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入睡》最初发表于一个半死不活、动不动就举手投降关门大吉的杂志,其减缩版只发了十本,上等皮纸印制,买得起的只有富人,其实他们的余生应该用于减肥,以便能够穿过针眼。
《约翰爵士的山上》印制于位于罗马一处漂亮而豪华的宅邸。《白巨人的大腿上》还是手稿,等待有人印可怜巴巴的几本,价格贵得出奇,印在柔软的开司米羊毛上。
有一天,这三首诗会作为分开的三部分收入在一首正在酝酿的长诗中:也就是说,这首长诗的有些部分已经写在纸上,有些部分还是腹稿,其余的部分只是野心勃勃而不可言传的构想。
像我这样什么都写的作家,胆敢坐在这冰冷的容器里,对公众谈自己尚未写完的新长诗,这种作家应当成为成功的学者。我曾想,只要作家成了学者,哪怕只是半小时,那他就完了。而现在,我正面临这虽可敬但可怕的危险时刻。
说不定,这之后,我会脱胎换骨,过去一切疑惑和担心都会结束。我只需要操心生、死、性、金钱、政治和宗教,我会摇着铃铛,戴上假发,像一只猎犬一样冷漠,把我以前的所有的文学罪犯都传上来,判它个无期徒刑。
关于这首“酝酿中的长诗”的计划,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希望这对双引号就像发怒的蜜蜂一样给我这毫无防护的人以刺痛。对于这个计划,谁也不会感兴趣,也许除了我,还有就是我的保护天使,他今生是个失败的心理分析师,此时,他在我头上的天空,手拿案例,有点儿憔悴,衣衫褴褛,在嘈杂的咨询室里做着预测。这首“酝酿中的长诗”的计划宏大而简单——对许多人而言,宏大意味着辞藻华丽,简单就是粗糙而多愁善感——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这首长诗的标题是“在乡村的天堂”。神、造物、银河的农夫、第一因、建筑师、点灯的、本源、太初之道、地球的推手、所有人的原料、替罪羊、烈士、创造、代人受过者——“他”站在天堂里的山顶上,在称之为他的乡村的外面,一旦他的一个世界倒下死去,尖叫着消失,枯萎,爆炸或者自杀,他便为之哭泣。他哭泣的时候,光和他的眼泪双双洒下。于是,在计划中的诗的开始,他哭泣着,乡村天堂突然一片漆黑。灌木和猫头鹰像烛火一样飘摇。所有的天国乡村人都蜷缩在篱笆下面,在眼泪盐的黑暗中,互相预测天空中哪个世界、哪颗星星、哪个曾经的旋转家园又永远地消失了。这一回,天国的灌木篱墙里的流言是,这一次是地球。地球自杀了。它黑了,硬化了,萎缩了,中毒了,破裂了,愚蠢把它腐蚀了。在那片腐败的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快乐的、绝望的、残忍的、温和的、麻木的、热情的、仁爱的、愚钝的,统统坚决而野蛮地追杀着所有的生灵,就像追杀敌人。于是,光和他的眼泪双双洒下的时候,这些曾经来自地球的藏在天国篱笆下的人们,在漫漫长夜中,相互回忆起他们还记得的那个自称为地球的地方的事情,他们在泛滥的荒野和心灵中狭小的高地上的回忆,他们觉得最为激动的事情,他们悲哀的心所知道的事情。他们回忆起各个地方、恐惧、爱人、狂喜、辛酸、肉欲的快乐、无知和惨剧——一切我们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
这首诗便是由他们讲述的事情构成。结果,这首诗就成了对地球的美丽和可怕的价值的肯定。它歌颂天空中这块石头现在的样子和本来可能的样子。这是一首关于幸福的诗。
下面我要读的三首诗,我并不指望听一遍就能知道它们是否真正到位,是否达到了我那些宏大、狂妄、神秘、乐观、荒唐、自我感觉良好的朦胧目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它们与全诗的预想结构的关系。但是我知道它们和这个结构有关。
这首诗的素材就是他们的回忆,但又与他们的回忆不完全一样,它不是过去时态的系列诗。各种时态的回忆可以指向未来,可以提出警示和忠告。回忆的人可以生活在回忆的场景、冒险经历或精神状态之中。
《约翰爵士的山上》。约翰爵士山是一座真实的山,俯瞰港湾,在威尔士西部。
在约翰爵士的山上,
鹰静静地盘旋在火中;
在升起的云里,夜幕降临,他攥紧双爪
和绞架,抬起眼睛的视线,海湾的小鸟
尖叫的孩子们
在争吵的树篱里,玩起麻雀和发出天鹅叫声的鸟儿的战争。
站在角力的榆树上面
它们欢快地叫着
