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什卡是庄户人出身。但是他从未干过一天活,常年走南闯北,靠给人讲他怎么逍遥自在、怎么“不守清规”混口饭吃。“老兄,我虽是个庄户人,可是脑袋瓜灵得像那匹驼背马(注:可能是指俄国作家彼·巴·叶尔绍夫(1815-1869)所著童话故事《小驼马》(一译《凤羽飞马》)中的驼马。)。”他说道,“我干吗要干活呢!”
的确,他看上去也真像神驼马,目光锐利、聪明,脸上没有一根胡子,由于患过佝偻病,得了鸡胸,他有咬指甲的习惯,手指细而有力,老是用手指把红铜色的长发往后捋去。他认为种田是“既下等又没意思”的事。于是就到基辅的修道院出家当了修士,在那里“长大成人,”后来由于“不守清规”被逐出教门。他便用许多人都用过的老办法,扮作香客,去各处的圣地朝圣,装作是个一心想拯救灵魂的人。大概是由于靠这个办法沾不到什么便宜,他就另试别法:穿着教士的内袍,赤裸裸地夸耀自己的逍遥和好色,漫无节制地抽烟和喝酒——他从来不会喝醉——尖刻地嘲讽修道院,告诉人家他为什么会被逐出教门,一面讲,一面还用手和身体做出下流淫秽的动作。
“就是为了这些个事儿,”他挤眉弄眼地对庄稼汉们说道,“把我这个上帝的仆人撵出了净地。我现在只好回老家,回罗斯……反正天无绝人之路,我照样能活下去!”
的确,他照样能活下去,罗斯盛情地款待了这个无耻地违犯戒律的人,而且并不比款待那些致力于拯救灵魂的人差,不但供他吃,供他喝,留他过夜,而且津津有味地听他讲那些淫秽的勾当。
“这么说,你打定主意,这辈子什么活也不干?”庄稼汉们问道,由于巴望他把刺激性的隐私讲出来,眼睛都发亮了。
“除非魔鬼来逼我,我才会干!”尤什卡回答说。“老兄,我已经舒服惯啦!我发起情来比修道院里的公山羊还带劲儿。那些个黄花闺女——残花败柳的娘们儿哪怕倒贴我,我也不要!——谁个见了我都又是怕又是爱。叫她们怎么能不爱!我这人可讨女人的欢喜呢:虽说羽毛不怎么的,可骨架子棒得没说的!”
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到苏霍多尔就直奔宅第,走进了穿堂。这时娜达莉娅正巧坐在穿堂的木炕上哼小调:“我是个年轻的姑娘,打扫香喷喷的干草房,拣着了一块甜蜜的糖……”她一抬头见到他,吓得蹦了起来。
“你是谁?”她喊道。
“是人,”尤什卡迅速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眼,回答说,“去禀报你家太太。”
“是什么人?”少奶妨在饭厅里大声问道。
尤什卡立刻就让她安心了。他对她说,她兴许以为他是个逃兵吧,不,压根儿不是,他是个还俗的修士,正赶路回老家去。他请求先搜他的身子,然后让他在这儿住一两夜,稍稍歇口气。他的直率使得少奶奶既惊讶又感动,第二天就让他搬进宅第内的仆人室住,完全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了。每当下雷雨时,他就不知疲倦地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两个女主人听,给她们解闷,还出主意叫人把天窗钉死,据他说,这样就可使屋顶不受雷击。当响起最可怕的雷声时,他就跑到台阶上去,以此证明打雷没有什么好怕的。他还帮使女们生茶炊。可是使女们却白眼看他,因为她们觉察到他溜眼看她们时的目光是心术不正的、充满邪念的,尽管如此,听他讲笑话时,却没有一次不笑弯腰的。唯独娜达莉娅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因为他已经不止一次在黑洞洞的过道里拦住她,压低声音迅速地对她说:“姑娘,我迷上你了!”她讨厌他内袍上那股强烈的马合烟的气味,而且怕他,怕得要死。
