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那是高街上一个寒冷白色的日子,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挡地从码头刮过来,原先为镇子遮挡海风的平房和高高的商店,现在纷纷夷为自己的平坦墓地,上面的雪成了墓碑,断垣成了墓石。精瘦得像水上的猫一样的狗,好像戴了手套一样,在废墟上走动。男孩子们爬上倒塌的药房和鞋店的顶上,大喊大叫;在曾经是威尔士王子宝瓶客栈的冰冷废园里,一个戴男人帽子的女孩在扔着雪球。寒风切割着大街,发出大海死气沉沉的声音,就像沉闷的汽笛声。我能看见白雪皑皑的山坡伸出城外,在以前,你是看不到它的全貌的,我还看见了米尔顿高台街、瓦特金大街和富乐大街白雪覆盖的一片片屋顶。在曾经是暗黄色的小拉普大街,蜂拥的女人们,挎着鱼筐,拧着网袋,打着伞,戴尖顶帽,穿着毛皮鞋,鼻子发青,嘴唇深紫,戴着挽马一样的眼罩、围巾、手套、套鞋,穿着一切能穿的东西,除了猫咪的毯子,她们跺着脚,哈着气,排着队,期盼着一杯热茶,此时,在这寒冷难受的二月清晨,我开始了斯旺西市之旅。我走进旅店。“早上好。”
大堂的招待没搭理我。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又一个雪人。他不知道十四年来我在找一个人,他也不在乎。他站着,哆嗦着,透过店门的玻璃凝望着漫天飘下的雪花,就像西伯利亚的五彩碎纸。酒吧刚刚开门,已经有一个客人在吧台前呼着热气,裹着绷带的手摇晃着一品脱一半是冰的塔维河水。我说“早上好”,女招待卖力地擦着柜台,好像擦拭着珍贵的价值不菲的斯旺西瓷器,她对第一个客人说——
女招待:在乐土电影院看电影了吗格里夫斯先生下雪了是不是您骑车来的礼拜一店里的水管就爆了……
讲述人:请来一品脱苦啤酒。
女招待:厨房成了水塘您得穿威灵顿长筒靴煮鸡蛋的时候请付一先令四便士……
顾客:天太冷了我就往这儿跑……
女招待:……找您八便士这是您要的肝您又喝可可茶了……
讲述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一个朋友?几年前他常来这个酒吧。每天早晨,就这时间。
顾客:我就这么来了。要是不打绷带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女招待:他叫什么?
讲述人:杨·托马斯。
女招待:来这儿的托马斯多了就像好多托马斯的家是不是格里夫斯先生他长什么样?
讲述人(慢慢地):那时他十七八岁……
女招待:我也有过十七岁……
讲述人:……比中等个儿稍高。我是说比中等个儿的威尔士人稍高,五英尺六英寸半。肥厚的鼻子,狮子鼻;卷曲的褐色头发;缺了颗门牙,那是在满博尔美人鱼酒吧玩猫狗游戏时磕掉的;说话很夸张;脾气暴躁;很会说话;有点儿好显摆;穿灯笼裤,不吃早饭;曾在《威尔士信使报》上发表过诗歌;住在高地;他是个张扬粗野的波西米亚,结着一条硕大的艺术家领结,那是用他姐姐的头巾做的——她一直不知道头巾丢哪儿去了——穿着染成深绿色的板球衫;一个唠唠叨叨、好高骛远、粗野随便、妄自尊大的年轻人;还是个刺头儿。
女招待:听说你要找他因为我们酒吧里的人不会碰他……对不对,格里夫斯先生?当心啊,你说不准的。我记得有个人带着一只猴子来这里。他给自己要了半品脱,给猴子要了一品脱。他根本不是意大利人。他说威尔士语,讲话像个牧师。
讲述人:酒吧里人越来越多。商人堆着积雪的肚子上挂着表链,抵在吧台上,商人的黑色硬礼帽此时潮湿、变白,就像在雾蒙蒙的镜子前跳动的圣诞节布丁。
第一个声音:你很冷吧?
