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娜达莉娅在圣彼得节前夕,奔出大门去看看是谁来的时候,她高兴得连腿都发软了,因为她看到的是苏霍多尔那辆落满尘土的破车,是叶弗谢伊·鲍杜利亚头发蓬乱的脑袋上那顶破帽子,是他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乱蓬蓬的大胡子和他那张倦怠而又兴奋的脸(这张脸过早地衰老了,不但长相难看,五官不正,而且总使人觉得有点缺陷,可又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缺陷),是那只熟稔的、毛也同样蓬乱的公狗(这只同马车一齐来的公狗不仅同叶弗谢伊,而且同整个苏霍多尔都有某种相似之处,狗背上的毛色是灰不溜秋的,而两胁及颈上浓密的茸毛的毛色则跟没有烟囱的农舍冒出来的炊烟的颜色一模一样)。娜达莉娅明白了,叶弗谢伊是来接她的。但是她很快就把兴奋的心情克制了下去。在回去的路上,叶弗谢伊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着。他谈起了克里米亚战争,一会儿为这场战争感到高兴,一会儿又为它感到伤心。娜达莉娅颇有见解地开导他说:
“那有什么,是该教训教训这些个法国佬……”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才回到苏霍多尔。在这漫长的一天内,娜达莉娅用新的目光眺望着熟悉的旧景物,一种凄凉伤心的感觉油然而生。离故园越近,她越是生怕勾起对往事的回忆,越是生怕发现人事的变迁;越是生怕在路上遇到什么人。当大车由大路拐入苏霍多尔时,娜达莉娅看到有匹两岁的小马驹撒开四蹄在长满白玉草的休耕地上狂奔,原来是有个小男孩把一只光脚丫踩住绳索做的缰绳,两手抓住马脖子,拼命想把另一只脚甩到马背上去,可小马驹却不肯就范,狂奔着,想把他颠下来。娜达莉娅认出那男孩是福姆卡·潘丘欣,顿时高兴得什么似的。接着又遇到了百岁老人纳扎鲁什卡驾着一辆大车迎面过来,他的坐法已不是男子汉式的,而是老娘们儿式的了——两腿伸得笔直地搁在车上——两肩紧张而又乏力地高耸着,两眼已褪光了颜色,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忧郁的神情,人枯瘦到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放进棺材”的地步。他没戴帽子,穿一件又长又破的衬衫,由于经常躺在炉炕上,衬衫沾满了炉灰,变成瓦灰色。娜达莉娅的心不觉又颤栗了一下,她回想起了三年前比谁都和蔼、比谁都不关心家事的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曾打算鞭打这个纳扎鲁什卡,起因是老人在菜园里偷了根萝卜。纳扎鲁什卡被当场逮住了,家奴们围着吓得只剩下一口气的老人,看着他老泪纵横,哈哈大笑着说:
“老爷子,留神,可别拉出屎来,这下说啥也得把裤子扒下来!你逃不了这顿板子啦!”
当娜达莉娅看到牧场,看到排列成行的农舍和庄园,看到庄园内的果园、宅第高高的屋顶,以及下房、谷仓和马棚的后墙时,她的心都快跳出喉咙。黄澄澄的黑麦田里,长满了矢车菊,一直延伸到后墙脚下,跟那里的乱草和大葱混杂在一起,谁家的一头棕色斑点的白毛小牛犊钻到了燕麦地里,大口大口地嚼着麦穗。周遭的一切是那么宁静、质朴、平凡,可她心里却越来越激动,越来越不安。后来,当大车顺着宽敞的庭院向前驶去的时候,当她看到好些白毛猎狗像一座座石坟似的躺在庭院里打瞌睡的时候,当她在农舍里生活了足足两年之后回到阴凉的宅第,闻到了那么熟悉的蜡烛味、菩提树花的香味、餐具橱和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撂在穿堂长凳上的哥萨克式的马鞍以及挂在窗口的那只关过鹌鹑的空鸟笼的气味的时候,她更是感慨万千,连神志都模糊了,不由得怯生生地朝麦尔库里伊的像瞥了一眼,这尊像已从祖父的卧室移到了穿堂的角落里……
跟两年前一样,阳光从果园里透过几扇小小的窗户,令人欢快地照亮了昏暗的饭厅。一只小鸡不知为什么走进了屋里,孤单地唧唧叫着,在会客室里踱来踱去。在光线强烈的灼热的窗台上,摆着一盆菩提树花,花已枯萎,但仍发出阵阵香气……她觉得周围一切古老的东西似乎变得年轻了,大凡一家人家死了人之后,屋内的陈设往往会给人以这种感觉。她感到在所有的东西中,尤其是在花朵的香气中,有她的一部分灵魂、一部分童年和少年时代、一部分初恋存在。她可怜那些长大了的和死去了的人,可怜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小姐。那些和她同年龄的小厮和婢女都已长大成人。许多老迈得患了摇头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两年前有时还倚立在下房门口,呆呆地望着人世间出神,可现在他们已永远离开了人间。