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在伦敦市中心,泰晤士河南岸,占地4.5英亩。展会有二十二个展馆,十三个餐馆、咖啡厅、酒吧和快餐店。
有些人先去看那二十二个展馆,累得目光呆滞、一瘸一跛、气喘吁吁、头昏脑涨、心不在焉,然后又哭丧着脸跛着腿去那十三个餐馆、咖啡厅、酒吧和快餐店中找一个吃饭的地方,却发现排队的人已经挤到漆得亮晃晃的自动门了。
还有些人先去那十三个餐馆、咖啡厅、酒吧和快餐店,然后再去挤一个展馆,结果到了发现主题球形馆就再也走不动了。他们发现,这地方让你莫名其妙,里面都是些图腾柱、雪地里的活生生的狗、蝗虫、星星、太阳、月亮、冒泡的东西、制造雷电的机器、物理化学噱头等等。有些人再也没走回来。
大多数人,至少在起初吧,想要整明白展览是怎么回事,于是选了官方指南的路线——一串串自相矛盾的箭头,把许多一头雾水的游客领进了泰晤士河——他们老老实实地穿过不列颠的国土,走过两万年前的冰川,穿越如今是伯明翰的曾经的荒凉可怖的沙海,终于走进了健康馆——在这里,他们终于在写着“安乐死”的牌子前有了一秒钟喘息时间——再走下去,就是布满起锚机、系缆柱、浮标、贝壳、美丽的卵石的夏日的海边,不再的童年去过的地方。
当然,还有些游客反其道而行之。没有这样的游客,这个展会就开不下去,当然也就不存在展会所吹嘘的乡村、玉米棒子所堆成的狮子、独角兽、一碰按钮就唱歌的鸟儿、映得通红的水面和深红色的喷泉。这样的游客生性多疑,花里胡哨的节日不可能骗得了他们,他们是骗不了的。这些人中有女人,她们“绝不排队”,还会把坏脾气的狗偷带进来;还有精明异常的人,他们认为一定要从最后一个展馆开始,因为它的编号是22;还有人分不清东西南北,身在此处,却以为到了彼处;还有以前来过的牛人,他们知道窍门,他们会对自己的乡下老表说,“你走这条线,只花一半的钱”;还有些莫名其妙觉得受迫害的人,他们丢三落四,总以为要躲开晦气,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最后开始;还有那些有军人个性的人,他们是典型的英国人,不管心里多不情愿去,但就是坚持自己有权利去看看那该死的展览;还有些被这样的事情弄得神经兮兮的人,就是想知道,“展览在什么地方”;还有些胆小的人,他们想离云霄塔越远越好,原因嘛,“你懂的”;还有就是外国人,他们是被不负责任的圣贤书本骗来的;还有目光呆滞的蠢人,他们一心想去展会看看,回家后好给家里人讲讲看到的事情;还有恋爱中的年轻人,看见什么都会嗤笑:水池里的金鱼、伊丽莎白女王的模型、燧石锤;还有闲得哈欠都打不出的人,他们像俄国波索尔犬一样见多识广,来这儿之前,早就在哥本哈根和圣弗朗西斯科见识过更好的展览;还有行为怪异的人:猎帽用绳子系在领子上,随身的绿色背包里带着干果三明治和一盒盒酸乳酪,背包上写着“玻璃易碎”;还有一惊一乍的胖妇人,她们身上裹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像洋葱或赶车的一样,风风火火地在五十个口袋中翻找丢失的一袋鸟食,要喂那并不存在的鹦鹉;还有邋里邋遢的老头儿,生就鼻烟壶里的蜥蜴,无论去哪里,总是低头看小字印的书,从不抬起头来,就连到了闪闪发光的云霄塔那铰链拉着的大圆顶,飞向天空的尼龙气球,未来的圆筒喷射装置,星空的展示,他们也不肯抬起头来。还有真正的怪物,他们来南岸就是为了研究不列颠从铁器时代到现在的发展。