第二个声音:你气管没事吧,路易斯先生?
第三个声音:再来一个这样的冬天会要我的命,伊文思先生。
第四个声音:我得了流感……
第一个声音:更要命了……
第二个声音:差不多吧……
女招待:得了,伙计……
顾客(信任地):我好像记得有个你讲的那样的家伙。但愿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有两个。他过去是个记者。那时我经常在三灯酒吧见到他。他胳膊细细的。
讲述人:现在三灯酒吧怎样了?
顾客:没怎样。不在了。都变了。你还记得本·伊文思商店?就在它隔壁。本·伊文思也不在了。
(灯光转暗。)
讲述人:我走出旅馆,在雪中走过高街,经过已夷为平地的一片店铺那盖着白雪的废墟。艾德肖家具店、卡利自行车行、东尼格尔布行、斯科尔诊所、伯顿裁缝铺、W.H.铁匠铺、布慈药房、莱斯利商行、爱珀森鞋店、威尔士王子酒吧、塔克鱼行、斯特德·辛普森商行——所有的商店都被炸弹夷为平地。走过一个弹坑,这里原来是平民布行,沿城堡街,经过的地方是曾经的店铺:普莱斯五十先令商行、克劳奇首饰、吉尔摩成衣、伊文思珠宝、马斯特旅行服饰、时尚大衣、列纳德靴子、原真商行、卡多吗、R. E.琼斯、丁氏裁缝、戴维·伊万斯、格里高利糖果、薄伟佳、伯顿商行、劳埃德银行,都荡然无存了。到了坦普尔街。这里曾经是三灯酒吧所在的地方,麦克老牧师就住在那拐角。在三灯酒吧,每逢周五发薪日,我现在要找的杨·托马斯站在吧台边,还有他的朋友弗列迪·法尔、哈弗·胡可、克里夫·威廉斯、加列斯·胡斯、埃里克·胡斯、格林·劳瑞等等。他神气地戴着帽子,就在温馨舒适气派的爱德华时代的酒家的圣殿……
(画外酒吧的声音。)
老记者: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停尸所吗,杨·托马斯?孩子们,这以前他从没见过尸体,除了有个周六去看了罗恩老头。“要是你想做个合格的记者,”我说,“你得在那些圈子里有些名气。在停尸所你也得是个‘人物’。”他脸都吓白了。
年轻记者一:瞧,现在他脸红了……
老记者:我们到了那里,你瞧怎么着?装修工已经到了停尸所,好像要给这个老房子重新装修一番。上了梯子,屋顶上有个窟窿。杨·托马斯不看梯子,双眼紧盯着那窟窿,梯子上有个油漆匠沉着嗓子说“早上好,先生们”,托马斯吓得跳了起来,像个老鼠一样。笑死了!
女招待(不耐烦地):你喝够了,罗伯茨先生。听我说啊。
(轻轻的打斗声。)
年轻记者二(漫不经心地):罗伯兹先生喝多了。
老记者:他们彬彬有礼地把你给扔出酒吧,算你活该……
年轻记者一:你见过杨·托马斯报道过维奇广场那边的足球赛,你见他试过吗?
年轻记者二:在曼尼斯曼大厅,人们叫道“好步法啊,先生”,两个灌醉了潘趣酒的水手像大象一样跌跌撞撞。
年轻记者一:今天写了什么啊,杨·托马斯?
年轻记者二:托马斯有两部打字机,了得的老记啊……
老记者:瞧瞧你的笔记。“采访英国军团。没料。采访医院。一条断腿。都市饭店的拍卖会。给从格曼瓦·甘尼来的贝伦先生打电话。午饭。在苏格登与杰尔斯太太喝啤酒,吃馅饼。去百仕达教区市场。汤亭大街烟囱起火。瓦尔特路主日学校郊游。斯克文米卡多乐队的彩排。”——这就是上头版头条的东西……
(灯光转暗。)
讲述人:十四年前的声音在雪中的废墟上静了下来,在飞雪的冬日早晨,我走过白色的废墟中心,在这里,一个我认识的年轻人曾经像麻雀一样快活地闲荡,寻找着城里鸡零狗碎的新闻。在《晚间邮报》大楼和城堡的断壁残垣旁边,我拦下一个我依稀记得曾经认识的人。我说:请问你能否……
路人:什么事?
