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有一种分享热情的需求,这就是常说的“显摆”:演员、诗人、政客和空中飞人概不例外。许多读诗的人,有的诗喜欢得了不得,而且不会独享其美,他们会给你说:“你看过德·拉·艾略特(de la Eliot)的《无能的陌生人》吗?你读过W.H.豪斯曼(W. H. Houseman)的《绞刑架下的狗》吗?怎么样,是不是很美啊?”这还不够,他们肯定会说,“听听这段”,然后滔滔不绝起来。有时候,他们就是喜欢自己搞出的声音。他们发现,一首诗歌,或铿锵,或婉转,或高亢,或低吟,或让戴尔[1]或沃尔菲特[2]朗诵一遍,便产生了一种令人惊讶的妙不可言的味道。普通的字眼长出了翅膀,印刷的字抽枝发芽;声音发现了诗人的品位。原来,书本上的诗只是半成品。意识到自己内在的阐释能力不足,这些人有时会开始研习朗诵这门营生,这就是说,除了用心去读诗,他们要学习用头和舌头去读。他们把纸上的诗的声音吸进胸腔和喉咙,然后释放出来。他们发现,好诗是念出来的。于是,有些这样的读者便去寻找听众,为的是让别人知道默读所错过的好东西。
就像国家一样,家庭不喜欢预言家,但是,在一个家里,嘲笑朗诵诗的人可是丢人的事。在一个家里,如果儿子或女儿哪怕是笨拙地朗诵一首抒情诗,而家里人却静静地端坐着没有反应,有这样的家庭吗?如果有,我甘愿对一屋子驼鹿朗诵一礼拜《胡迪布拉斯》[3]。这些读者不会一有消息就直奔古典音乐节目,不会追捧艺术家,不会光顾西藏戏剧和古钢琴表演。他们在自家附近有的是诗朗诵社团。但是,这样的社团里,大家都是朗诵者,哪个不是巴不得人家马上停下来呢?非常喜爱读诗的人谁愿意听呢?谁愿意听挑剔、热情而巴不得奉献的观众意见呢?
牛津诗朗诵节创办于二十年前,由于已故的劳伦斯·比尼恩(Laurence Binyon)的关爱和操持而成长起来。最初是在牛津举办,直到上一次那场但愿再也不要重演的战争爆发。现在,主办地在伦敦,不过组委会和其支持者希望尽快返回牛津。诗朗诵节是诗人举办的。几乎所有的评委都是诗人。所谓诗人,就是努力做别的工作,以便在不做这份工作之后能够努力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的人。评委们都是冷静(尤其是现在)、客观、博学、成熟、不能收买也不能糊弄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不可亲近的人,这些人(但愿参赛者知道——我指的是男性评委)高高在上,心里想的是板球、冰块和酒,面对这么多夏天的花衣裳、灿烂的笑脸、自由的青春、高跟鞋、努力、汗水和热情,评委们的小心脏怦怦直跳。
也许有人以为我说这些很无聊,因为这真是一个非常真诚、严谨而极有才华的节日。不错,这是一个节日。这并不是一场冷冰冰的比赛。它每年举办四天,大家都很享受。我们喜欢,参赛者、评委、挑刺的、观众——所有的人都喜欢。今年有三千人参加,来自全国各地,他们站起来,朗诵马娄(Marlowe)、丁尼生、西德尼·凯斯(Sidney Keyes)、蒲伯,主要是因为他们热爱朗诵诗,这就是尽情读诗的场合。这不是爱乐乐团夸张的舞会,而是体面理性的人用声音弄出的节日。参赛者不朗诵时,他或她就听别人朗诵,同时流露出会心的欢喜。
我不想说所有的朗诵者都是一流的。这是一个节日,一个业余的比赛,而不是成功的暴露狂的专业远足。许多参赛者梦想成为专职演员、朗诵者、播音员,有少数人的梦想真能实现。如同任何好事一样,这个节日也有瑕疵。我以为,如果朗诵者需要,应当允许他把正在朗诵的稿子放在面前。我发现,遇到朗诵长诗的时候,有的参赛者很笨拙地放慢了速度,因为他们要背的实在太多,而且太明显地时时都在想着下面一段。我认为有些“评判”做得仓促了些,结果就是,一次平庸但完整的朗诵得到的评价有可能高于真诚、热情但打结、有时笨拙的朗诵。
许多朗诵明显染上了朗诵的坏毛病:过分的齿音,那种——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说法——“老维克戏院”的声音。这种做作的毛病扼杀了节奏,葬送了意义。还有一种“死的声音”:这种发音故意强调本该平淡节制的表达的重要性,这是缺乏感动能力的表现。微笑,而不是声音,才是美丽的:它代表着连接朗诵者和听众的默契,那种“外人哪里知道”的理解。还有一种——尽管很少——说教而没有张力的姿势表演,旨在表达本该用变音来表达的诗行的难以言传的意义或情绪,这种梦幻般遥望地平线的表演,只是挤出来的激情的机械表达,就像女高音挤牛奶一样。
但是这种情况很少。几乎每一个人都享受这个节日,二十年来一向如此。没有谎言。没有斯莱德晚会或网球聚会的喧哗。没有披头散发花里胡哨跳来跳去的小丑。没有五光十色的新生活装点。朗诵的标准极高。诗歌是分行写的,倘若你闭上眼睛——有时候难以做到,你会听到诗行的停顿——没有刹车的吱吱声。你听得出的。
(1948)
注释
[1]瓦伦丁·戴尔(Valentine Dyall,1908-1985),英国演员,以声音低沉著称。——译注
[2]唐纳德·沃尔菲特爵士(Sir Donald Wolfit,1902-1968),英国演员。——译注
[3]《 胡迪布拉斯》(Hudibras),17世纪英国诗人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的讽喻叙事诗。——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