她已经非常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了。她独自一人睡在小姐房门外的过道里,尤什卡已经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过:“我要来的。哪怕宰了我也要来。要是你敢喊一声,就把你们统统烧成灰。”但是她所以无力抗拒、束手就范,主要的还是她意识到了那桩在劫难逃的事就要发生,她在索什基田庄时做的那个关于公山羊的噩梦眼看就要应验。而且,十之八九她命里注定是要和小姐一起毁灭的。现在,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知道,一到夜里,魔鬼本人就到宅第中来作祟。上上下下的人都已知道,除了雷电和天火之外,究竟是什么使得小姐神不守舍的,究竟是什么使她在睡梦之中发出甜蜜而又疯狂的呻吟,并在事毕之后跳下床来,令人毛骨悚然地厉声号叫的,即使最响的雷声,在这种凄厉的号叫声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了。她狂叫着:“要压死我啦,这伊甸园里的毒蛇,耶路撒冷的毒蛇!”那么毒蛇究竟是谁,若不是一到夜里就来纠缠妇人和姑娘的魔鬼和那头灰色的公山羊,还会是谁呢?而且世上还有什么比魔鬼在大雨滂沱的夜里,随着隆隆不息的雷声,和一闪一闪地照亮阴森森的圣像的闪电,从黑暗中走到这儿来更可怕的呢?那个骗子手在跟她娜达莉娅耳语时的那种强烈的情欲和淫念也同样是非人的,叫她怎么抗拒得了?夜里,她坐在过道的地板上,下面垫着一条马披,想着那命中注定的、在劫难逃的时刻,吓得心突突地跳个不住,同时睁大眼睛望着黑洞洞的过道,竖直耳朵听着这幢沉睡了的宅第中每一下最微弱的窸窣声。就在这时,此后长期折磨她的那场重病第一次发作了:她突然觉得脚心奇痒,随即一阵像针刺似的痉挛遍及全脚,使她的十只脚趾像爪子似的向脚心弯去,并疯狂地、令她春心荡漾地扭曲着她的血管,随后顺着两腿,扩展到全身,直冲到喉咙口,迫使她也想放声号叫,叫得比小姐更狂暴,更甜蜜,更痛苦……
那桩在劫难逃的事终于发生。尤什卡果然来了——恰巧是在夏末的那个恐怖的深夜,在救星圣伊里亚节(注:系东正教节日,俄历7月20日守此节。),也就是古时称为火神节前夕的深夜来了。那天夜里虽没有打雷,娜达莉娅却没有睡好。她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突然惊醒了过来,好像有谁推了她一下。她知道这时正是满屋子的人睡得最死的时候,谁会来推醒她呢——她明白了,是她自己剧烈的心跳惊醒了自己。她跳下床来,向过道的两端望了望,只见岑寂的、满天星斗的、诡秘的苍穹中。四面八方都发出金黄色的和淡蓝色的闪光,那光燃烧着,颤抖着,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时把穿堂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她撒腿就逃,可是马上又像泥塑木雕般站住了,她发现很久之前就撂在窗外院子里的那几根白杨圆木,每当空中亮起闪光时,竟也发出耀眼的白光。她躲进饭厅:那里有一扇窗没关,可以听到果园内不徐不疾的喧声,饭厅里比穿堂要黑,因此玻璃窗外似火一般的闪光就显得更加亮了。闪光刚一消失,一切又都淹没在黑暗之中,但转瞬之间,忽而这里,忽而那里又被照亮了,那亮光颤抖着,像是着了火似的——这时整个果园内淡绿色的杨树和白桦的树身以及它们的好似花边的树冠,先是闪亮了一下,随即越来越亮,不停地颤动摇曳,犹如幢幢魔影。透过这些魔影,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时而呈金黄色时而又呈紫白色的浩渺的苍穹。
“在大海上,在大洋上,在布扬岛上……”她一边忙不迭往后退去,一边念着咒语,预感到这句咒语正在毁掉她的终身。“躺着一条母狗,一只灰羊扑在母狗身上……”
