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挑选今晚要读的诗，我翻看了自己大约七十首诗，结果发现许多诗的确很怪，有些也算得上诗。我决定不选那些我今天还觉得独特的，而要选几首有点偏离我写作原意的，那是我在威尔士的小屋子里自负而投入时写下的。
我认为最怪的诗都是我最早写下的，后来写的更宽泛、更深刻，尽管时间可能证明我是错的，表明相反情况才正确，或者它们都是错的。
这是因为，我记不得促使我写出早期诗歌的最初冲动了，这些诗依然离我太近，它们强烈跳动的色彩就像一位年轻警察大喊大叫，所以对那冲动的书面证据我视而不见。我对这些诗的阐释——但愿这个字眼不算太大，因为这无非是读几首诗，展示一下它们的声音和风格罢了——我对这些诗的阐释可能只是完全照搬当初的意思而已。
“读自己诗的人能做到的，无非是表达出自己记得的诗歌背后原本的冲动，偶尔也可能加强印在纸上的字词的内在意思。”
我多希望我能真心赞同这个观点，更不用说能做得到了！但是，这很危险哪！一个读自己诗的人往往将自己的诗戏剧化，使一个原本简单的句子爆发出恐惧感或迸发出战栗的效果，而作者还自欺地以为这个句子原本就有这种效果。
当然，还有另一种读自己诗的人，他们谨慎坦率地、貌似漫不经心地，甚至谦逊地贬损自己的诗，以这样的方式造成一种印象，他们真实的意思是：了不起的诗啊，是我写的。
我只能证明我属于危险的第一组。
第一首诗的标题就是第一行——
有一个救世主
有一个救世主
比镭更稀罕，
比水更普遍，比真理更无情
孩子们见不到阳光
聚集在他的舌上
听金子般的音乐轻巧地流淌
在他没有锁孔的微笑的监牢和书房里
希望的囚徒锁住了双眼。
从迷失的荒野里
孩子们的声音在诉说
在他安全的不安里必须镇静，
阻止人类
伤害别人、动物、鸟儿
我们在那杀戮的气息里藏起恐惧，
当地球变得喧嚣
在咆哮的兽穴和避难所里
安静，必须安静。
在他泪水的教堂里
听得到他的荣耀，
他挥手打下来，你在他毛茸茸的臂弯里叹息，
面对一个人死去的地方
你不会哭泣
在超自然的洪水中，把泪水留给欢乐
把面颊贴近云做的贝壳：
就这样在暗中只有你和我。
两个高傲、被抹黑的兄弟
并肩困在了冬天，
对这冷漠空虚的岁月呼喊，
我们不能动弹
一声细细的叹息，我们听见了
对人的贪婪和欲火步步靠近
我们只能哀号着蜷缩在天蓝的墙里
为那茫然过去的秋季掉一滴巨大的眼泪。
为了不曾养育我们身体
破败的家园，
从未发现的英勇的死者
现在就在我们身上
看到了我们自己陌生人的灰尘
飘过我们未曾进去的家门。
飘零中我们唤起了柔软的、
放松的、平和的、丝滑的、破开岩石的坚硬的爱。
下一首诗讲一位母亲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这首诗既不叙事，也不议论，而是一系列相互冲突的形象，这些形象流过怜悯和暴力，流向无条件地接受苦难：母亲和孩子都是如此。有人认为这首诗晦涩。我认为与其说晦涩，不如说它表现了怜悯、暴力或苦难。但是，这是一首诗，不是人生，所以它相当简练：
“如果我的头伤了一丝发根”
“如果我的头伤了一丝发根
装回那受伤的骨头。如果我呼出的未戳穿的气泡
在喷嘴上冲撞，让气泡跳出跑掉。
宁可和绕在脖子上绳套的虫子一起掉落
也不愿伤害残破情境里缺陷的爱情。
“所有游戏术语都适合你斗鸡的围绳擂台：
我要用灯上的手套搜遍布满陷阱的树林，
啄食、奔跑、应和喷泉和经典音乐跳舞
我要用锤子屈膝驱赶空气这鬼魂，
再轻轻敲击，热闹的房间一片血红。
“如果我蜷缩的、猴子似的到来很残酷
呵斥我回到诞生的地方。当你缝上深深的门，
我的手会松开。床是一个交汇的地方。
如果我的旅程使你痛苦，弓起身子，或者踮起脚，
做空腹状，跨过使人憔悴的九个月。”
“不要。即使给我基督炫目的床
或者温香软玉中的酣睡，
亲爱的，我也不愿用我的泪水或你的铁头去交换。
我的女儿或儿子，不要挤着出逃，
即使上天所有的长河全都断开。
“现在醒来吧，去皮的姿态和我洞一样的快乐
面对痛苦和腐臭，面对永远不自由的婴儿期，
哦，我迷失的爱从好屋子蹦跳出来；
坟墓边匆匆而来的种子
有了声音和房子，你可以到处躺下哭喊。
“乖乖待在灰尘指定的种子里，
就在储存着海洋的乳房边。别回来
别穿过大街的波涛，骷髅的窄道。
