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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年里的杂记

圣诞已然过去,接下来是充满各种未知的新年,我就像躺在吊篮里,在摇篮曲中摇荡,禁不住欣喜地审视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十二个月,看到的,只是错乱的跳荡的片段,忽明忽暗的一幅幅画面,形形色色的怪人,还有从空中鸟瞰到的一片片土地、一个个棋盘格子。

新的一年即将发生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切已知的事肯定发生,就像惊雷一样,就像四叶的木樨状的彗星;一切未知的事肯定会出现,就像太阳每天早晨在天空苏醒。已经过去的事情,我还记得的,只是一些捉摸不定的碎片、斑斑驳驳的画面、星星点点的杂事、眼花缭乱的琐事;我还记得的,尚有飞逝的雪光中闪现的一瞬间,定格在鸟儿或镰刀划过的弧线轨迹上或悲或喜的片刻;飞旋的树叶,飞舞的纸屑,大街上的慢跑、争吵、追逐;刹那间,街角处突如其来的风吹起了一个路人的衣裳,她的身影印在我的记忆里,冷冷的、静静的,直到一天的生活就像育儿室里熄灭的灯光一样过去;一对蹒跚而行的夫妇,走路的样子很可笑,就像鸭子,嘎嘎走过我们悲惨的日日夜夜;星星、点点、琐碎的往事。

“回首,回首,”那号角嘹亮地响起,“回首那黑色庞然的一年。”雄浑的号音响起,滚滚而来。

我要讲述的,只是一个人一年之中零散的片段,小小的插曲。

漫长的、往复的一年的回忆,从哪里开始都行。

八月一天的下午,我沿河岸走着,心里想的,无非是八月天我沿河岸行走时都会想的事情。一边走,我想到,这是八月,我正沿河岸走着。我觉得当时没想别的事。我本该想想我本该做的事,但是我想的只是当时正在做的事情,这很正常:这很好,很正常,很慢,闲散,历来如此,真真切切,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是我还是别人,我所做的跟一千年前我该做的没有两样。你或许会想,河水在哗哗流淌——你几乎听见了河里绿色的湍急旋涡在歌唱:或许那是伊鲁辛纳河吧,“应和着乐音舞蹈,随着乐音它翻滚、舞蹈、浑浊,直到乐音停止……”或许那是朱迪亚河,“它一周六天奔腾不息,到安息日才静止不动”。有树在摇曳、静立、生长、繁殖,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真的,有一次我和一位朋友写了一首诗,诗的开头是“树皆橡树,唯缺杉树”。)空中还有鸟儿,或栖息,或飞翔。(那首诗接着写道:“所有鸟儿皆为知更鸟,唯缺乌鸦。”)自然界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想的也是自己的事情。我往前走着,心想,我在前行,这是八月,天气不凉。接着,我看见河上漂来一张纸片,我想:那上面一定写着有趣的事情。我独自一人走在醋栗地上,独自走了两英里,一张纸条顺着灰色的河水漂过来,两岸的田野点缀着哞哞叫的牛。那是从冥冥中带给孤寂的我的信息。我伸出手杖,钩住它,朝河岸拉过来。那是从很旧的杂志上撕下的一页,我看得出。我弯下身,看着水里漂动的纸。好不容易分辨出一个句子:它记述的是一件事情,一百年前,伍斯特有个人打赌一次吃下了五十二磅李子。

也可以接着说那漫长的流淌而去的一年里其他的事情。

此时,我的记忆里油然浮现出十一月五日的火药阴谋、大街上的人群、空中的闪电,女人坐着车,男人蹦跳着,炸弹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爆炸。在没有战事的夜晚,不多的火箭照亮了屋顶和墙壁。“给那家伙一个子儿?”“不,那是我老爸。”人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著名的笑话。天狼星在避难所后院里爆炸。胆小的妇人们坐在后屋,收音机第八套节目响亮地开着。即将退役的人们裹着毯子号叫。在富豪荒废的花园里,助理管家点燃了鞭炮。在大街上,冒着已经习惯的小规模轰炸,不知害怕的孩子照常喧闹。此时,我站在高耸的山上,那里,人们扎起篝火草人,填入树枝、干柴和玉米饼;饥饿的篝火草人呼呼作响,索要更多燃料;在草人肚子里,小块布丁噼啪作响,它蓬乱的头发烧着了。它扭动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山上星光下的田野里,草人还要许久才会熄灭,那里,流淌着微微荡漾的河,没有纸条,只有旋涡、鳟鱼、罐头盒、镯子、印刷品、死猫,流向永远不会安静的大海。