达丽娅·乌斯季诺娃去世了。祖父也去世了。他一直像孩子一般怕死,以为死神对他会网开一面,不急于来找他,好让他对这可怕的时刻做好充分的准备,谁知道死神竟那么突然、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地用它的镰刀(注:俄国人传说死神手中握着一把大镰刀,宰割那些应当死去的人。)结果了他的性命。真叫人难以相信他已不在人世,难以相信在切尔基佐夫村教堂旁那座坟茔中腐烂着的正是他。叫人难以相信的还有这个黝黑、枯瘦、尖鼻子的女人,这个时而冷漠,时而狂怒,时而惶惶不可终日地唠叨不休,时而同她亲如手足无所不谈,时而又扯她头发的女人,竟会是冬妮娅小姐。使人不解的还有:为什么要让那个身材矮小、老是喜欢大叫大嚷、嘴唇上长着黑唇髭、叫做什么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的女人来掌管这份家业……有一回,娜达莉娅走到那个女人的卧房门口,怯生生地朝里边瞥了一眼,看到了那面使她遭殃的镶银框的镜子,顿时,往日的恐惧、欢乐、柔情,对委身于人的那种幸福的企盼,以及黄昏时披满露珠的牛蒡的气息,都一齐甜蜜地涌上了她的心头……但是她连忙收摄心神,把所有的感情、所有的想法都深埋在心底。要知道在她血管里流动着的是古老而又古老的苏霍多尔的血液!她自小吃的是苏霍多尔四周的砂质粘土中生长出来的淡得无可再淡的粮食。自小喝的是她祖先在干河床上开出来的池塘中的淡得无可再淡的水。年复一年累得她精疲力竭的日常生活,她并不觉得可怕,她觉得可怕的是某些不寻常的东西。她甚至都不怕死;可是却怕做梦,怕夜间的黑暗,怕暴风雨,怕打雷,还怕——天火,怕得发抖。她腹中像怀着个胎儿似的怀着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她必然会遭到某种灾难……
这种预感催她衰老。她一再提醒自己青春已逝,从哪方面来看都已年老色衰。她回苏霍多尔还不到一年,当初迈进苏霍多尔宅第门槛时那种青年女子的感情就已荡然无存了。
克拉芙季娅·马尔科芙娜生了个儿子,把饲养家禽的费多茜娅调来做保姆。费多茜娅年纪还挺轻,可是却常年穿着老婆子穿的深色连衫裙,而且性情温和,笃信上帝。那个新出世的赫鲁晓夫刚刚会睁开一对什么也看不懂的小眼珠,刚刚会用口水吐泡泡,连自己的脑袋瓜还没力气支直,老是无力地向前垂着,就已经会凶狠地嚎叫了,而且大伙也已经管他叫少爷了。从儿童室里不时传出的古老的摇篮曲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他来了,他来了,背着麻袋的老头儿来啦……老头儿呀老头儿,你别上我们家来,我们不会把少爷给你带走,他不哭啦……”
娜达莉娅把菲多茜娅当做榜样,认为自己也是保姆——是患病的小姐的保姆兼女友。那年冬天,姑婆奥尔加·基里洛芙娜死了。娜达莉娅得到小姐允许,随同那些在下房里度着晚年的老婆子一起去送葬,她在那儿喝了蜜粥(注:俄俗,葬礼后要请送葬的人喝加蜂蜜的粥。)。那种粥一点儿滋味儿也没有,却甜得发腻,使她吃了直想吐。回到苏霍多尔后,她难过地告诉小姐,姑太太躺在棺材里“简直跟活着一样”,可是那些老婆子却不敢看一眼盛殓着这具可怖的尸体的棺材。
到了来年春上,从切尔马什乡请来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巫师,替小姐送祟捉怪。那巫师叫克里姆·叶罗欣,他的花白的络腮胡子又长又大,花白的鬈发不分头路,笔直朝后梳去。他是个仪表堂堂的富裕的独院小地主,精明能干,平时讲话有条有理,一听就懂,可是到了病榻旁边,立刻就变成了巫师。他的衣着厚实和清洁得少见,常年穿着铁灰色的粗呢外衣,束着大红颜色的腰带,脚上蹬着皮靴。他微微地伛着魁梧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宅第,毕恭毕敬地用他那对狡黠而锐利的小眼睛寻找圣像,画过十字之后,就一本正经地同主人攀谈。先是谈庄稼的长势、雨水、旱情,然后久久地、郑重其事地喝茶,喝过茶后再画个十字,这以后才问病情,声调也跟着变了。
“晚风已起……无光已暗……时辰已到。”他神秘地念道。
小姐坐在昏暗的卧室里,等着克里姆在房门口出现,她像发热病一样簌簌发抖,随时都有可能痉挛地摔倒在地板上。娜达莉娅站在她身旁,从头到脚都被恐惧所攫住。整幢宅第中鸦雀无声。连少奶奶也叫了一帮使女到她屋里去陪她,和她们讲话时声音低得像耳语。没有一个人敢于点灯,没有一个人敢于大声讲话。生性快活的索洛什卡,主子要她在过道里守候着,免得克里姆有什么吩咐却没有人去办。可是连她也觉得眼睛发花,心提到了喉咙口。就在这时,克里姆打她身旁走过,一边走,一边解开手绢包,那里边包着几根能祛邪禳灾的骨头。不一会,小姐的卧室里响起了他的响亮而怪样的声音,打破了坟墓般的寂静:
“站起来,上帝的仆人!”
