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不写英雄。英语诗不适合描写英雄。
“本书也不写功绩,以及祖国之类有关荣誉、威望、权力、威严、统治之类的主题,本书的主题是战争。
“总之,我不关注诗。
“我的主题是战争和对战争的怜悯。
“诗存在于怜悯。
“然而,这些挽歌对这一代而言完全不是安慰,对下一代或许是。今天的诗人能做的只是警告。所以真正的诗人必须真实。”
这是维尔弗莱德·欧文给自己的一本诗集写的序言,旨在向英格兰和不宽容的世界揭示战争的愚蠢、残忍、恐怖、野蛮和荒唐;为了让所有人能够感同身受,序言旨在暴露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老一代欣然让年轻人充当炮灰,还有战士们的漠然、不幸和灵魂。
这本诗集,维尔弗莱德构思于战壕、弹坑和医院,构思于战场精神病院和病假期间精神郁闷和崩溃的状态之中。书没有问世,然而许多计划收入诗集的诗歌留存了下来,它们的苦闷没有减轻,它们的美感永存,它们的警示无人理睬。
维尔弗莱德·欧文生于1893年,1918年阵亡,时年25岁。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伟大的诗人。也许在未来,假如还有人读书——我的本意是假如那时还有人——他当属所有战争中的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但是,只有战争本身才能解决他的诗和其他人的诗的终极问题,那就是战争,或者止战。
用一位美国批评家的话来说,在当今这个时代,地球上的观众们目睹着极可能是自己本身悲剧的最后一幕,却仍然坚持要麻木的主要演员们表演一场灾难剧。而此时,维尔弗莱德·欧文却走下三十年来的旋转舞台,以振聋发聩的新意和力量,用诗的声音向我们诉说。我们不曾忘记他的诗,但我们或许曾把他的诗看作是特定时代、地点或特定战争的声音。现在是“原子时代”的开端,这是未来的历史学家所不知道的——因为显而易见未来不再有历史学家,此时,我们重读欧文,我们知道,他是所有时代、所有地点、所有战争的诗人。只有一种战争:人与人的战争。
欧文给我们留下不到六十首诗,很多是完整的艺术珍品,有些是片段,还有些拥有几个修订稿,最后一首在诗行的中间戛然而止:“现在我们睡去吧……”我无意回溯他短暂的一生,从最初模仿他热爱的济慈的作品到他最后一句“睡去吧”,循着这轰然的低语走进那“奇怪的相会”的深邃而发出回声的隧道。在诗集也许是最终版的序言中,序言作者埃德蒙·布兰登先生已经老练而饱含爱意地回顾了诗人的一生。在这本小小而宏大的集子中,诗人愤怒地挥洒着,绚烂的语言、模仿的旋律、真挚的情感、黑暗而钝重的谐音、干净而实在的词汇、愤怒的怜悯和预言般的叙述。
以上是我的话。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他的诗,让我们从一个使人豁然开朗的视角,看看法兰西和地球上的战场。诗的标题是——
揭露
无情刺骨像刀割一样的东风中,我们的头在剧痛……
困了,我们还得醒着,因为夜晚寂静无声……
低空划过的照明弹模糊了我们的记忆……
因为寂静而担忧,哨兵们低语着,好奇,紧张,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警戒着,我们听见狂风撕扯着铁丝网,
钩刺里发出仿佛人痛苦的呻吟。
北方,闪烁的炮火隆隆不断,
远远的,就像另一场战争的模糊传闻。
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清晨的剧痛开始加剧……
我们只知道战争在继续,雨水浸透大地,乌云压顶。
清晨在东方集结着自己阴沉的军队,
再次猛攻着战线上瑟瑟发抖的灰色的士兵,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突然子弹接连不断地划过寂静。
一样危险的是飞雪中瑟瑟发抖的黑色天空,
雪片横飞,倾泻,暂停,又继续,
我们看着雪片在冷漠的风中翻飞,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苍白的雪片像手指一样偷偷地抚摸着我们的脸——
我们蜷缩在弹坑里,回到遗忘的梦中,凝视着雪光中
草色更深的壕沟。我们打起瞌睡,
炫目的阳光,花儿飘落,画眉聒噪。
我们要死了吗?