在这里,你看不到闹哄哄的赛会、动物标本陈列、冷冰冰而不近人情的健康技术信息陈列室、兜售乏味的国产商品的宰客商场。这里的东西很怪,神奇而有地方特色:这是一个玻璃碴和纱一样薄铁皮做成的老物件;这是一只安放在科学魔法制造出的吱吱作响的闪电宫殿里一只硕大的布丁,它用闪闪发光的铃铛、车轮、铁丝、电机、蒸馏器和大杯子制成;这是一个收集了火车、骨头、轮船、羊、模型、烟头、汽车、大理石雕、管乐队和奶酪的地方;这是一个不惜工本的手工打造的地方。
也许,诸位觉得我太添油加醋了,我受到粉红色彩的影响太重了。(这地方的粉红也实在重——玫瑰、山莓、草莓、桃子、肌肤、脸红、龙虾、蛙鱼——嗬,到处涂画成一片粉红,这个蠕动的伦敦城里面积达四英亩、不久就要关闭的欢乐节日城。)对我们中许多住在乡村的人而言,伦敦就是死刑。也许,找一个凉爽、阴沉、清静的日子去参观展览,你会发现它真的会给你展示“英国在和平艺术上对世界文明的贡献”。对此,我乐得怀疑。诚然,展会颇有教益;诚然,这后面有一整套综合计划;除非你是专家,它教给你关于矿物学和电离层方面的知识会高于你的预期。那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按钮都迸发出知识。但是,我认识的、观察过的每个人最感兴趣的,还是整个展览所笼罩、喷涌、洋溢、迸流出的快乐、荒唐、东拉西扯然而令人开心的想象力;一个小小的石头怪物待在涂抹得怪模怪样的急转弯处,斜着眼盯着你;来自神秘寒冷古老的世界的不男不女的抽象塑像突然冒出来,显得不伦不类;那一块块串起来的陶制男女违背地球引力,优雅地爬上厕所墙壁;另一面墙上突兀地画着几只手,似乎画家想说:“哦,谨以此画献给恶作剧的魔鬼。”画家把张开的十指噼噼啪啪地拍在黄色颜料上,就像十根秃头的箭杆,也像巨大的罪恶鸟——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爬上墙头,留下网状的足迹。你看见人们兴冲冲地沿着宽阔的白色通道走向他们想看的展馆——“汉波特就是想看看牛奶分离器”——他们突然停下脚步:另一个好玩的东西跳出来,冲到他们眼前。他们看见了什么啊?深蓝色的水伴着音乐舞动。高大的屏幕上翻滚着一排排旋转的红球,就像《诸神的食粮》中威尔士孩子们的数珠。一片片石棉凭空挂着,不知根生在哪里,你一拍手,一片片绚烂的彩带魔术般升起,飞向彩旗纷飞的天空。轨道上跑着一列列小孩的彩车,一有风吹,立刻变成风车,在夜空盘旋,就像生着胳膊的彩虹。还有威尔士工程师和设计师理查德·胡斯创作的铝合金形象,那是站在弧光里的成年美人鱼,就借用一下大家熟悉的词语吧:人们见了她会流泪,她也在哭泣;开始出现的是她闪亮的胸脯,接着是身体的另一侧面,翻转、滑行、倾斜、晃动、摇摆,在亨德尔的水上音乐声中,从她出生的水池里,一吨水倾泻而下,冲到美人鱼身上,她通过滴水钢盘吸进去,又吐出来,喷射出去。还有几百只小钢椅,就像几百个栩栩如生地坐着的小钢人。
在“自然景观”馆,你会看到不列颠尚未开发的海岛上的海豹和老鹰,狐狸和野猫,你会了解虚构的伦敦自然史,这里有猫头鹰、布谷和海獭。一棵没有树皮的大树兀立在大厅中央,上面爬满了巨大的蝴蝶和甲虫。一只画眉兴高采烈,笼子里回荡着它的歌声,还有一只只八哥、麻鹬、云雀。