对着血腥的刑场
直到套着绞索的鹰的画面
闪过,捕猎的鬼鬼祟祟的神圣苍鹭
在下面的图威河上对他倾斜的基石鞠躬。
闪过,羽毛散落,
约翰爵士山头上
寒鸦黑色的头冠,受骗的鸟儿飞向
火中的鹰,飞过绞刑上,飞过图威河的羊齿蕨在一阵风里。
在那里,哀悼的捕鱼鸟敲击拍打
在多卵石小鱼的
浅滩和草种,高傲的鹰叫着,“嘀哩嘀哩”,
“过来受死”,
我拨开河道上的树叶,
诗篇和暗影的河道,穿过奔跑的举着钳子的沙蟹
在贝壳里,
读到浮标铃声一样清脆的死亡:
在鹰看到的黄昏为鹰唱起颂歌,
当他有毒的脖子挂上绳索,粗壮的翅膀下
冒出火焰
年轻的
海湾和树丛中的绿色的鸟儿咯咯叫道:“嘀哩嘀哩快让我们死去。”
我们悲伤,快乐的鸟儿再也不离开屋顶和榆树,苍鹭和我,
年轻的伊索在傍晚写着寓言,
在鳝鱼的河谷,神圣的苍鹭唱着赞歌
在挂着贝壳的远处晶莹的海湾
小渔船升起了帆,
码头上,海墙跳舞,白鹤蹚着水。
苍鹭和我,低判了约翰爵士榆树的山
那丧钟
误导了鸟儿,上帝护佑它们,为了它们
吹口哨的胸脯,
在他旋风的寂静中,上帝拯救生命,他要麻雀飞起为了它们灵魂的歌声。
这时,苍鹭在芦苇边上悲叹。透过
傍晚和水的窗户,我看见斜飞着低吟的
苍鹭,投下影子,飞走,
就像这段的羽毛雪片般下落,
在图伊河的泪中捕鱼。只有一只猫头鹰
沉闷地鸣叫着,一片草叶在手捧里,在劫后的榆树上飞舞
此时没有绿孔雀和母鸡
在约翰爵士山上
喊叫。只有苍鹭,掠过
波涛鳞状的低地,
独自唱着歌;听见缓缓流淌
流过柳树的河水的音乐,
面对扑过来的夜,撞击岩石的乐曲
我肃然,为那被害的鸟儿飞翔的灵魂。
《白巨人的大腿上》刚刚完成,在付印之前无疑还得修改许多小的细节,但是,即使删除掉过于花哨、戏谑和笨拙的元素之后,这首诗的总体感觉和声音效果还是一样。
白巨人的大腿上
穿过许多河流交汇的咽喉,麻鹬叫着,
在沉思的月亮下,在高高的白垩山,
今晚在这里我行走在白巨人的大腿上,
这里如卵石般荒凉,女人们躺着,依然渴望
分娩与爱恋,尽管她们早就在这里躺下。
穿过许多河流交汇的咽喉,女人们在祈祷,
祈求种子在河湾的浅水里流动
虽然雨水冲走了她们在长芦苇的石头上的名字,
独自在夜的无穷的穹隆的运行中,
她们用麻鹬舌头为未孕的人祈求
还有挥舞棍子开山的不朽的儿子们。
那山。他们曾经在鹅皮般的冬天爱过
法官巷铺着树叶的冰,在烤牛的阳光下捻线
在战车里,干草捆堆得很高
直冲漫天的云朵,他们也跟别的同龄人
一样快乐,他们躺在挤过奶的月光中
在照亮的信仰和它们的月影下面
少女高高地刮过,或在粗鲁地划过的男孩子面前羞涩此时把我拖向她们巨大的林地里的粮食地,
打从乡村还绿时,他们曾是快乐的绿篱。
后来,他们的灰尘化为肉体,狡猾的猪倌
在猪圈臭气里发火,
在他大腿的光飞向粪堆的天上,
他们看果园的人在太阳的树丛的中央
像牛舌一样粗糙,摇动他们一蓬蓬奶油
的鬃毛,在他金子镶嵌到骨头的不灭的夏日下
或者轻柔地在丝一般树影中的月亮里飘荡
鸭子和蜉蝣游动的白色的湖对飞石演奏。
他们曾是盛开的树篱中房子路边的新娘
听见自由的受到追求的田野流向来临的霜,
匆匆疾行穿着皮衣的修士号叫,在白天的探棍中
在蓟草的过道里,直到白猫头鹰在胸前
画十字,拱顶喧闹,有角的公羊飞快地
在爱的树林里爬行,狐狸的火炬泛着泡沫,
连为一片的夜的所有的鸟兽喧闹吟唱
鼹鼠鼻子在大厦的历程中变得迟钝,
肥肥的鹅姑娘,在麻织的床上蹦跳,
她们的乳房充满蜜汁,在她们雄鹅王
羽翼在咝咝作响的棚里击打下,
黑暗早已死去,她们的木屐在弹簧上跳动,
她们萤火虫般的发卡飞舞,草堆四处奔跑——
(但是什么也不烦闷,没有对开裂的麻疹说话的婴儿
母鹅的地上空无一物
在简单的抛石游戏中,她们是石头的妻子)——
这时麻鹬叫我下来亲吻它们尘土的嘴唇。
它们的水壶和钟的灰尘来回摆动
干草此时飞起,或者欧洲蕨厨房生锈
这时镰刀在下面的树篱上画过弧形
砍到了鸟儿栖息的树干,音乐家的树汁流出鲜红。
丰收下跪的房子里,他们紧紧抓住我,
我们听到高高的钟声流过死人的周日
雨对着模糊的院子吐出舌头
教导我秋天过后长青的爱
十字架上长满草的坟墓被阳光洗刷干净
女儿们不再悲痛
除了养育幼崽的觊觎已久的狐狸
街道或在纷乱的树林里挨饿:对这些
盛年的死的和不死的,山的女人们
施以永久的爱,穿过信使的树。
黑暗的女儿燃烧着,像静静着火的鹰。
(1950)
注释
[1]本文的诗歌原文见附录。——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