我们的鬼魂捱到家里:快要熄灭的炉火泛着微光
就像起壳的暗红色珠宝;蟋蟀在唧唧叫;
一连几小时无知的老鼠们欢呼着:它们是房子的主人;
门和窗,都关了:大门对我们关上了,——
我们又回到临死的过程。
我们不相信会烧起仁慈的火;
太阳也不会真诚地对孩子、田野和果园微笑。
我们的爱天然畏惧上帝的神泉;
我们为此甘愿躺在这里,我们为此而生,
上帝的爱似乎正在死去。
今晚,上帝的寒霜结在泥沼和我们身上,
许多干瘪的手,皱纹累累的额头。
掩埋尸体的人们,他们颤抖的手中的镐头和铲子,
俯身对着尚可辨认的脸。他们的眼睛都是冰
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这是谁写的?一个二十三四的男孩,生于富裕之家,受过良好教育,严肃,“文艺”,腼腆,所经历过的“大事”无非是穿过海峡,喜爱希腊神话《恩底弥翁》和郊游,刚刚得到一份教职。早前,在1917年那个地狱般的冬天,他在索姆河给母亲的信中写道:“在法国有一种英勇的感觉,我感觉好极了……”提到他的战友们时,他说:“他们是我打过交道的最粗野的家伙了。”第一次听到枪声时,他说:“这种声音不乏一种崇高的意味。”
这个年轻人,起初和别人一样追捧“上战场的光荣”,不久后就对其大加挞伐。这首诗竟是这个年轻人写下的吗?就是这个年轻人,头戴钢盔,身穿皮夹克、胶皮靴,在冰雨中,在灌满水的战壕中,在黏糊糊的烂泥中,这个年轻人写道——
年轻炮灰之赞歌
牛马一样死去的人的丧钟是什么?
只有凶狠愤怒的枪炮。
只有嗒嗒作响的步枪的连射
才能应和着他们匆忙的祷告。
祈祷和丧钟里没有嘲笑,
没有哀悼的声音,只有合唱,——
悲泣的子弹疯狂而尖厉的合唱,
还有悲伤的家乡召唤他们的号角。
拿什么蜡烛给他们送终?
不在孩子们手里,而在他们眼中
闪烁着告别的神圣的微光。
姑娘灰色的眉毛就是他们的棺木;
安静温柔的心就是他们的花儿,
还有每个慢慢来临的黄昏拉下的百叶窗。
这并不矛盾。这个喜爱诗歌、勤奋健康的年轻人,有着良好的中学大学教育背景和安稳的教职,跟《年轻炮灰之赞歌》中那个亲历者和讲述者正是同一个人,他悲伤,无私,声讨,歌颂,温柔,谦卑。这两者没有差别。只是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身上了。正如叶芝曾经说的,一切都发生在光焰之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身上了。这一切都在他身边和内心流淌。他对人的恐惧、痛苦和悲伤所饱含的深切的怜悯得以充分抒发。他知道,他对这些话语很肯定、很有把握,就好像有人曾听到过这些话语,虽然这是伤口的话语、死者的身躯、鲜血的颜色;他知道自己要挺身而出,为他们的痛苦呼号,抨击无知、傲慢、宗教和国家的幕墙。他是无人区仅存的人:“这是牙齿永远撕咬的地方;它任何一个弹坑都是绝望的泥沼;索多玛与蛾摩拉的天火也点不燃它的蜡烛,以找到通往堕落的巴比伦之路。”在这个地方,他写下了下面的诗——
更大的爱
红唇不再鲜艳
就像英国死人吻过的污石。
善良的求爱双方
好像羞于他们纯洁的爱情。
爱神,你的眼睛失去了力量
凝望你双眼的是我的瞎眼。
你纤细的身体
就像插进刀子的躯体不再剧烈地战栗,
扭曲滚动着
那里上帝并不在意;
直到他们汹涌的爱神
让腐朽的死神把他们攥紧。
你的歌声不再轻柔——
即使在风儿吹过椽子的时候——
你优美的声音不再优美、
优雅、夜晚般清澈,
还比不上他们那谁也不听的声音,
此刻泥土已经封住了他们呛住的虔诚的嘴。
