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戈伦。绿浪滚滚的北威尔士山谷里的小镇,在七月凉风阵阵的早晨。太阳刚刚露出脸,又被推回灰蒙蒙的云层里,浸透了雨水的云朵刮过伯温山区。白马般的迪河嘶鸣着冲过一道道石梁,穿过古老的桥梁。风拍着河水和你,这是寒风凛冽的早晨。鸟儿似乎冻僵了,不情愿地掠过吹皱的河面,或者被风吹散,飞向风中摇曳的树。你沿着城堡街慢慢走去,头发随风飘动,帽子、雨伞上下跳动,极力挣开你逃向天空。此时,听一听、看一看你四周,这座温顺的城市里那些端庄有礼、衣帽齐整、一言不发而不苟言笑的居民们。在威尔士每一个城镇,每当起风的早晨,你都可以跟鸟儿、跟雾气蒸腾的河水独处,闪闪发亮的只有那无垠的绿树和深紫的山坡。在兰戈伦,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平淡得舒舒服服,除了夏日那风儿、鸟羽、树叶和河水的世界。倘若你又聋又瞎又哑,你的心就像冷冰冰的面包布丁,这里倒也没有值得一提、让你惊奇的事。不过,用黑手套揉揉眼睛再看看。那边桥上过来三个日本人,手戴护套,身披胸甲,头戴钢盔,手提铜锣和钢骨灯笼。身着格子花呢上衣、短裙,饰以毛皮袋和短剑的苏格兰人摇摇摆摆地沿着一条小街走过去,斯特拉斯贝风笛舞曲吹得震天价响。头上顶着天鹅绒鸟笼的勃艮第姑娘们会突然跳上人行道,翩翩起舞。一个维京人走进酒吧。头戴饰以羽毛的皮毡帽身穿短皮裤的奥地利人,牛高马大,大腿就像威尔士人的腰一样粗,只是肤色更深,应和着提琴声高唱起山歌,笑脸在雨中绽开。操曼彻斯特口音的乌克兰人,衣服尽是褶边饰带,头戴土耳其帽,包着缠头巾,身穿宽松的蓝色灯笼裤和满是褶皱的红皮靴,一路跳着戈帕克舞上了山坡。
在兰戈伦,一切都怪怪的。在这里你多希望有自己的大红帽、手镯和一支小风笛,这没关系。那些炫目的铃铛舞者、牧羊人和羚羊猎人、小提琴手、吹笛子的、敲锣的、弹曼陀林的、弹竖琴的、吹小号的、来自十多个国家的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女歌手,在这道五彩缤纷的国际彩虹里,谁会在意你这只褐色老鼠窜来窜去:在这艺术周里,你尽可以穿一件蓝色大海一样的斗篷,在风中生一堆熊熊的篝火;你尽可以戴上挂满铃铛的帽子,穿着华丽的背心,吹起长柄木号角,让号音从迪纳斯布兰堡响彻威尔士。
现在,随性往前走,一路上是吉他的声音,是穿着木屐、围裙、圆帽、面纱、鲜花、更多的鲜花和饰带的流光溢彩的歌唱的大个头鸟儿,经过一家家老式店铺,走上起伏的山坡,经过爆米花和桑枝汁的小贩,来到帐篷区。
绿色的小帐篷一溜铺开,一直伸向巨大的帐篷,它像一只装满合唱团的飞船一样在突然的啸叫中呻吟、鼓动、歌唱。音乐从嗡嗡作响的田野上所有的麦克风里飘出。从大风撕扯着的帐篷里,音乐齐声响起,外面的人群立刻鸦雀无声。在田野的那一头,年轻男女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来。太阳从一片薄云后露出脸来。猎狗耳朵般的小帐篷啪啪作响。孩子们收集着荷兰农夫的签名。你听到的是夏日的大黄蜂巢的轰鸣:这是手摇弦琴,就像有把的曼陀林。帕莱斯特里纳的音乐从博洛尼亚飘向享受音乐大餐的客人。来自布列塔尼的游客应和木屐的节奏和风笛在风中欢唱。
