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辩》中,菲利普·西德尼提出,诗人是知识最伟大的教师。“这是因为,”他写道,“诗人不仅指明道路,而且把这条道路打扮得如此美好,任何人都会受到诱惑而走上这条道路:而且,他会让你的旅途通过美丽的葡萄园,一开始就给你一串甜美的葡萄,让你渴望继续走下去。他不会从晦涩的定义开始,因为这会产生喧宾夺主的注释,让大脑产生疑问;与此相反,他会带给你和谐的语言、音乐或欣赏音乐的迷人技巧,他会带给你故事,玩游戏的孩子和犯瞌睡的老人。”
《诗辩》所辩护的,是诗人个人充满想象力的生活、责任和快乐,是生活在动荡的世界、时间少得可怜的诗人。有时忧郁,常常孤僻、高傲、敏感、脆弱、暴躁、本能地真诚,诗人对所有他遇到的人产生巨大的魅力。随着爱之风的吹拂、伊丽莎白宫廷生活的危险、温和、轻浮或堕落的跌宕起伏,随着肤浅的正义的沉浮,随着探险家们凭借错误的地图探索这真实、富饶而喧嚣的地球,诗人调整着自己对严肃的态度,有时把严肃视为可爱,有时又把它看成儿戏。
在彭斯赫斯特和威尔士,早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父母见他太严肃,“恳求他快乐点儿”。福尔克·格里维尔(Fulke Greville)称赞这个孩子:“心智稳重,随和庄重,老成持重。”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之母是约翰·杜德立之女,杜德立是诺森伯兰郡公爵,由于参与把简·格雷夫人推上王位而遭斩首。这次短暂的政变导致他母亲整个家族的毁灭。西德尼的母亲肯定告诉过他,他也绝不会忘记:玛丽·西德尼夫人服侍过患天花的伊丽莎白女王,她自己也染上这可怕的瘟疫,所以即使在家里她也总戴面具;他绝不会忘记,他母亲的弟弟杰尔福德·杜德立娶了简·格雷;在格雷走向王位的路上,她身穿绿色天鹅绒长裙,又瘦又矮,穿的是厚底鞋,这样看起来高一点。“她才十六岁,杰尔福德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浅色头发,对她很是关爱。”走向断头台的路上,她手拿《圣经》,身穿黑袍。
西德尼的父亲亨利爵士,是伊丽莎白治下的爱尔兰最能干的总督。在给当时就读于什鲁斯伯学校的年纪很小的儿子的信中,他提出以下非常老到的建议:
“少喝酒,有时也喝一点儿,以免不得不喝酒时误事。
“对所有人温文尔雅,和蔼可亲,对身份各异的人,礼仪上要把握分寸: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要保持心情快乐,倘若心智上做不到最强,那是有辱先人;凡事要心情快乐才做,不过,自己的快乐绝不能有一丝粗俗,也不能对任何人有所不敬。”
西德尼少年时代发生了三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他和福尔克·格里维尔于1564年同一天入读什鲁斯伯学校,后者极为热情地记述了许多关于西德尼的事情。
1566年,西德尼12岁那年,他得到维吉尔的诗。同年夏天,他的叔父莱斯特伯爵、莱斯特大学校长叫他离开什鲁斯伯去牛津大学,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伊丽莎白女王。在他眼里,女王的排场并不太大。
西德尼小时候天真可爱,在最近发现并翻译的托马斯·墨菲特的《崇敬而哀伤的悼念》(Nobilis and Lessus Lugubris)有如下记载:
他“天资聪颖,说话洪亮几近雄浑,心智可谓完美……年方三岁,他仰观月亮,常恭敬对月祈祷,虔诚有加……”以下是西德尼的十四行诗——
哦,月亮,你的脚步多么艰难
哦,月亮,你迈着艰难的脚步爬上天空,
你是那么宁静,你的脸是那样洁白
即使这个时刻,在这万籁俱寂的天穹
忙碌的射手射出一支支利箭。
倘若早已熟悉爱的眼睛
能判断爱的存在,你就能感到爱人的来临;
在你身上我读到了爱,你憔悴的优雅
在我看来,就是爱存在的明证。
哦,月亮朋友,请告诉我,
永恒的爱是否存在而不可感知?
天上的美是否和人间的美一样高傲?
天上的爱神是否喜欢为人所爱?
那里的爱人是否不喜欢爱神的控制?
他们是否对贞操嗤之以鼻?