她刚刚念完这句愚昧、阴森的咒语,转过身去,冷不防看到尤什卡耸起肩膀就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一道闪光照亮了他的脸——那脸灰白得像纸一般,可眼圈却发黑。他脚下一点声音也没有地奔到她跟前,迅速地用两条长长的手臂搂住她的腰,只往下一按,她就跪倒了下来,然后再把她一推,她便仰面朝天地躺倒在穿堂冰冷的地板上了……
翌日夜里,尤什卡又来找她。此后又有许多夜里来找过她——她害怕和厌恶得失去了知觉,乖乖地听任他轻薄:她连想都不敢想反抗,想都不敢想请求主子和仆人们保护,就跟小姐不敢反抗每天夜里来享用她的魔鬼,就跟祖母当年不敢反抗她的男仆特卡奇一样。祖母是个当家做主、威风凛凛的美人儿,可她也不敢抗拒色胆包天的淫棍和恶贼特卡奇。特卡奇最后终于流放西伯利亚,至死不准回来……临了,尤什卡玩厌了娜达莉娅,对苏霍多尔也腻烦了——便像突然来到那样,突然走掉了。
尤什卡走后一个月,娜达莉娅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到了九月里,在两个少东家作战归来后的次日,苏霍多尔的宅第失火了,吓人的大火烧了很久:她的另一个梦又应验了。黄昏时,一个霹雳,一个金黄色的球雷击中了宅第,宅第就烧了起来,尽管那时正在下着瓢泼大雨。据索洛什卡说,她亲眼看到这团火球打祖父卧室内的炉子里窜出来,跳跳蹦蹦地滚遍了所有的房间。娜达莉娅一看到浓烟和烈火,便冲出澡堂——那一阵子,她不论白天黑夜都躲在澡堂里哭泣——拼命朝宅第跑去。事后,她告诉人家说,她在果园里曾看见一个穿着大红颜色的乌克兰式外衣、戴着哥萨克式的镶金边的高帽子的人,在水淋淋的灌木丛和牛蒡丛中拼命地往外跑去……究竟确有其事还仅仅是心造的幻影,娜达莉娅不能确定。能够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所受的这场惊吓,使她摆脱了那个没有出世的胎儿。
打这年秋天起,娜达莉娅日益憔悴。她又回到了日常生活的轨道之中,从此直到生命终了,再也不曾离开过这条轨道。冬妮娅姑妈被送往沃罗涅日去膜拜圣徒的干尸。回来以后,魔鬼再也不敢近她的身,她也就安静下来,跟所有的人一样过日子了;只有她那对狂热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亮光和蓬头垢面的邋遢相,以及稍不如意就要暴跳如雷,一遇上坏天气就会呆呆地发愁这种怪脾气,说明她的心灵和精神并不是正常的。跟冬妮娅姑妈一起去朝拜干尸的还有娜达莉娅,此行也使她的心灵获得了安宁,一切本以为走投无路的事,全都迎刃而解了。原先她只要一想到和彼得·彼得罗维奇见面,心就会狂跳不已!不管她对此有多么充分的思想准备,她仍然无法设想同他见面时心中能够不掀起波澜。何况还有尤什卡的事,有她失身和毁灭的事!然而她的失身和毁灭咎不在她,况且她的痛苦之深是罕见的,她的不幸是命中注定的——要知道宅第失火几乎跟她遭劫同时发生绝不是偶然的巧合!——加上她又朝过圣,这就使她不仅有权问心无愧地正视周围的人,而且也有权正视彼得·彼得罗维奇,因为使她和小姐历尽磨难的是上帝本人,那么她俩又有什么必要害怕凡人呢!她由沃罗涅日回来,踏进苏霍多尔的宅第时,已成了一个修女,成了众生的谦卑而质朴的仆人,她的心灵轻松而纯洁,就像行过了临终前的终傅一样,所以她能无所畏惧地走到彼得·彼得罗维奇跟前去吻他的手。只有当她的双唇碰到他戴着绿松玉戒指的黧黑的小手时,她的心才颤动了一下,少女的柔情和青春有一刹那工夫又回到了她身上……