人们来了,来到这酒杯和回声的道道山坡,这些热爱搞音乐的人们,他们来自法国、爱尔兰、挪威、意大利、瑞士、丹麦、爪哇和威尔士——优秀而又放荡的歌手,矫健而又粗野的舞者,吹奏得天旋地转的风笛手,声嘶力竭地号叫的歌者:各个国家,各种外形,各个年纪,各种肤色,持剑的舞者、宫廷舞者、十字舞者、木屐舞者、戴尔舞者、莫利斯舞者、苏格兰民间舞者、高地波莱罗舞者、弗拉门戈踢踏舞者。他们喜欢让音乐动起来。何等的舞蹈的冲击力在推动着兰戈伦的腿哟!想想看,每天早晨,黑暗的教堂里一听见这些舌头和脚指头发出的绚烂的声音,会把周日的妖魔从郁闷中永远驱赶出来。
在那牢牢停泊在山谷里的大帐篷里,八千人——还有你——置身于一片花的海洋,秋海棠、木兰、羽扇豆、半边莲,那是城里一个个园子里专为这舞蹈的日子培植的。一波又一波花草涌向舞台,台上,来自荷兰的队伍,八对夫妇,最老的快到六十,最小的二十左右,他们身穿浅黑衣服,在表演乡村舞,名字叫“把你的老婆扔掉”。稍过一会儿上台的舞蹈叫作“你抓不住我”。幽默的舞姿和简单的动作轻快而活泼。男的舞起来活像穿了白色木屐的哭丧着脸的英国火车司机。黑色的尖顶帽下面,他们的脸一本正经、饱经风霜、严厉冷漠。音乐越快,他们的木屐跺在看不见的干净而冰冷卵石地板上的声音愈加沉闷。发疯的笛子和提琴鞭策他们舞进黑沉沉的极乐世界,他们像殡葬师一样狂欢着。荷兰漫长的冬日黑夜把他们封冻起来。勃鲁盖尔描绘过他们的形象。他们就像石头一样冷静。他们弯腰踏脚,嘴唇颤抖着。没准儿他们在唱歌。但他们肯定极为幸福。
随着提琴和吉他,奥地利人唱起了阿尔卑斯草地割草歌。佩剑的乌克兰人在绿色的海洋上跳跃踢踏。勃艮第乡村图纳斯赶来的人在手风琴和加百列琴声中舞动,他们跳的是丰收后的酿酒舞。他们栽种葡萄,葡萄长出枝叶,枝条上挂着葡萄,他们采摘葡萄,压制葡萄。“上帝赐我们葡萄酒”,他们一边跳一边唱,葡萄酒倒入杯中,舞者们一饮而尽。(不过那葡萄酒不像禁酒主义者在教堂里噤若寒蝉那般邪恶。)
从早到晚,音乐一直响着。戴脚铃的、光头的、扎辫子的,这是其他国家来的,英国人凶猛地从过去跳了出来。有些蓄着胡须,长方形胡须,金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他们跳着、扭着。
一支西班牙女子合唱团歌声嘹亮,身穿小睡衣的队员们个个漂亮。
来自奥伯恩基兴的小姑娘们的歌声就像扎小辫子的天使。
在威尔士乡村这个化作各国狂欢的绿色山谷里,歌声和舞蹈终日不绝,直到太阳下山。接着,在鼓满风帆的帐篷大船上,观众们慢慢化作一团暗云。他们的眼睛从深沉催眠的黑暗抬起,转向灯火通明的甲板,那上面,乡村舞者们在流光溢彩的灯光中扭动。
接着,随着疲惫的人潮,你下了山坡,跨过迪河,走向城里,在乐音荡漾的整整一周里,它不会睡觉,即使睡觉,你也在城里的梦中整夜听见山坡在演奏、在弹琴,条条街道浸透了乐曲。
酒吧依然开张,好似它们关不了门,好似这一周没有尽头,周末再也不会降临这笛声回荡的镇子。喧闹的大街总有舞蹈的浪潮。街角的小提琴声要你跳舞,你情不自禁地在月光下跳起来,尽管你一步也跳不动,兰戈伦大街挤满了乌克兰人。星光下活力四射的街头,一架手风琴演奏着平和,谁也不会大惊小怪。
你离开歌喉甜蜜舞动不已的大街的最后一缕乐音,离开潺潺欢歌的迪河,离开夜色中的灯火,你终于躺下来,喧闹一天的镇子也在山坡里、回声中躺下,此时你会记住,在这漫长而不足道的一年的一个礼拜里,镇子发生的变化,它舞动的生活,没有人觉得一丝惊讶。镇子唱过歌、跳过舞,如同彩虹一样自然得体,如同难得一见的太阳要追忆以往那明媚的地球,要犒赏它统治下的人们。在这个颠倒的世界里,人们依然能够唱歌跳舞,你会惊讶吗?对于奇迹,哪怕是很小的奇迹,唯一值得惊讶的就是,奇迹有时候就会发生。
(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