在“乡村馆”,你会看到各式各样捏搓出来的面包,有的像一捆捆麦束,有面包圈、面包卷、麻花状面包卷。还有男人在盖屋顶。还有比这更自然吗?——那些人都是草人。多有趣的篮子啊!牛奶桶、鱼篓、罐子、浅筐、加料斗、背筐、背架。即使这些不是专有名词,也应该是它们的正式名称。
“狮子与独角兽馆”上方装饰着一群群飞鸟,这里的主题是“英国国民性”,这顽固、愚蠢、热爱大海、抒情等一堆相互矛盾的大杂烩,既有傲慢勇武之豪爽,又有月夜吹笛之雅兴,还有亲切实在之品性。出于某种原因,大法官耸立在大厅中央,两根粗大的假发辫并排而列,黑红的袍子飘然而下。大法官的身体是一排排法律书架。白色的假发下面黑色的空间就像几只鹰的轮廓。还有骑马的白骑士,活像我镜中想象世界的堂吉诃德,一副身无分文的样子。一只叫好的巴掌拍拍他石膏的背,给他道一声晚安。还有一个机器,我看是用来粉碎烟雾的。还有一套茶具,是鲑鱼骨做的,我没看出来。不过,在这的确稀奇古怪的展览中,最乏味的莫过于“奇趣角”。还好,有些最乏味的展品的装饰倒是很华丽,不过那挖空心思折腾出那些华丽的装饰的部门却是最乏味的。展览主办雇的魔术师干吗不以他非凡的才华向他们保证,他可以在泰晤士河上搭起一道彩虹呢?我但愿他在我头上搭一道彩虹,这样,阴沉的天气里我走出去的时候,我那些羡慕的邻居们就会嘀咕:“哦,是他来了,我们认得这是他的彩虹。”露台上,有一排小戏院;每一个戏院里,戏台都搭好莎士比亚一部戏的布景;戏院里播放着演员们的台词。如果你运气好,还会发现表演出错,哈姆雷特说的是苏格兰方言。
在“家庭和园林馆”,那里的家具惨不忍睹,用起来更为难受。
在“交通馆”,有供富豪小矮人坐的精巧的柴油机车头,不冒烟的流线型车厢和模型铁路,让你忍俊不禁。
要是你此刻没有眼冒金星的话,你不妨去看看大银幕电影,那里你身边全是各种各样的星星:深红蝌蚪尾巴的星星,随着不断变化的斑马头图案跳动的星星点点弯弯曲曲的图钉,一滴滴、一颗颗、一个个的胶皮圈沿着那弯弯曲曲、邋邋遢遢、花里胡哨的铜皮包裹的通道逐渐消去,这是抽象图案和光影的圣维托狂欢日,这是漫天飞舞的灿烂耀眼的缝衣针的圣斯威辛瞻礼日。坐在那让你目瞪口呆的电影院里,长颈鹿从荧幕上伸出头来亲你一口。再沿着那特别着色的泰晤士河——皇家之河看过去,潺潺的河水比真的水更加真实,翠鸟慢慢地飞过来,越来越近——蓝蓝的水突然涌到你身上:在这样的日子,电影明星能做到的也莫过于此。
白天要先去南岸,把晚上的时间留给你自己。在声光灿烂的夜晚,在五光十色的河边,坐在咖啡桌旁,高耸的云霄塔向后移动,灯火通明的展馆,一片片白色、黑色、银色的石头和钢的光影在你四周泛滥,你啜着咖啡,想道:
这是第一次我真正看到了甜蜜的泰晤士河温柔地流过的伦敦,这个浪漫的美人鱼的城市,这个炫目的、河边住着八百万人口的村子。这才是伦敦,而在过去,我百无聊赖地在雾霾中穿过俗气的街道,经过一个个雷同的、阴沉的如同湿漉漉的伞一样鲜活的人们,我觉得伦敦是一个巨大而有些丑陋的噩梦。这个节日就是伦敦。拱形的桥灯火通明,圆月般的大钟熠熠生辉,河水在歌唱,和谐的展馆一片祥和。伦敦应该永远这个样子,除非圣保罗教堂倒塌,除非沧海变成桑田。
(1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