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所谓“穷而后工”。皆说“愤怒出诗人”,杜甫后来所以能在华州期间写出传世的“三吏”“三别”,是因为他在朝廷参与疏救房琯而从左拾遗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又重新到基层目击民间疾苦所致:“至此,杜甫把他的现实主义的诗歌创作发展到顶点,同时也就把唐代诗歌在思想上的成就发展到顶点”[34]。那又该怎样评估辛笛所亲历的“历史在场”?别忘了杜甫遭祸于“安史之乱”不过两年(755年11月—757年9月),辛笛承受“文革”煎熬是整整十年(1966—1976)。杜甫在华州是以地方官身份,以怜恤的笔触从边缘视角来叙写“三吏”“三别”人间惨剧的呼天抢地,而辛笛在“文革”本是被践踏的兰草,即使被辱身唾面,也噤若寒蝉。故其“国史冷吟”的标志性作品“三别”“二自”“二杂”也一概写得“怨而不怒”。诗人在那年头要么是被时势销蚀了正义的愤怒,要么是其心境已悲抑得出离愤怒。辛笛笔下不时袭用苏轼诗意:“存亡惯见浑无泪”[35],缘由即此。
本节重在分析辛笛“三别”。
一、鸳思噎别
“鸳思噎别”,当出自对辛笛为其爱妻文绮写的七绝的诗意体悟。时值1968年冬,曾留学日本、1949年后在沪执教俄语广播学校的文绮先下“五七干校”劳动(实为“变相劳改”)。辛笛到驻地送过冬棉衣,目睹文绮脸晒黑了,明显瘦弱,心里难受,有关方面却“不许他进屋,只能在‘左派’的监视下,隔着篱笆将衣递进去,两人相对无言”[36]。返城后诗人夜不能寐,于是有《鸳思》两首如下:
更与何人问暖凉,秋深废井对幽篁。
簪花屡卜归期误,未待归来已断肠。
篱边传话感凄惶,相见何曾话短长。
珍重寒衣聊送暖,卅年鸳思两茫茫。[37]
有人注意到《鸳思》之二末句化用了苏轼怀念妻子的“十年生死两茫茫”[38],由此视角楔入,辛笛可是在感慨“卅年鸳思两茫茫”呵!彼此情缘足足比前者深长两倍(1934年相识,1940年结婚),到头来,诗人特地下乡送衣,却连屋子也不让进,篱笆墙上还有眼睛盯着,这让斯文夫妻还有什么心思说话呢?看来,只有一个字可刻画诗人此刻的内心“凄惶”,此即:“噎”。“噎”在此是指抒情主人公本有千言万语要倾吐[39],却又兀地被堵在嗓子眼,不做声了。试比较柳永《雨霖铃》里那对要分手的情侣,尽管也感伤于杨柳岸的晓风残月,但毕竟享有独立的私情空间,故双方虽也“无语凝噎”,但仍无碍“执手相看泪眼”。然辛笛、文绮却被冷漠的窥探粘得倒胃口,只得“相见何曾话短长”,沉默而已。
由此再来细味《鸳思》的第一句设问:“更与何人问暖凉”,也就实在问得令人心颤:究竟是谁跟谁想问暖嘘寒呵!到底又是谁,从哪里被授予如此霸权,可以这般僵硬地剥夺合法夫妇探亲时的私密权?诗人所应拥有这一权益,不仅是任何文明国家宪法皆庄重承诺的,而且作为日常人伦之需,它近乎是天理所赠,否则,也就真的蛮横到以天地万物为刍狗了。
但当诗人真的陷于横逆之境,他又能怎样呢?也只是惊愕得像“秋深废井对幽篁”罢了。“秋深”“废井”“幽篁”这三个意象各有所指。若曰“秋深”意指让诗人内心愈益哆嗦的时势寒气;那么,“废井—幽篁”当指这对默然噎别的落难夫妇。将自己形同泉眼涸枯的“废井”,视文绮为潇湘斑竹般无语泪渍的“幽篁”,当非诗人的夙愿。
“开始相爱的时候不知有多年轻”:那时诗人眼中的文绮“是一只花间的蝴蝶翩翩起舞”,而“为了心和心永远贴近”,诗人真想化为“胸针在衣襟上轻轻固定”[40],这就能时时倾听她心灵的青春咏叹了。谁知“月朗天清”好梦不长,“文革”的“风雨纷纷”竟搅得其甜蜜“蜂巢”[41]没了甜蜜,也没了恬静与安全。更恐怖得让小女儿夜里恶梦连连,“经常梦见整车整车的德国法西斯开进我们弄堂,皮靴的鞋钉声一直敲进我们的家,敲得心口砰砰乱跳。”[42]被野蛮抄家达五六次(据说臧克家在京寓所“文革”时被抄家上百次)。读外语专业的三女儿因英文家书被嫌疑是“里通外国”的反革命[43]。文绮因不愿承认辛笛“反动”而只愿说他是“旧社会的好少爷”[44](因无纨绔子弟的陋习),而被打得腰椎直不起。
当诗人被迫带上“反动资产阶级分子”帽子,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他除了“掻首问天天不语”[45]“伤心无语泪潸潸”[46]外,面对文绮,他还能说什么呢?确实已无话可说。就这般硬生生地熬了近十年,当他1975年执笔《赠内》时,尽管内心深信“梁孟相庄卅五年,平时心意藕丝牵”,但其口舌已木讷到“出门叮嘱家常语,话到唇边已惘然”[47]了。1985年辛笛新诗《洛杉矶夕话》曾释“惘然”:“生怕触动你的或我的伤疤/话到唇边/总有几分保留。”[48]可以说,诗人1975年《赠内》时的“惘然”,不是别的,正是其1968年“鸳思噎别”的修订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