讲述人:他的眼睛从捂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和堆着雪的大绒帽露出来,就像畏畏缩缩的爱斯基摩人一样。我说:请问你是否认识一个叫杨·托马斯的人?他当时就在邮报工作,他常常反穿着里子是方格棋盘的外套,这样你就能在他身上下跳棋。他还戴一枝夸张的金银花……
路人:什么意思,夸张的金银花?
讲述人:……还戴一顶插一根孔雀羽毛的卷边皮帽,即使去格森纳水牛酒店那样的场合,他也做出一副邋遢的记者样……
路人:哦,是他呀!他还欠我半个克朗。打从当时在卡多玛咖啡馆相聚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那时他是记者,他刚初中毕业。他,还有查理·费歇尔——查理现在蓄胡须了——还有汤姆·华纳,弗列德·简斯,他们喝着咖啡,老是争论不休。
讲述人:争论些什么?
路人:音乐、诗歌、绘画、政治。爱因斯坦、爱泼斯坦、斯特拉文斯基,还有葛丽泰·嘉宝,死亡、宗教、毕加索,还有女人……
讲述人:还有呢?
路人:共产主义、象征主义、布拉德曼、布拉克、钟表协会、自由恋爱、免费啤酒、谋杀、米开朗琪罗,乒乓球、野心、西贝柳斯、女人……
讲述人:就这些?
路人:唐·琼斯如何写出最雄伟的交响乐,弗列德·简斯如何画出最细致入微的画作,查理·费歇尔如何抓住了最大的鳟鱼,维农·瓦特金和杨·托马斯如何写出最震撼的诗歌,他俩如何轰动了伦敦,如何征服了伦敦……
讲述人:那以后呢?
路人:咖啡壶嘴咝咝作响,娱乐室杯盘铿锵,一大早年轻闲人们就高谈阔论,谈起奥古斯塔斯·约翰、埃米尔·杰宁斯、卡梅拉,德拉库拉、艾米·约翰逊、试婚、零用钱、威尔士海、伦敦的星、金刚、无政府、标枪、T.S.艾略特、女人……嘘,真冷啊!
讲述人:他匆匆走了,走进纷飞的雪中,没有道一声早上好,也没有说再见,裹紧了毛线衣,就像一个人把自己困在无声的岛上,我觉得他好像根本没有停下脚步,给我再讲一幕我正在寻找的年轻人过去的历程。卡多玛咖啡馆埋在雪里,那些喝咖啡的人们——诗人、画家,还有初出茅庐的音乐家——他们的声音都消失在恣意飞过的岁月和雪花中。
接着,我沿着学院街,经过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店铺,郎雷商行、城堡雪茄公司、T.B.布朗商行、普勒体育用品、奥伯雷·杰里米亚商行、戈达德·琼斯商行、理查兹商行、霍姆斯商行、马丽思商行、普列桑和哈珀商行、星星商行、悉尼健身、卫斯理教堂,都不在了……我的寻找经历了客栈、工作、咖啡馆,此时又指向学校。
(灯光转暗。上课铃。)
校长:啊,对,对,他呀,我记得很清楚,
现在还能不能认得他,我说不准——
谁都不会越来越年轻,也不会越来越健康,
男孩子从小看到大,
尽管有的胡子更浓密了,
原来脏兮兮的谎话连篇就是不想做家庭作业的顽童,
你哪里想得到,
如今他成了威风的获了许多勋章的准尉,还有了三个孩子,或许成了离了婚的注册会计师;
你哪里想得到,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叛逆小家伙,
他在同龄人中唯一值得吹嘘的,
是他无可争议地获得了吐口水比赛的冠军,
而今他却成了某银行经理。
不错,我记得很清楚,你找的那个小伙子:
