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写你,题记用了爱因斯坦的话:“我孤寂地生活着,年轻时痛苦万分,而在我成熟之年里却甘之如饴。”
刚看了题记,你就放下稿纸,嘴里念叨着,“这皮皮”,一边就去摸烟,找打火机,不慌不忙点着了,舒舒服服地猛抽一口,等烟圈慢慢散尽,然后仰着头,才开始说,“这个皮皮,”无限感慨地说,“真是说的太好了,没错是我,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这样,甘之如饴!这皮皮从哪儿找的这句话!”你点点头,又说一遍!后来,你又说过多少遍记不得了,每次想到这句话,总要感慨。你认同用这句话来开始说你的一辈子,我真是无比心疼又无比欣慰。
真的,你真的是“甘之如饴”!你真是“大松心”。锅碗瓢盆吃喝拉撒都不用你操心,我们吃得饱,穿得暖,吃得香(你当年说,只要还能有炸酱面吃,就能活),穿得漂亮;我们有电动轮椅,还有移位机;我们有善良聪明的小阿姨,还有数不尽的天南海北帮助我们的新朋老友;我们不买房子不还房贷,不评职称不做官;我们不挣大钱,不得大奖,没有要跟别人竞争的,也没有什么要乞求别人。欢呼和抑郁都与我们无关。除了想你的问题,写你的书,外边的所有污泥浊水都进不到我们家里。我们俩挣的钱足够我们买想看的书,想看哪本就买哪本,还够我们有好朋友来的时候可以请他们在门口的小馆子里吃一顿(那是你当年想往的好日子),甚至还可以帮帮我们有了难处的亲戚和朋友,你知足得不得了!还有,你每天看到自己的老婆,都要满意一次,再满意一次!婚姻是冒险啊,上帝待我们真不错!皮皮,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那么会说话,说到了他的心坎。
一个无限感慨的开头是一本书起始的动力。我相信,皮皮引的这句题记,是你写《地坛与往事》的缘起。
今天,我甚至以为,那是你在告别,你怕来不及告别你就走了。
那是你在最后的几年里最想说的话,往事,终于以一个老人的视角呈现,那里面不仅仅有坦然,有自信,有自由,还有,简直可以说是热情,对重温的热情?抑或满足?是淼的热情感染了森?还是因为森站在淼的位置对着未来……
几乎每一个细节都有来历,每一句话都有出处,每一个人都有名字,每一处含蓄都意味深长,每一处重复都是必须,每一个不曾经历的情节我都听你说过,每一种经久萦绕的情绪我都熟悉、我都理解,那种目光我知道他的方向,那种微笑我知道他的自由……
那些纷飞的往事,母亲和恋人,“日渐虚幻却永不磨灭”,几十年的思绪,和梦,终于丰饶。
爱情之歌终于唱出:
我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
在晴朗或阴郁的时刻,如同团聚……
(要像黑人灵歌一样,忧伤要在久久的高音区消散,遥远了再遥远,但永不遗忘。幸福震撼似的降临,一桩接着一桩,合唱终于迎来,团聚了就永不再分离。那些苦难是曲折的,欢乐却简单,执著终于灿烂起来,像祈祷看见了梦想。)
(那些灵歌,我们总是在周末上午的阳光里听,忧伤也雄壮。)
那些歌,那些景象,后来被你看做了征兆。
那些折磨,你已经不在意它是否真的发生过,发生在你身上还是发生在老屋里那些残疾哥们儿身上,都一样。要紧的是它们给你的启示,已经成为理性。
终于可以告慰,终于平安。
那不一定是电影,那不是电影,那是魂牵梦绕你的影像,是心里的“想电影”。
那是印象,刻骨铭心的印象,比真实更清晰。要是拍摄,就是妄图拍摄你的全部印象,你的一生。
你反复地在写那些印象,一生都抹不去的印象!你不用另外的语言和故事,你不,你就直接把曾经写的拿过来。因为那种思绪就是来自那个细节,那句诗就是来自那片云,那处创伤就来自那个早春的午后,那种安慰就是来自那种眼神,那种恐惧就来自那个可怕的孩子……你的感激就是来自那个天谕,你的情歌就是那间老屋,你的凄苦就是那个梦,你的埃及就是那样走出,你的爱人就是那个顺水漂来的孩子……那些印象,那些挥之不去的印象,就是必定要加入你的,就是必定要成为你的。不管你在哪儿写,不管你写什么,它们都“挥之不去”,它们已经和你的生命融为一体,跟你一起繁盛、生长——在你的身体里,在你的作品里。这些印象,就是你的魂,在你所有的作品里持续回旋,是那些印象造就了你,是你给了那些印象梦想的生命。
你的印象,就是你的历史,就是你。就像你说的: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我相信,你也是在这魂系梦牵的印象里走来走去,终于看清走过来的路,终于明白路是这样迂回往复上升着的。往事终于定格。
我想,那个电影,让人“想”的电影《地坛与往事》,开头应该是满天的树,树梢,对,是一个人仰起头,坐在轮椅上看天,看参天大树,轮椅转来转去,天空在晃动,跟着轮椅在摇曳,有时候慢,有时候晕,有的时候,静下来,仿佛世界不再转动,轮椅也不转。然后,树越拉越远,看见了林子。一个人,在林子里,在天空下,微乎其微,所以养分足够,足够喃喃自语,足够思绪万千。
结束的时候应该是那群鸽子,徘徊于楼峰厦谷间的鸽子,它们“以鸽子的名义在天地间盘桓,永远都是以其艰难的路途、卓绝的寻觅和对团聚的渴盼,在一座座神魂颠倒的城市里传达着生命本真的消息”,它们“已然超越了时间,因为它们确认了一条命定的恒途——在祖祖辈辈、无尽无休的迁徙中,没有什么成就可以作为路标,惟美丽地飞翔是其投奔”。
那是“你”永久的歌吟。
它们会捎来你的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