心脏,不曾发烫,
不再硕大,不再像填进铅弹的心脏那样充盈;
你的手依然苍白,
更苍白的是你穿过枪林弹雨的路程:
哭泣吧,你会哭泣,因为你再也碰不到他们的身体。
他不可避免地要分享痛苦。他不可能去记录别人的创伤。在如此短暂的一生中,他经历了太多的死亡。很难想象假如欧文活下去又会怎么样。二十六岁左右,他已目睹了虚假和平的歇斯底里和破裂的价值观。要是欧文活到今天,五十三岁了,而半个世界还在挨饿。你找不出年纪和诗歌的关系。诗人的诗,只要是好诗,必定比诗人成熟:有时候诗歌是永恒的。我们知道,他的诗的形式和特质永远在变化,但其目的却毫无改变;诗人永远在技术上试验,就这样一步步越来越深入地接近语言最终的力量:词语背后的词语。本质上,诗歌就是实验。一切诗的冲动都是为了创造历险。历险就是推进。每一次历险之后,会产生新的冲动,向创作推进。假如欧文活着,他绝不会停止实验。他的作品背后的动力是如此巨大,他对词语越来越强的驾驭是如此的精致和奇妙,他一定会继续影响当代人的作品。假如他活着,英语诗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诗的历程为偶然所控制。即便如此,他也是对身后的诗人产生最深远影响的四位诗人之一。其他三位是: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后来的W. B.叶芝和T. S.艾略特。
这些不过是我们的猜测、归纳和提取。我们必须回到欧文的诗歌本身,回到短暂而英勇的生命和不朽的语言。因“神经衰弱”而住院时,他观察和经历了那些活死人遭受的种种折磨,以令人不快的诗表达他们的“人生观”——
致土地
(这是许多士兵的人生观)
坐在床上。我瞎了,三块弹片。
要当心;不能挥手;再也不能。
两只胳膊不听使唤——该死。
手指哆嗦着,就像十个不听话的小人。
我想勇敢地走出去——没用!
你死于战争,就像死于古老的疾病。
绷带就像放在眼睛上的硬币。
我有勋章?——那是让我闭眼的铁片。
我的绶带?——那是从我自己背上撕下的
深红的肉条。(做你诗歌的素材。)
短暂而快活的一生,伙计!
过去说不愿活到衰老——
而今……我甘愿臃肿、秃头、
爱国。老年人从孩子们那里
至少还能得到嘲笑。而我呢
我教给孩子的,只是打斗、
射击、战争、追击,所有伤害的技巧。
唉,我学的就这些——还有赚钱。
你活了五十年不算太多?
我才活了多久啊?上帝!只要一年
我别无所求,只要空气!
一个春天!一个春天也太宝贵,太长?
春风自会吹进我的肺,
双腿就像丁香枝条那样快速生长。
我的用人尽管跛脚,但你听他的叫声!
把我拖出去,他还有力气办到。
困在这木乃伊壳子里,你要知道我的想法
我多希望永远为他扫地,
享受灰尘。自己的手满是灰尘,
像光柱中的扬尘那样了无生气,
像胳膊上的灰尘那样冰冷,
你怎会瞧不起别人脏污的手?
此刻,我愿做一把扫帚,像城市一样黑暗也行,
是的;要么拉粪车的人。要不我必须成他的粪车?
哦,人生,人生,让我喘口气——一只被揪出的老鼠!
老鼠过的日子也比不上我们的糟糕——
夜晚它们吱吱叫着跑过安全的阴沟,
在烂掉之前找到了安全的巢穴。
死人也羡慕奶酪上的活蛆,
甚至健康的细菌。微生物自有其乐趣,
它们分裂,永远也不会死去。
花儿在地上也有安逸的时光。
“我愿做一朵花,陪伴自然、草儿、石头。”
这是雪莱的话。雪莱也会震惊:
最大的傻瓜果然实现了这个愿望。
“顶起雏菊”是它们的目的,这你懂的。
我的脂肪滋养种子,我的体液培育花蕾,
还可以用来熬制肥皂。
你相信德国佬会熬制人油肥皂?