他跟大多数男孩没什么两样,表现、智力和教养都差不多:
他抄袭,逃学,泼墨水,摇桌子,
歪解课文;
他会说脏话,推诿,假笑,抵赖,退缩,
抱怨,奉承,惹事,发窘,欺骗,
狡猾,结巴,逢场作戏,
一本正经地装出受了委屈、疾恶如仇的样子,
在礼拜三的半天假,因为小小过失受罚,
恼怒又勉强地接受飞鸟少尉的调教,那是少尉的绰号,
他经常受罚课后留校,
上几何课时躲进衣帽间,
刚来的时候,被大孩子扔进后操场的灌木里,
他成了大孩子后,又把新来的孩子
扔进后操场的灌木里;
祈祷时,他吵架,
晨祷唱圣歌时,他沾沾自喜地乱唱,
把陈词滥调加进歌词,
他合伙糟蹋了校长的大黄,
三角函数课,他排名第三十三,
他当过校刊编辑,这一点大家都不意外。
(灯光转暗。)
讲述人:礼堂毁了,回声响亮的走廊也成了焦土,原来他就在这里乱涂乱画,在漫长的春日,他在这里打哈欠,等着下课铃响到院子里疯跑;这座位于快乐山上的学校已经面目全非。有人说,不久它就不再是他所熟悉、热爱的学校,虽然他很淘气,但他生来就如此,礼堂里的姓名已经毁了,墙板上刻写的缩写字母已经烧光了。但是,那些名字还在。那些死去的人他认识谁呢?这么长时间,那些死去的名人,他认识谁呢?死去的人的名字永远活在活着的人的心里。死去的人他认识谁呢?
(丧钟。)
声音:伊文思、K. J.、海因斯、G. C.、罗伯茨、I. L.、莫汗、J.、托马斯、H.、百因斯、W.、巴扎德、F. H.、比尔、L. J.、巴克奈尔、R.、特福德、G.、瓦格、E. A.、怀特、G.。
(灯光转暗。)
讲述人:然后,我转身走下白雪皑皑的小山,迎着海上刮过来的经久不息的大风,裹着堆了雪块的羽绒服的人们急慌慌地从我身边走过,就像一张张飘来飘去的羽毛床垫一样。我艰难地走过泡沫一样铺满镇子的齐踝深的积雪,来到平坦的高尔街,这里的建筑物已化为乌有,又走过长长的海伦路。此时,我的寻找又把我领向海边。
(海的声音,轻柔的。)
讲述人:在面对汹涌清澈的大海的纪念碑附近,只有两个活的东西在闲逛:一个男人,戴着堵住了嘴的围巾和松松垮垮的帽子,还有一个是愤怒的杂种狗。男人在寒风中瑟缩,拍打着冻得青紫的双手,等着大海或大雪的某种信号;狗儿冲寒风吠叫,血红的眼睛盯着曼波尔海岬。我和那男人交谈时,狗儿呜呜直叫,紧盯着我,责怪我造成了这雪天。男子告诉大海,年复一年,无论严寒酷暑,他总要来看大海,一次在白天,一次在夜晚。他认识所有来看海的狗、男孩和老人,他们在沙滩上奔跑嬉戏,奔向很宽很宽的滚动垃圾桶一样翻滚的波浪边缘。他认识那些躺在沙丘上的恋人们,那些肌肉发达快步奔走的女人,她们像驯虎一样大声呵斥自己的大狗,那些无所事事的男人,他们在世上唯一做的正经事就是观看汹涌的大海。他说——
闲逛的人:对,对,他呀,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不知道那些在沙滩上玩耍的男孩们的名字,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大概十四五岁,你说过,戴一顶小红帽。他常常去维维安河玩。他常去拱山闲逛,在铁路边玩耍,在海边大叫。他常去沙丘溜达,观看油船、拖船和香蕉船驶出码头。他逃学就去海边,他说。我知道的。礼拜六下午,他会走很远的路去海边,虽然看不见船,也要去听雾笛。礼拜天晚上,礼拜结束后,他和他那一帮哥们儿去舞会大吹大擂,在女孩子后面打口哨。