在苏霍多尔,人们又开始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可是却不断传来有关解放农奴的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不仅使家奴,而且使农奴也都惶惶不安起来:今后日子怎么过,会不会反而不如现在?要按照新的样子生活——这可不是儿戏!主子也一样,他们也将按照新的样子生活,可是他们连按照老样子生活也不会。祖父横死之后,爆发了战争,接着出现了彗星,闹得全国人心惶惶,继而宅第又毁于大火,然后是有关解放农奴的传说——所有这一切,使得两个少东家的面貌和心灵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大变,他们的青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荡然无存,原先暴躁和易怒的习性不见了踪影,换来的是凶狠、忧愁和相互间的憎恨:就像我父亲所说的,从此“弟兄反目”,以至于吃饭时都拿着皮鞭……家境的窘困促使他们两人认识到必须立即动手重振被克里米亚战争、火灾和债务彻底毁坏了的家业。可是在经纪方面两兄弟只是互相掣肘。一个贪得无厌、冷酷无情、猜疑忌刻,另一个则慷慨大度、心地善良、轻信他人。两人草草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做一笔生意,据说这笔生意一定能带来丰厚的进益:他们典掉领地、买进了将近三百匹羸弱的驽马,——这些马匹是靠了一个叫什么伊里亚·萨姆松诺夫的吉卜赛人的帮忙,几乎跑遍全县收罗来的。他俩想在冬天将这些瘦马养肥,然后在春上卖掉,赚一笔大钱。可是在耗费了大量的面粉和干草之后,还没等到开春,不知怎的,几乎所有的马都一匹接着一匹死掉了……
于是弟兄之间的不和日趋激烈,有时甚至闹到动刀动枪的地步,要不是一桩新的灾祸落到了苏霍多尔头上,真不知道这场阋墙之争将怎样结束。这事发生在彼得·彼得罗维奇由克里米亚回来以后第四年的冬天。有一天,他乘车去卢涅瓦,他的情妇住在那里。他在田庄上待了两天两夜,没日没夜地喝酒,等到动身回家时,早喝得酩酊大醉,那天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他所乘坐的那辆铺有毯子的无座雪橇已套好两匹马。拉边套的是匹烈性子的马驹,齐胁陷在松散的积雪中。他吩咐叶弗谢伊·鲍杜利亚把那匹拉边套的烈马卸下来,系在雪橇后边,自己则躺到雪橇上,准备睡觉,据说他的头是靠着那匹马驹的。这时已经是黄昏。四野浓雾弥漫,天色灰蒙蒙的。他一边准备睡觉,一边对叶弗谢伊喝道:“走!”同时举起脚来朝叶弗谢伊的背狠狠地踢了一脚(本来驾驭雪橇的应该是马夫瓦西卡·卡扎克,可是他生怕瓦西卡会下毒手害死他,因为他常常鞭打农奴,他们都恨透了他,所以他出门总是不要瓦西卡而要叶弗谢伊给他驾车),于是那匹已经浑身湿漉漉的强壮的枣红色辕马,便一边哈着气,一边从脾脏中发出类乎打呃的声音,拉着主仆两人顺着为大雪所封的道路,在荒野的浓雾之中,迎着越来越黑、越来越阴郁的冬夜,朝前驶去……深夜里,当苏霍多尔上上下下都已睡得像死人一般的时候,有个什么人迅速而惊慌地叩着娜达莉娅睡的穿堂里的窗子。她从木炕上跳了起来,光着脚丫跑到门廊上,影影绰绰地看到门廊前边停着两匹马和一辆雪橇,叶弗谢伊则握着鞭子站在雪地里。
“出事了,姑娘,出事了,”他喃喃地说道,声音喑哑,古怪,像是在说梦话。“马把大少爷踩死了……是拉边套的那匹……跑得太快,冲进了雪橇马蹄就……脸全给踩烂了。他的身子已经冷了……不是我害他的,不是我,基督作证,不是我啊!”
娜达莉娅默默地走下门廊,光着脚在雪地里走到雪橇跟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双膝跪下,捧起那颗已经冰凉了的血肉模糊的脑袋,连连地吻着,随后似哭似笑地发出一声椎心泣血而又喜悦的狂笑,响彻整个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