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其实并不及时,黄坚在找我之前就已经服毒。毒浸腑脏,渐渐融入血液,来日无多。在最后的时间里,生死拉锯。有一次他清醒过来,指名要和我说话。我急不可耐,哭丧着脸说,不就是欠了钱吗?欠债还钱,搭上条命做什么?黄坚侧躺着,脸上的肉水袋一样挂下来,脸色煞白。他努力朝我抬下巴,挤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对我说,我有钱,他不要我的钱。我不解,有钱?他眨了一下眼睛,泪水眨出来,眨得很慢,泪水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他计较我,他说,我晚了七天,就七天。这话怎么说?七天在债务上是个敏感的日子,是要发生些事情的日子。我记起见到猫的那一天,那就是彬炎的七天限期。而在黄坚的日子里,黄坚筹齐了钱,但彬炎选择了报复。黄坚找过他,还托人找过他,他一概一如既往地微笑。他就一句话,他说让我们按规矩做吧,好吗?他反问人家,问句里一个吗字是上升音,不肯妥协的杀气里,嚣张地布满了最后要见高低的寒意。我知道彬炎有钱,那段时间他特别有钱。我正越来越多地了解他的秘密,他靠了他舅舅,在期货上赚到了大钱,钱在那时候让他不屑一顾。他不要钱,他要计较黄坚的违约责任。可他到底要怎么计较?这话就不好说了。我叹了口气,报应,我想说的是报应,但要对一个临死的人说这话,未免刻薄了。我注视着黄坚,看见他的面皮正在渐渐脱离肉体,而成为一张遮盖西瓜的保鲜膜。于是我想我还是说了吧,不说就来不及了。我说,那你应该死在彬炎面前,而不是死给我看。他还在笑,他的笑穿破了保鲜膜,这样保鲜膜更皱了。他说,他是不会让我死的,他要我活着,让我活着比死还难过。
最后抢救黄坚的时候,彬炎守在医院里。他不停地打电话,夜以继日。他找国内最好的专家,不断对医院领导说不惜一切代价的话,似乎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黄坚执意要死。黄坚要以死来报复他,他不能接受。
曾经有一个疑问,我一直没解开。黄坚中毒后抱陈梅贞做什么?我不敢问彬炎,我问范军。范军哼了一声,做出不屑的样子说,这也不懂?做事的是彬炎,作主的可是陈梅贞。黄坚的死让彬炎很沮丧。他笑容古怪,说话变得很少。有多少次,我想和彬炎对质黄坚的临终遗言,黄坚的话对我影响太大了。在我心中,彬炎不似这般狠毒,他带我出道,一步步拉我上路,对我有大恩。彬炎就是倔强、不肯认输,心窝里是一颗善心。可黄坚这话捅破了一层纸,我惊奇地看见了我和彬炎之间横亘的隔阂。这些年来,我和彬炎并没有说过什么知心的话,甚至还不如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沟通我们的不是彼此的坦城,而是熟悉已久后的默契。但正是默契,貌合神离地隔断了我们最根本的情感交流,在我们中间设置了似有似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此刻,我明明要问他黄坚临死前说的话,但就是无法开口。我怎么问呢?我说你真的要黄坚比死还难过吗?黄坚说过他不要他去死的话,可死终究是黄坚自己的选择。这能问吗?这是真的吗?
随着时间推移,我觉得我和彬炎的隔阂在扩大。我渐渐不愿看见他,要不是他叫我,我就尽量不见他。即使见到他,也会千方百计回避他。可我要回避他什么呢?有时候我也这样问自己。回避他的眼神,回避他的微笑?还是他微笑里不能确定的凶残?说实在的,如果他的凶残明确无误,我相信自己决不会这么软弱。正是他本质上不够凶残,从而他表面的凶残反而会让人同情。我软弱,就因为在我的软弱里包含着对他的同情。那段时间,我就一直带着这样的错觉宽慰自己,最后才被惨痛的事实狠狠教训了一通。
我尽量不和彬炎接触。回避不了的时侯,我和他的猫玩,和猫玩,我可以摆脱紧张。好在还有军棋,下棋的时候,我可以不去看彬炎,从而来自想象的慌张就不会暴露出来。一段时间下来,我认为自己只是和彬炎有隔阂,但他娘舅跳楼的消息传来时,我才知道我原来有点怕彬炎。按他说帮过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怕他呢?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呢?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范军对我说彬炎发痴了。我说为什么?他说彬炎对他说,钱也会有没用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在想彬炎这话的意思。可能还是黄坚的死启发了我们,让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死也有让人快乐的时候。
我了解的范军,原是个表面爽快,内心细致谨慎的人。有时候貌似仗义执言,但都是点到为止,从不得罪人。可自从跟了彬炎做期货,范军惧怕的东西越来越少,做事大大咧咧,说话也越来越没有遮拦了。他渐渐在背后抱怨彬炎,特别是彬炎的女人陈梅贞。他说陈梅贞是奸细,是彬炎娘舅派来监督彬炎的。在我印象里,这是有关陈梅贞身份的第一次、第一种解释。这有些费解,他舅舅要监督彬炎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