坟墓与我平静的身体已对你石头般紧闭，
开启的是没完没了的世事的无尽开端。”
朗诵自己的诗就是“把猫从袋子里放出来”。看了一首诗，你可能总会产生一些怀疑，觉得它太累赘、太暴力或太愚蠢。听了诗人的朗诵以后，你的怀疑得到证实。诗人读到一行诗的时候，回忆起以前为了达到某种效果而艰难构思的情景，他会放慢速度以给它增色，而就在这时，你可能觉得，这里应该读得干脆些、快一些。一首诗的原作者——哪怕是失败的诗人——“把猫从袋子里放出来”，而另一个诗人根本就没把猫放进去，哪一种情况猫会叫得更好听呢？
十月的诗
通往天堂的路上，我第三十年醒来
又听见海港、附近的树林
到处是蛤贝滩、苍鹭
为祭司的海岸
清晨诱人
祈祷的水，海鸥和乌鸦在叫喊
帆船撞击着张挂着渔网的海墙
我迈开脚步
那一时刻
在依然沉睡中的城里，我出发了。
我的生日始于水鸟
长翅膀的树上的鸟儿放飞我的名字
飞过农场和白马
我起身
在多雨的秋季
在我的日子的雨中四处游走。
我上路的时候，高潮和苍鹭
朝海岸俯冲
城市的
门关了，城市醒了。
春天的云雀在翻滚的云里
路边的灌木丛挤满了喳喳叫的黑鸟
十月的太阳
夏天般地
停在山冈的肩上，
天气宜人，甜蜜的歌手突然
光临清晨，我游荡着，
聆听雨在倾泻
风吹出寒意
在远处的树林里，在我身下。
苍白的雨挂在退潮的海湾
挂在海边蜗牛般大小湿漉漉的教堂
触角钻出迷雾，还有城堡
猫头鹰般棕黄
所有春夏的花园夸张地绽放
在天际那边，在云雀翻飞的云里。
在那里我欢度过
我的生日
但天气转身了。
它转身离开快乐的乡村
走向另一个天气和不同的蓝天
重新挂满了夏天的奇迹
苹果
梨和红葡萄干
在这转换中我清楚地看到一个孩子
遗忘了的早晨，他和他母亲
走过阳光的
寓言
还有绿色礼拜堂的传说。
还有婴儿期层层折叠的天地
他的泪水烧着我的脸颊，他的心脏在我体内跳动。
这就是树林、河流和海洋
在那里，一个孩子
倾听着
死去的夏日低声诉说他欢乐的真相
对树木、石头和潮水里的鱼。
那奇迹
欢快地歌唱
在河水和歌唱的鸟儿中间。
在那里我欢度过我的生日
但是天气转身。早已去世的
孩子的欢乐歌唱着，在太阳下
燃烧。
这是我第三十个
走向天国的年头，在夏日的正午站在那里
虽然下面的城市躺在十月的血染的草里。
哦，但愿我内心的真相
还在传唱
在岁月转换季节里的高岗上。
接下来我要读的这首诗是我唯一一首直接描写我所认识的具体的一个人的生与死——而不是许多人的生命与死亡。我最早的诗歌写的是我个人存在的这个动荡的世界上许多人的生与死，后来的则是战争中、痛苦中、博爱中的巨大洞穴和角落里许多人的生与死。
葬礼之后
（纪念安·琼斯）
葬礼之后，骡的赞美，驴的鸣叫，
帆状耳朵的轮裂，手套指的拍打
一只钩子愉快地拍打，在厚重的
坟墓的脚下，眼睑下的瞎眼，黑色的牙，
起涎沫的眼睛，袖中的盐池，
早晨铁铲的拍击，唤醒了睡眠
摇动着孤独的男孩，他切开喉咙
在棺材的黑暗中，撒下枯叶，
用判断的布片点燃一根骨头
在包含眼泪的时间和蓟草的宴席之后
我独自站着，为了悼念，
在这和死者一起哭泣的时刻，驼背的安
她膨大的喷泉之心曾经掉进水坑
在威尔士烤焦的天地里，淹没了每个太阳
（尽管这对她是个可怕的形象
出于胡乱放大的夸奖；她的死是安静的水滴；
她不会让我掉进她心的荣耀
那神圣的洪水；她会沉默深深地躺着
不需任何对她残破的尸体的仪式）。
作为安的诗人，我站在垫高的壁炉上，呼唤
所有的海洋都来帮忙，让她拙于表达的美德
像浮标一样在唱赞歌的头上潺潺作响，
长满羊齿和狐狸的树林之墙低下头
让她爱的歌声在棕色的教堂里回荡。
用四只过路的鸟儿保佑她弯曲的灵魂。
她的肉体像奶一样温顺，但是这冲天的雕像
宽广的胸膛，神佑的巨大躯体
雕琢于有一个潮湿的窗户的房间
在悲痛哀悼的房子里，在弯曲的那一年。
我知道她粗糙酸痛卑微的双手
按宗教的规矩安放，她疲乏地低语着
沉闷的字眼，她的才智钻进空洞。
她脸一样的拳头死了，攥紧了一轮痛苦；
雕像的安成了七十年的石头。
这些泡在云里的大理石手，这粗糙的声音、
姿势和圣歌的不朽声明
猛烈地把我推向她的坟墓，一直到
狐狸塞满的肺痉挛，爱神呼喊起来
肥厚的羊齿蕨在黑色的门槛上播下种子。
（1949）
注释
[1]本文的诗歌原文见附录。——编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