有一天,会的,如果……
朋友们请相信
和植物相伴我会过得很好
我们更和平地分享草地和雨露。
细雨抚摸我——我能得到一次抚摸,
只有太阳让我担心。
枪炮在我身边轰响。我听不见;
即使我退缩,我也不知道我在退缩。不要拿我灵魂可怜的安慰作为笑料。
士兵化作小草也会长出灵魂,
这就是最好的东西留给家乡的朋友。
我灵魂的小小悲伤抓住你的胸膛,
爬上你抽泣的喉咙;你的叹息让我悲伤,
抹掉悲伤的,唯有清新的风。
带走我哭泣的灵魂,直到它枯萎
带走它,只留下这些伤口的血。
从战火照亮的角度观察他,背景是千疮百孔的战场,看他在刀子一样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困在冰冻的沙漠,在泥糊的小火炉旁叫喊“我的感觉都烧焦了”,这一切,就是看一个人在表述毁灭的过程。他用烧焦的双手掩埋自己打烂的头颅,他自己就是葬礼上祈祷的牧师、自杀、落日。他是众人的心声。他是为残缺尸体敲响的教堂的钟声。他为不识字的死人写情书。像残忍的军队的其他人一样无知、麻木、不幸,他是他们的代言人,炸弹休克患者的声音,尽管别人听不懂。他甘愿充当死亡国度的不体面的先知:他说过,名誉是他最不想要的病症。
欧文在世的时候,这些诗都没有发表。真的,他没有看到自己的作品付印。但是,我不想让大家感觉到他总是在精神的孤独中写作,也不想让大家觉得他的诗一直是无人能识的秘密。西格夫里·萨松(Siegfried Sassoon)曾回忆到,在当时所称的“弹震性神经病”康复中心住院的时候,自己还不认识欧文,欧文拿着萨松刚出版的诗集走进他的房间,怯生生地问是否能为他签个名。萨松和欧文一起聊起了诗歌。萨松亲口说,是自己为这个谦逊害羞的年轻人立下了诗作的规矩。欧文告辞的时候,把自己的几首诗交给萨松,请他看一看他的诗写得行不行。萨松发现诗写得很好。他还把诗交给其他几位诗人和学者,他们也说好。大家做了安排,要把这些诗集结出版。欧文没有看到这本书。
欧文生平和作品的许多方面我还没有涉及。通过这些评注和作品,我一直要表达一个观点,那是作品内在的观点。对我而言,我希望对你们一样,欧文的语言展现出对灾难的立场,这是他并非通过理性所做出的选择。但是,要知道,在寻找真正的信仰之路这个意义上说,他不是一个聪明人。他不相信有一条真正的道路,因为所有的路都有无知、不公和麻木的岔道、沟坎和坑洼。他自己就胆怯而多疑。他不得不扭曲、生涩、时而做作、模棱两可、困惑。最后,就像所有人那样,他只好独自和整个战争作战。他输了,他也赢了。在许多人已经死去,他生命走到尽头前写下的一封信中,他引用了拉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的一句话:“在我离别之际,这就是我的遗言,我之所见,无与伦比。”
1918年11月4日,他阵亡。以下是在他的遗物中发现的最后一首未完成的诗。
奇遇
我似乎逃出了战场
沿着早就开挖的漫长昏暗的隧道
花岗岩拱顶是一次次大战筑成。
隧道里横睡着的人们呻吟着,
沉思着,或许僵死了,睡得很沉。
我察看他们,有一个跳起来,凝视着
直直的眼睛露出悲惨的神情,
举着可怜的双手仿佛在祈求。
看他的微笑,我认出这凄惨的大殿,
看他死人的微笑,我认出这是地狱。
那影子的脸上刻着千万种苦痛;
地面上的鲜血流不到这里,
没有枪炮的轰鸣,也没有管道的呻吟。
“陌生的朋友,”我说,“没有理由悲伤。”
“没有,”他说,“除了找不回的岁月,
还有绝望。希望都是你的,
我也有过那样的生活;我四处追逐
世界上最狂放的美丽,
它不在安详的眼睛,也不在束起的头发,
它嘲笑时光不停地流淌,
即使有悲伤,悲伤也比此处丰富多彩。
我的快乐曾遭许多人嘲笑,
我的哭泣却留下了一点东西,
现在这些都得死去。我是说未说出的真相,
战争的遗憾,战争凝结的遗憾。
如今人类会满足于我们糟蹋的世界。
他们也可能不满足,热血沸腾,精力过剩。
他们身手敏捷,就像母虎一样敏捷,
谁也不会打破战线,虽然国家还会慢慢进展。
我有过勇气,我有过秘密,
我有过智慧,我有过秘密;
我要离开这个后退的世界
走进没有城墙的虚无城堡。
当许多鲜血阻塞了战车的车轮
我会走上去用甜泉之水把它们清洗,
以埋藏很深不会玷污的真相
我会毫无保留地倾泻我的精力,
不是经过伤口;不是通过战场。
额头没有伤口却流过鲜血。
我是你杀掉的敌人,我的朋友。
在这黑暗里我认识你;所以你皱起眉头
昨天你刺穿我的身体,将我杀害。
我躲开了;但我的双手厌倦、冰凉。
现在,让我睡吧……”
(19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