莱斯特伯爵当时深受女王宠爱。他要确保自己的侄儿漂漂亮亮地觐见女王。他为他买了天鹅绒镶边的锦缎上衣、红绿搭配的府绸马甲、蓝色紧身皮夹克、肉色长袜、白绿蓝相间的鞋子。西德尼看见女王走进牛津,女王身穿深红镶金绸服,金丝头饰,紫白色披风。据有些史家记载,她高坐在骡马拉的敞篷车的镶金宝座上。
1572年,他十八岁,获得女王许可,对欧洲大陆做两年的考察。
作为林肯伯爵的随员,他先去了巴黎。“他是个稳重、亲切而英俊的年轻人,”他的叔父莱斯特在给驻法国大使瓦尔星汉的信中写道,“年轻而纯洁。”他出席了无政府主义者纪念圣巴托罗缪之夜的活动,在圣巴托罗缪大屠杀中,数千新教徒遭杀害。在法兰克福,他拜访了学识渊博的印刷商安德鲁·威歇尔的工场,在那里,他见到了博学的新教人道主义学者哈伯特·朗盖,他承认自己就是从他那里懂得了文学和真正的宗教。他访问了斯特拉斯堡、维也纳、威尼斯、日内瓦、佛罗伦萨、帕多瓦(在那里,他研究了天文学、几何学、音乐和希腊语)。游历波兰后,他回到家乡。
莱斯特随即把他安插在位于格林尼治的宫廷里。当时伊丽莎白四十二岁,西德尼写道,女王“有些年迈”。他受到了担任廷臣的训练。1575年那个热情澎湃的音乐之夏,他住在凯尼尔沃思。当地为女王举行了盛大的露天表演、化装舞会、焰火晚会,以及吉特恩琴、七弦琴和维京纳尔琴表演,还有马上枪刺比赛、斗熊戏、莫利斯舞会、骑士比武、滑水,外加硕大的银杯伺候的红白葡萄酒会。
1576年,他和埃塞克斯伯爵一起去了爱尔兰和父亲一道工作,镇压讨厌而暴躁的爱尔兰人,因为这些爱尔兰人不像他那样承认英国法律是全世界最公正、最人道的法律。
埃塞克斯在爱尔兰去世了,留给西德尼的遗言是:“告诉他,我留给他的唯有美好的祝愿,倘若上帝能感动他们的心,我希望他能娶我的女儿。我视他为己出,他极为聪明、善良、虔诚,若他继续现在的事业,他必将成为英格兰著名而杰出的绅士。”
埃塞克斯的女儿叫彭妮洛佩·德弗卢(Penelope Devereux),十四行诗中那位“星星”史黛拉(Stella)。宫廷里的生活,在英格兰家中的生活奢侈而乏味。他随后担任驻奥地利宫廷大使的职位显赫而无足轻重。他最需要的是为新教的事业做贡献,但女王没有给他机会。他的叔父莱斯特秘密结婚被女王发现后几乎完全失宠。女王自己打算与安茹家族缔结一场不幸的婚姻。西德尼在他优雅的《致女王陛下》一文中提及此事,企图委婉地劝说女王打消这个念头,女王对此并不领情。他向愤怒的牛津伯爵提出决斗。约翰·斯塔博写了一本小册子,表达了大众对伊丽莎白结婚计划的反对情绪,结果,他亵渎的右手被棍子打断后,给杀猪刀砍了。西德尼还算幸运,他厌倦了伦敦的生活,退出冷落自己的宫廷,回到威尔特郡威尔顿庄园他姐姐彭布罗克伯爵夫人家中。在那里,他开始写作《阿卡狄亚》。
威尔顿庄园始建于亨利八世时代,由汉斯·荷尔拜因指挥,建成于爱德华六世时期,作为彭布洛克伯爵一世的宅邸。菲利普·西德尼爵士熟悉而喜爱的威尔顿庄园可见于一幅古画。这里有艺术区,有四个喷泉,有花园,再过去是小台地。这里有小树林,纳德河从中穿过,有酒神和花神的雕像,有巨大的池塘,点缀着喷泉、圆柱、两个在水面上旋转的华盖;还有植物区、樱桃树;有角斗士铜像的椭圆运动场;乔木林区、环形回廊、柱廊,还有一个高台,台阶装饰着海怪。
这座完美的庄园最适合写作《阿卡狄亚》这样浪漫的作品,它充满了迷人的情节、伪装的王子、谋杀、牧人、消遣、魔药,还有种种的爱。
这部情节错综复杂散文写就的故事穿插着歌谣、田园散文诗,其题词是“献给我亲爱的姐姐彭布罗克伯爵夫人”。
“请最尊敬的、最亲爱的夫人接受鄙人这部游戏之作。恐怕您会觉得它毫无意义,只配像蛛网一样拂之而去。”
但是,这本书不是华而不实的词汇编成的蛛网,而是熠熠生辉的魔毯。各种装饰、豪华的场景,华丽,壮观,洋洋洒洒,褶边、丝带、珠玑、反论、节奏、拟人、自然风光描写、伦理思考、战场、比赛、牧羊人哀伤的抒情诗——这一切都在浩繁的篇幅中融为一体。
他曾写过诗论,这次他在诗歌创作上一试身手,“尽自己的才华驰骋纵横”。
花冠套在风中的头上,色彩流动、消失,丰饶羊角充满空洞,韵脚随意地挂在融化的纪念碑的额上。在那沉静的多彩沙漠上有多少清澈安宁的时刻:这些句子,难道太“雅致”了吗?
