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如何开头并不取决于你写故事的目的,而是取决于故事的内容以及故事预期的读者。尽管这不言自明,我还是要声明:以下议论差不多可算从来没人会写下来的论文,而且像伦敦的空气一样免费,只是没那么污浊。
举例来说,要为《小提姆周刊》写故事,不管你觉得多畅快,也决不能用那种多愁善感、粗野笨拙的玩世不恭的风格;为美国下层社会写的小说充斥着下流的俚语,点缀以子弹,混合以傻瓜、雪茄和水果糖:这种包裹着坚硬可怖外壳的小说骗不了刚出壳的小鸟、芝加哥的海雀、布鲁克林的神鸟,只能蒙骗那些偏远树林里土头土脑、羞羞答答、可怜巴巴啄食的麻雀。在最近的黑帮影片中,在灯光昏暗的屠场、铁路边或死囚牢里,那些流里流气、性情暴躁、叼着雪茄的杀人犯和反社会坏蛋们说,他们从来是没人需要的东西,独来独往,就是在中西部的布莱斯维尔也是如此。他们还说,这一切早在他们第二任酒鬼继母把他们扔进火坑时就决定了。这些变态的浑身黑乎乎的大猩猩在小提姆的天地里没有一席之地,不管小提姆们有多喜欢这天地。无论什么情况,不管出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原因,儿童故事作家也不能一开场就冗长而单调地描写警察攻击退休枪手光顾的脱衣舞厅。儿童故事可以以老鼠的对话开场,也只能是特定的几种老鼠。
倘若故事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在本地保持稳定、合理的销售量,其内容涉及兰开夏郡纺织工一家五代的诞生、教育、经济起落、婚姻和生离死别,他绝不会一开篇就来一段困在满是毒虫的电梯里蠢头蠢脑的衣帽商乔伊斯风格的内心独白,也不会拿跳跳城、绒绒国那样傻乎乎的场景来开场,去写什么格鲁芬、狮子、老虎之类。
如果某个作家要为年轻女子周刊《桃金娘》《喷泉》《格丽塔》(如今改名为《英格丽德》)之类写故事,一开场就来一段细致入微的心理分析,描写将要去废弃的尼森小屋会见一位神经质的青年学者,那么这位作者肯定失败,而且注定要遭到只在十七位诗人和一位见过卡夫卡的姑妈的妇女中流通的杂志永久封杀。
现在,我们来简单地谈谈几种最受欢迎的故事开场的方法,看看能不能添点儿新花样。
先说校园故事。不是那种沉闷乏味的故事,讲什么少男少女风花雪月的苦闷和冲动,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萌动的初恋和雪莱之类,而是好故事、坏故事、老故事,要讲舒适的书斋里的茶点松饼,监管不严的宿舍里午夜时分烛光下的流行故事,把床单接起来逃出宿舍去看马戏、逛市场的故事,狠狠地作弄讨厌的老师和没钱的可怜虫的故事,在壁手球场吸烟给逐出的无赖——已经有黑眼圈的一脸土色的小马尔特拉维斯——还有永远长不大的小伙子们各帮派之间的小混战,等等。以下这样铿锵有力的、遭人喜爱的、经久不衰的开场绝对是最好的:
“开路!”
“滚哪!”
“雅路!”
接下来的句子当然是:
“响亮的喊声在六年级的走廊里回荡。”
写校园故事的新手必须这样开场,一个字也改不得。
下一个句子中,作者必须介绍主要角色,一帮胆大包天、紧张兮兮、大呼小叫、满身墨汁,名字就用狄更斯笔下那些小家伙的名字,歪戴帽子、一脸流气、书桌里藏着宠物、口袋里装了胡椒粉、没有刮毛的嘴唇老挂着无害的粗话。
我们添点新玩意儿进去,看看这样如何:
“开路!”
“滚哪!”
“雅路!”
接下来的句子当然是:
“响亮的喊声在六年级的走廊里回荡,汤姆·海皮和他那形影不离、在奥尔赫斯特无人不晓的‘五大坏小子’手挽着手,跌跌撞撞地走出威尔大妈那无所不有的杂货店。”
这样,你一下子就开了一个既经典又精彩的头。这样一来,你的读者就由你摆布了。你可以接着写,就用这个框架,只用最响亮的、最细致的、最正式的词汇,通过汤姆·海皮之口,描写奥尔赫斯特自杀俱乐部的成立和水烟枪的结构。
还可以讲乡村生活故事。我不是指那种令人郁闷的、一年四季都讲个没完的故事,讲苏塞克斯一个与世隔绝的农场,那里打字机吵得你画眉的声音都听不见,那里艰苦的劳作、饱经风霜的爱情,也不是那种乡土的、粪堆的记录,夹杂着自然知识、农业信息,塞进些细致的动物行为观察,加上几个“人物”,辅之以几节莫名其妙的民谣,整个儿滑稽可笑,活脱脱一篇中年文人如何“发现”乡村和自己灵魂的故事,标价八先令六便士。
这样的故事行不通。我推荐的故事要发生在威塞克斯一个不大的疯人区,到处都是圣洁而负责的牧师、放纵的少女、教堂司事、叫帕斯尼或多特尔的老头儿。我们来构思一个典型的开篇:
“比特鲁特先生站在俯瞰上斯托利村的小山上。他发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比特鲁特先生是一个退休的抓田鼠的人。他退休了,因为他把田鼠都抓光了。一个晴朗的冬日早晨,天上飘着小小的鼹鼠窝一样的云朵。比特鲁特先生抓住了一只野兔,教它读字母表,放它走了,然后自己慢慢走下山去。”
就这样,我们清楚地界定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故事的情绪,清晰地——虽然简单了点儿——认识了比特鲁特先生,他热爱动物,热衷于动物教育。
普通读者(想象出的小笨蛋)现在知道这个故事要讲什么了:在那个古怪的村子里,这位疯疯癫癫而举世通用的比特鲁特先生将要用土话和现成的布道词,对虚构的乡村生活做一番调查。在这个人造的复杂的田园寓意剧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敏尼·武泽尔只要牧师;牧师纳特只要威廉·古柏的鬼魂到他棕色的书斋给他朗读《任务》;教堂司事要虫子;虫子要牧师。在这嘻哈打闹乱哄哄的山冈上,在天国小炉匠茶壶大叔那明察秋毫的眼睛的注视下,小羊羔们个个温温顺顺。残忍的农夫们迫害老放牛人,这些放牛人被叫作骚妇,他们一天到晚对奶牛说话。奶牛烦透了这些和自己无关的神聊,女孩子气地抵伤了残忍的农夫们的年纪大的亲属。在斯托利村一切都舒舒服服。而且,读者——想象出的小笨蛋们——也这么想。
刚出道的写这样故事的作家如果这样开场,最好要……
我没有时间接着写《故事如何开头》这篇指导性文章了。当然,“故事如何结尾”是另一回事……故事结尾的一个方法是……
(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