换了别人会不舒服,甚至还会感到可怕。他的脸皮是皱的,赭色的,像个咸核桃。与平常人的脸不同,笑起来,像是吊住了。那些鬼怪片里,有这样的脸。大郎对光荣总是充满了同情,他觉得光荣是苦的。受这样的伤,真的是不幸。现在,光荣坐在对面,他又是一阵感叹。老天,真是不公,他心里这般想着。
诊所里很安静。这会儿,西边在急速地暗下来。有一只野蜂摇着尾巴,在里面嗡嗡地飞,还撞到了窗口上。窗外的树叶上有零星的风,天更闷了,河水泛着浑在默默地淌。屋子里荡漾着酒精味。
“挂个吧。”光荣坚持着。
“大家为什么都要挂点滴呢?其实吃药好,吃药要缓和些,对人的伤害也小。”他还在试图说服光荣。
“快点吧,家里还有好多事呢。还是快点好。”
大郎走到橱前。那里还有药,一盒盒的药整齐地排列着。“那就挂银杏液吧,比药片管用,好得快。”说着,就取出了一个输液的瓶子。
“越快越好。”光荣好像急不可待了。
他让光荣在躺椅上躺下。这里有两张躺椅,有时人一多,躺椅就不够。他的小诊所,平时总有人,会来不同的人,也会聊各种天,天南海北,成了信息发布场所。这会儿,诊所里冷冷清清。光荣蜷曲着,躺得不舒服,在不停地翻动身子。大郎用刀子撬开了瓶子上的铝包口,然后,把一根长针扎了进去。
光荣输液了。
银杏液沿着塑料管,无声无息地进入了光荣的体内。光荣终于不翻身了,他的眼睛盯在上面高悬的瓶子上,看着那一滴滴向下淌的液体,好像有了某种宽慰。他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也变得和顺起来。他比大郎大一岁,55了。平时有空,他常会来诊所坐坐,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是熟悉的。
光荣闭上了眼,显得很安详。看上去,他就像个小孩一样。他的两脚伸开着,组成一个“人”字的模样。大郎在输液管上弹了弹,他的脸此刻正对着大郎,大郎现在看惯了,也不觉得有多难看。
大郎喝了口茶。西边的雨还是没有落下来,相反,好像又掀起了一抹亮色,透出些红光来。他想,这雨,估计逃掉了。他在窗口张望一会,又缩回了头。远处田野里空旷,绿色的禾苗整齐划一,像一片绿毯。
“舒服些吗?”他问了一声。
光荣吃力地抬了抬眼皮,扭动了下身子。“好像好点了,好像是。”
大郎坐了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纸来,他翻动着一张张药单。马上要进货了,橱里药不多了。他对着单子,在想,等一下就打电话,这样明天就能把药送来。野蜂还在里面飞,发出嗡嗡的声音。他看了一眼光荣,光荣很安静,闭着眼,像是在睡。
他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光荣醒了,抬起眼皮,笑了笑。“去忙吧。”光荣说。
他嗯了一声,继续回到桌旁看药单。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了蒜瓣,刚才只排了一半,还有一半呢。于是,他来到了外面。西边又亮开了,乌云在迅速地撤退,上面有云团在走,但地上却没了风。他有些纳闷。
重新来了地里。这是他圈出来的一块空地,里面种了青菜、卷心菜、芹菜,还有香葱。现在,蒜瓣在他手里重新入土,新鲜的泥土包围住了蒜瓣,他想,几天以后,小苗苗就会从土里钻起来,努力地向上,再向上。一群蚂蚁在旁边散着步,它们在草丛里,东游西荡,对他的闯入没有知觉。当蒜瓣全部插完,他又拔了些草。现在这个小圃子生机盎然,平时,他们一家的蔬菜,基本上都是这里供应。
乌云已经很淡,西边有霞光出现,远望,壮丽得异常。他从圃里跨出来时,正好巧遇了这一幕,于是,那条跨着的腿又收了起来。他哼唱了几声花鼓,驻足了一会,想,生活还是美好的。前些时候,为了造这个新房折腾了许久,砖块、水泥、黄沙、油漆、瓷砖、地板,他不知往城里跑了多少回。那时路在整修,坑坑洼洼,好几次都颠得他肠子痛。望着崭新的房子,望着天边的云彩,他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几口气。
回到屋,看到光荣斜着头。可能睡着了吧,这个家伙,总是这样,平时做事细心,但生活上马马虎虎。他又洗了洗手,重新回到药单前,他不想打扰光荣。拿起单子,核对了一小会,他又放下。“光荣,光荣。”他叫了几声,这一叫,他发现异常了。
光荣的头歪了。大郎急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他只看到这个肩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一愣,急忙扶住,然后再拍他的脸。光荣的眼好像睁了一下,只眯了一条细小的缝,然后,这条缝又急速地闭上了。嘴里有水在向下淌,有一滴还落到了地上。
“光荣,不要这样,光荣,你不要这样。”大郎喊了起来。
光荣依然没有睬他,他的手一松,光荣整个人就翻倒在了躺椅上。躺椅摇晃起来,差点翻倒。大郎背上的冷汗冒出来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翻涌。他努力拍着光荣的脸,越拍越重,想把他拍醒。但就是不行,光荣软得像布条,他那个脊梁好像没了,折断了,消失了。
“光荣,你醒来,你快点醒来,你他妈的不要的吓我呀。”
他只看到一片眼白,光荣在斜视着他。
大郎去拔输液的皮管。他狠力地扯断皮管。皮管断了,水淌到了地上,皮管被扔到了地上。
这时,光荣的眼好像睁开了,但眼神好像不见了,只是傻傻地盯着。
“光荣,千万千万别,你千万别,你会好的,肯定会好的,你只是一时不舒服罢了,肯定是这样,你马上就会恢复的……”
大郎放下了光荣。他一会儿窜进,一会儿又窜出。一只鸡在门口,被吓得腾跳起来。他又去看了一下光荣,把手伸进他衣服里。他解不开光荣的衣服,更找不到他心脏的位置。
大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不可能,这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