随即他的花白的脑袋伸出门来。
“拿块木板来。”他阴森森地吩咐说。
于是人们把一块木板放在地板上,扶小姐站到板上。她恐惧得两眼鼓了出来,浑身冰凉,就跟死人一样。屋里已一片漆黑,娜达莉娅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克里姆的脸。蓦地里,他用一种好像从远处传来的恐怖的声音念起咒来。
“呜呜风鸣,菲拉特大士驾风来临……破窗辟门……怒声喝令:愁鬼,愁鬼,休得作怪,敕敕此律!”
“愁鬼,愁鬼,休得作怪!”突然,他威严地厉声吼道:“愁鬼,速速出去,不得迟疑,去到黑魆魆的树林——那里才是你栖身之地!到大海去,到大洋去,”他瓮声瓮气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喃喃念道,“在大海上,在大洋上,在布扬岛上,躺着一条母狗,一只灰羊扑在母狗身上……”
娜达莉娅觉得世上没有也不可能有比这些咒语更可怖的东西了。咒语顷刻之间就把她的灵魂带到了混沌蒙昧、魔影幢幢的洪荒世界。她不能不相信这些咒语的法力,就像克里姆本人不能不相信它们一样。他凭了这些咒语为病家驱祟禳灾,曾多次使病人霍然而愈,叫他怎么能不相信呢。克里姆作法后,又恢复了常态,坐在过道里用手绢擦去额上的汗珠,慢慢地喝着茶,谦和而随便地聊道:
“好吧,还要再作两个晚上的法……要是上帝保佑的话,病兴许会稍微好转些……小姐,你们今年种荞麦了吗?听说,今年荞麦长势可好哩!好极啦!”
入夏以后,全家都在等两位少东家从克里米亚回来。结果人没有来,却来了一封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的“挂号信”,要家里再寄一笔钱去,并通知说,最早也要交秋之后才能回家,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负了伤,伤势虽不严重,却需要休养一段时期。少奶奶派人去切尔诺佐夫村找女先知达尼洛芙娜占卜,看看彼得·彼得罗维奇能否顺顺当当养好伤。达尼洛芙娜跳了一会儿神后,用手指打了个榧子,不用说得,那意思是准能顺顺当当养好伤。于是压在少奶奶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小姐和娜达莉娅却没有心思顾两个少东家的事。作法后,起初小姐的病情倒的确好转了些。可是到了圣彼得节前的斋戒期(注:东正教的斋戒时期,时间在俄历6月底。)的最后一天,愁鬼重又缠身,小姐又是终日愁容满面,郁郁不乐,一看到打雷和火就吓得魂飞魄散,而且处心积虑地要把一件什么事瞒过别人,因此顾不上两个哥哥了。娜达莉娅也没心思去顾他们俩。诚然,她每次祈祷时都要暗暗祷祝彼得·彼得罗维奇早日康复,就像她此后直到进入棺材之前,没有一次祈祷时不祝他的灵魂早升天堂一样。可是如今对她来说,世上最亲近的人只有小姐。小姐的恐惧,小姐对灾祸的预感,以及小姐在暗底下干的那件事,同样感染了她。
这年夏天酷暑逼人,刮着热风,风砂遮天蔽日,而且没有一天不打雷。老百姓中间流传着令人惊恐不安的谣言,说是又要打仗了,有人要起来暴动了,好多地方发生了火灾。有些人说马上农奴就要自由了,而另一些人则相反,说立秋之后,要把所有的农奴一个不漏地抓去当兵。而且,就像历来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到处出现了许许多多流浪汉、疯子和修士。为了这些人,小姐差点儿没跟少奶奶打起来,因为小姐总是大方地施舍给他们面包和鸡蛋。有一回,来了个叫德罗尼耶的人,他是个高挑个儿,头发火红,衣衫褴褛不堪。他实际上是个酒鬼,却装成疯僧。他若有所思地顺着院子笔直朝宅第走来,连头都不抬,结果,额头猛地一下撞着了墙壁,却开心地笑着,向后跳了一步。
“我的小鸟!”他用假嗓子叫着,一面举起右手,做出手搭凉棚的姿势,像是为了遮住阳光,一面扭曲着身子,一步步跳过来。“我的小鸟都飞了,飞到云端里去了!”