在这漫长的逝去的一年,我记得有一回在伦敦上了一辆巴士,巴士从哪个区来的,我记不得了,在那里,我故意错过了一个我本不想去赴的约会。

那是一个万物萌发的春天的绿色早晨,生机盎然,一片嫩黄,所有年轻女人们踏着遍地的花梗,走过城里的草地,甩着奶白色的手袋,温和、兴奋、迷人、亲切,全然免了见面的礼节,舒畅而娴静地赶向美甲室或打字间,毫不在意粗野的陌生人的放肆挑逗,面目可憎的三明治小贩的媚眼和烟斗。阳光在尖叫,巴士在嬉戏,警察和水仙在散发着奶油味儿的微风中点头。尚未开门的酒吧里飘出美酒哗哗流出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像个年轻的神仙,解开领扣,敞开衬衣,把头发甩向脑后。我的心里有个鸟舍,但里面没有枭,也没有鹰。我的面颊如樱花般温暖,我闻到了身上散发着海石竹的芳香。随着轻盈的女高音的情歌——那是瀑布空谷的女高音,我是那空谷里唯一的男高音,我跳上一辆巴士。车挤得满满的。没有烦恼,敞开衣领,心里满是爱意,舒畅,青春,我站在挤得满满的下面一层。一个和我同龄,或许比我稍大的男人起身给我让座。就像对年事已高的法官说话那样,他恭恭敬敬地对我说:“请坐我的座位好吗?”又加上一句,“先生。”

有多少琐碎的挫败和破灭的幻想,此时我忘得一干二净!有多少斑马屋的五彩斑斓的图案,现在我置之脑后!一年里,我把多少件约瑟夫的外套[1]遗忘在男人的衣帽间,再也没去看过!

一个人的一年就像一朵云的经历,它划过天空,不久化入湿漉漉的、注定的废物,化入循环往复的规则,化入光生成的黑暗。此时,云朵飞过,慢慢地,消失了,我还记得,在那飞过的地块上,没有宏伟的早晨的山丘,也没有落日中壮丽的深谷;我忘了我是何等的振奋,看见飞过的鸟,快乐的神奇的草地,荒凉的平原;我只记得,离滑铁卢火车站不远的街上,一个小男孩,穿着卡其布九分裤,戴着钢盔,推着满满一车柴火,对着每一个路人,他都神情漠然地喊道:“你打哪儿来?”

城堡废墟上的池塘里,七月的孩子们在原初的泥潭中打滚,尖叫呐喊,比蝾螈还要古老的低等生命在他们手里扭动。

在十二月的雪地上,漆黑的夜里,我们穿过田野上新鲜的小径,踩着雪底下的草,就像鬼魂踩过干硬的吐司。

沿着春绿色的河岸伸展开一道线条,水鼠们排成一队出去劳作,年轻的水鼠穿着柔滑的马甲,总是急急慌慌,骑在老家伙们衰老的脊背上。

在饱经风霜的后街咖啡屋里,一个脸颊瘦削唠叨的男人啜着浓稠的茶,大发雷霆地抱怨动物园里新生的猫熊没有灯光照明。

三月里,崖顶上摇曳着的无皮的树下,沟壑扬起了沙,风儿吹过老哈利、老托马斯、我,还有鸬鹚,到了远处越来越快,就像快艇一样驶过海湾,我七弯八拐地走向晃动的城里,在黑乎乎而热闹的狮王酒吧,那只猫像一团火一样喵喵叫着,透过两块煤渣,看着在舒舒服服的后院吧里静静地痛饮的退休船长。

在寒冷刺骨的二月,地下室的厨房里,晾着餐巾的绳子从门口一直牵到塞得满满的角落,储藏室旁边躺着的自行车,破烂的摇椅上堆着的帽子、玩具零件、瓶子、扳手,在老是歪斜的收音机上堆放着的飘动的报纸和没有填完的字谜、冒烟的火、剥了皮的洋葱、炉子上吱吱响的薯片,穿大衣的小个子男人聊着自我修养和禁欲生活,直到空气变成浓烈的蓝色,大钟不再报时,直到大街空无一人。

随后,这个欢腾的春天夜晚的时刻来到了,就像沙漠中央发现的自行车零件一样罕见而难忘。巷子很长,很醉,很黑,通向我家,此时我朝家走去,要把自己塞进去,把它搞乱。

“谁把这东西落在这角落里的?”

“什么东西,哪里?”

“这里,就这东西。”

一条玩偶的胳膊、一个钟的机芯、堆满丝带的盘子。

巷子的地面刻下了好像喝醉了的送水车留下的车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雨倾盆而下。在一边,你听不见住在那里的鹿群的声音,在另一边,午夜的袋子里闷声响起一些低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情人。”我心里想。因为晚上心会钻出来,就像猫爬上屋顶一样。我唐突地点燃了火把。就在风中摇晃的篱笆旁边,大雨之中,一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年轻女子贴身站着。离他们几步的地方,另一个年轻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边,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似乎正在读的书。就在车辙很深、积着水的巷子中间,两条狗在打架,它们凶猛而专注,无声无息。

(1946)

注释

[1]在英语里,“穿上约瑟夫的外套”(wear Joseph's coats)意为“拒绝女子的诱惑”。——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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