(窃笑。)
女孩:你妈知道你跑出来了吗?快回去。别跟着我们。
(又一个女孩窃笑。)
女孩:别吱声,海蒂,你一开口人家就来劲儿。不行,谢谢,厚脸皮先生,就凭你刺耳的口音和你老爸的毡帽!去沙滩上走走,没门儿。你说什么?哟,瞧他说的,海蒂,他说他背过字典。没门儿,月光下小巷里走走,想都别想,搞清楚,我不拐小孩。我见过你走高台街去学校,快活眼先生,背着个小书包,戴顶红帽子。你见我穿……没有的事。海蒂,当心眼镜儿!海蒂·哈里斯,你跟他们一样坏。嘿,走开,做作业去,就是你。别以为我还原来那样,我又不是你的作业,听清楚,厚脸皮!海蒂·哈里斯,别理他!嘿,厚颜无耻!得,到海岬那儿就回,好不?不往前了,当心……
闲逛的人:没错,我认得他。我记得太清楚了……
讲述人:此刻,在冰冻的海滩,孩子们,跟我寻找的孩子一样的孩子们,在远处高声喊叫,他们在镜子似的河面上滑行,朝别人、天空掷雪球。然后,我离开海边,走上布莱恩米尔台街,来到葛兰博莱顿大道,波特·特里克曾在这条街上开过杂货铺,现在在厨房里一边做三明治、果冻、奶冻,一边威胁要毁灭统治阶级。我来到高地,就是从这里的商店和房子,我开始了追逐其过去的旅程。
(老钢琴电影院——背景音乐。)
声音一:这里原来是电影院,在这里,他和杰克·巴舍特为剥头皮的印第安人叫好,为盗马贼的枪杆子喝彩。
讲述人:杰克·巴舍特,被杀了。
声音三:这里原来是弗格森太太开的杂货店,出售最好的棒棒糖,一便士一包的各种各样的玩意儿,还有一种甜甜的口香糖。
声音一:在科顿肯街背后的田野里,墨菲一家撵过他,还有猫儿。
声音二:过去,流浪汉在这里烧火,在炭火里烤香喷喷的土豆。
声音三:在市镇山下的克雷格,他一个人猎杀狼(或野兔)和红种苏族印第安人(或米切尔兄弟)。
(电影音乐化为孩子们的背景声音,他们齐声背诵威尔士的郡名。)
声音一:在米拉多学校,他学习阅读和算数。谁做的酒椰纤维垫最难看?谁给乔伊斯的靴子里灌水,每天早上都干?下午,表现好的孩子可以看《蓬蓬头彼得》,表现不好的孩子只能留下来,坐在空空的教室里,听楼上傍晚钢琴课教室传来的悲惨刺耳的钢琴声。
(孩子们的声音转弱。背景中响起钢琴教室的声音。)
讲述人:我穿过白色的树林,走进科顿肯公园,雪花还在飘舞,幼稚、孤寂、机械的琴音在突然刮来的清风中爬动。夜色裹住了公园,就像另一场更黑的雪。关门的铃声还有一会儿才会响起,虽然园子已经空荡荡的。雪中巡视的看园人走过水库,那里过去有过天鹅。我上前向他打听,我们走过白雪覆盖的车道、埋在雪里的苗圃、堆满厚厚的积雪没有鸟儿的树林,走向最后一道门。他说——
看园人:对,对,他呀,我记得很清楚。他常常翻过水库的栅栏,向天鹅扔石头。不让进的草地上,他跑得跟公山羊一样快。砍树枝,在椅子上刻字,抠假山上的青苔,剪大丽花。在舞台上打架。爬上大榆树,猫头鹰一样蹲在树梢上。在灌木里烧火。在岸边的草地上玩耍。没错,我记得很清楚。我看他从来都快快乐乐的。我记得太清楚了。
讲述人:我们走到了最后一道门。夜色罩住了我们和城市。我问,他现在怎样了?
看园人:死了。
讲述人:看园人说……
(闭园铃声响起。)
看园人: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