“信使加快速度,看见阿加留斯在自己的城堡里,在客厅里和美丽的帕特尼雅坐在一起,他在读赫尔克里斯的故事。她坐在他身边,好像在听他读书。他看着书,而她却看着他的眼睛,时而打断他,给他提些小问题,并不指望他解答,而是给他机会,让他看看她。一对幸福的人。他欣赏她,她欣赏自己,她因为欣赏自己而欣赏他。”
还有著名的对水猎犬的描述。下一个显然贬损的句子,被有些批评家解读为一个骑士的忠诚的表述:“她是女王,所以漂亮。”
但是,他被视为伟大的诗人,完全是由于其十四行诗系列《爱星者与星》(Astrophel and Stella)。诗集发表于1591年,他去世五年之后。纳什评论道:“这是星光表演的爱的悲喜剧。”
这些十四行诗是写给彭妮洛佩·德弗卢的。她父亲希望西德尼娶她。诗以优雅和矫饰开始,就像穿着爱的服装的廷臣一样流动。诗歌讲的是爱,而他俩没有爱;诗歌说的是爱,而他俩闭口不提。狂喜来得很快,绝望去得也就同样快。这些诗是一个即将恋爱的男人最好的操练。彭妮洛佩结了婚,西德尼失去了她,这些诗不再是诗意的故事的预演,而是真正的诗,坚定而炽热:
我希望,(啊)我希望,悲哀的消息,
不能够,也永不会看到我的狂喜:
此刻,陷入地狱般的黑夜里,
才知道过去的白昼是那么可惜;
抛开自我,坚持真实,
可爱的帕里斯夺不走你的海伦:
暴力和欺骗抢不走你的欢喜,
我不是你的幸运之神;
对我的打击都是我自己造成,
智慧太多让我烦恼,
我必须对二者表达敬意。
但愿我清晨不要早起
看见这美丽的一天,(该死的眼睛)
也就不会预见,我是更愚蠢,还是更聪明。
在这些十四行诗中,在定格的时间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身心经历愤激和绝望的完整过程,自怜、恢复的希望、狂喜、月亮触动的梦、黑色的恐惧、对最后失败的毋庸置疑的确定。
十四行诗中也收有几首歌。第八首歌中,史黛拉温和地打消了他想占有她的希望。
在隐天蔽日的小树林,
鸟儿在纵情地歌唱:
年轻的梅,走入草丛,
新生的花儿绽放出新的芳香。
1586年9月22日,在荷兰聚特芬战役中,菲利普·西德尼爵士被一颗滑膛枪弹击中大腿。在痛苦地被抬回营地的路上,“由于流血太多而口渴,他要水喝,水马上就拿来了。但是,拿起水瓶往嘴边送去的时候,他看到一同被搬往营地的一位可怜的士兵,这个士兵在此次战斗中受了致命伤,此时,他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水瓶。菲利普爵士看见了,把还没来得及喝的水瓶递给这个可怜人,他说:你比我更需要。”
手术漫长而痛苦。“他们给他清理伤口时,他一半命令一半建议地对他们说,趁他还有力气,还没发烧,意志还能忍受的时候,他们尽管放心大胆地动手好了,切开,清理干净。”
他们动手了,随后他被送往阿纳姆。在那里,他受尽折磨。他瘦成了骷髅。肩骨戳出了皮肤。
一天早晨,他撩起衣服,想舒服一点,他闻到了自己身上有一股不同于膏药的臭味,他明白了……这是坏疽。
他让人请来多国的牧师,他们为他祷告。
他要听音乐。
他口述了遗嘱。
他用拉丁文写了一封长信。
他与弟弟告别。
弥留之际,他说:“即使把整个世界给我,我也不愿交换我的快乐。”
(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