村妇们的规矩是遇到出家人必须目不转睛地怜悯地望着他们。娜达莉娅也学她们的规矩,呆呆地望着德罗尼耶,可小姐却扑到窗口,热泪盈眶地用可怜巴巴的声音呼喊道:
“上帝的侍者德罗尼耶,替我这个罪人向上帝祈祷吧。”
在她这么呼号时,可怕的预感吓得娜达莉娅连眼睛都发直了。
常来这里的还有克里钦村的季莫沙·克利钦斯基。这人身材矮小,胖得胸脯上的两块肉都鼓了起来,像是个女人,长着一张孩儿脸,斜眼,黄发,穿一件白洋布衬衫和一条白洋布短裤,由于一身肥肉,走路老是喘粗气,显得分外痴呆。他迈动胖鼓鼓的小脚,踮起脚尖,用碎步急匆匆地向台阶走来,一对细小的眼睛看人时的样子,仿佛他刚被人从灭顶之灾或者其他杀身之祸中拯救出来。
“大祸临头啦!”他气喘吁吁地嘟囔说,“大祸……”
大伙安慰他,给他饭吃,等着他讲出些什么预言来。可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哼哧着,贪婪地嚼着饭菜,吃饱后,他把讨饭包往背上一搭,然后就着急地找他那根讨饭棒。
“季莫沙,你什么时候再来?”小姐朝他喊道。
他也用尖得刺耳的中音喊叫着回答,不知为什么,他故意把小姐的父名叫错了:
“啊,圣徒呀,卢克扬诺芙娜(注:冬妮娅的父亲彼德,因此她的父名应当是彼德罗芙娜,而不是卢克扬诺芙娜。)!”
于是小姐用哭腔朝着他背影喊道:
“上帝的侍者!替我这个罪人向上帝祈祷,向埃及的圣母马利亚祈祷吧!”
每天都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祥的消息:哪里遭到了雷殛,哪里又被天火焚毁。苏霍多尔自古以来就惧怕天火烧,这时候,对天火的恐惧益发与日俱增。只要乌云刚刚从庄园后面涌起,把阴影投到正在成熟的庄稼的黄砂色的海洋上,只要牧场上刚刚刮起第一阵旋风,传来远方滚滚的雷声,村妇们就连忙把黑不溜秋的木雕的圣像捧到大门口,并急急忙忙倒好一罐罐牛奶,因为大家都说用牛奶救火一下子就能扑灭。而在庄园里,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一把把剪刀扔到窗外的荨麻丛中,拿出那条祖传的骇人的圣巾,挂到窗口,用瑟瑟发抖的手点燃一支支蜡烛……连少奶奶不知是真还是假,也叫这种恐惧感染了。过去,她曾亲口说过,打雷是“自然现象”。可现在只要一亮起闪电,她也眯起眼睛画十字,尖声地惊呼着。她还唯恐自己和周围的人吓得不够,一再把1771年雷电在蒂罗尔(注:奥地利地名。)酿成的一场灾祸讲给大家听,那次一场雷雨,就打死了一百十一个人。女人们在听她讲完后也急忙把自己的见闻讲出来,有的说大路上有一棵白柳树被一道闪电击中,一下子烧成了灰烬;有的说几天前切尔基佐夫村有个村妇叫雷劈死了;还有的说有辆三驾马车正在路上走,一个雷打下来,三匹马吓昏了,都跪倒在地上……苏霍多尔上上下下都陷入了这种狂热的迷信之中,临了又来了个叫什么尤什卡的人,把这种狂热煽动得更加炽烈了。尤什卡是个“不守清规的修士”,那是他自己这么称呼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