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回来的路上,范军一路无语。回到彬炎房子里,下午LME开盘了。范军张着嘴看行情,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数据像彩色大米填进了他嘴里。在那个黄昏,我觉得正是这些彩色大米改变了范军的人生。我要做期货,范军先是小声说了一句,然后一拳头砸在了台子上。我要做期货,他对彬炎说,你好人做到底,教我。
彬炎头也没抬。你去找黄坚,彬炎说,你去跟他学。范军“嘭”地摔了他的茶杯,说,你不把我当人,你从来就没把我当人。彬炎依然头也不抬,语调沉缓道,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过人。范军正待发作,猛语塞。拳头在手里松合几次后,哇一声,哭了起来。厂你要就要,不要就扔。人,你要就要,不要就扔,你连你的骨头也不是你的……范军语无伦次说了一大通,忽然轰隆通一声跪下来,抓住彬炎的裤子,眼泪鼻涕和委屈就全上来了。
彬炎推开键盘,霍地站起身,脸上的招牌笑容忽然就没有了。我当他要发火,这时候“喵”的一声,一只黑白相间的狸花猫悠悠地踱着方步过来,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只猫,猫的出场有一种沉静的震撼力。彬炎被高利贷折磨这些天,猫应该一直没饭吃,可它怎么还能这般优雅呢?只见猫走过几步,纵身跳上电脑台。彬炎抽出手,很有默契地从口袋里抓一把东西,放在桌上。猫甩了甩头,蹬蹬脚,然后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它的吃相很从容,毫无饥饿之下的失态。
彬炎拿过一张纸,食指在嘴里一咬,便开始在纸上写起来。写完,他把纸递给范军。念,连念三遍。签字,签了我带你做。范军慢慢站起身,念道,从此之后我和彬炎永远断绝朋友关系。范军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声音一遍比一遍小,念完后他迟疑了一下,随后把指头放在牙齿间一咬,边说边写,不做朋友做师徒。然后签名。笑容这时候回到彬炎脸上,犹如最后一道晚霞,绚丽地挂在黑暗里,凄楚得很。在那一瞬间,他的神情让人震惊,连笑容也没法掩饰他的苍凉和绝望。他划掉了范军添写的字,说,你选择了不是人做的事。既然选择了不做人,还讲什么师徒人情?记着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猫鱼显然是一道屏障。但大敌当前,虽然猫鱼在手,但阻挡彬炎的分量远远不够。于是我又买了一副军棋,军棋又可以多一道屏障。但打算归打算,结果却大出意料。
我一直不相信那只猫是他养的。直到见到陈梅贞,我才确信了我的想法。陈梅贞和那只猫很像,一样慵懒的步态,一样慵懒的眼神。她抱着猫,偶尔会瞄你一眼,一副心不在焉的自足里,满是心神不定的警惕。和其他事情一样,彬炎并不介绍他的女人。在那个冬天并不明朗的日光下,一切都在白茫茫底下不明就里,但我明确无误地认定这个女人不属于彬炎,所以根本就没把他老婆和陈梅贞联系在一起。那一天黄坚忽然来找我,他说要找我下棋。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厂里在发货,是我最忙的日子。我肯定要回绝,但黄坚的神态阻止了我。仿佛是他阳光下颤抖的手,颤抖了他的笑容,重要的还有他的声音。其实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张开了嘴。可通过幽深的喉口,无端就有了一种哀号。听得出那是内心被切割和搅拌的动静,充满了血腥和忍受痛苦的辛酸的气息。事情非同一般。我认真起来,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于是他笑得更加凄苦,更加不像往日威风八面的黄坚了。他说真的没有什么事,就是想下下棋。我迟疑了一会儿,叫了范军和彬炎,他们以为在晚上,都一口答应了,彬炎还说要带陈梅贞过来做裁判。但黄坚急了,他跺着脚说,马上,马上就过来。
他们过来后,让人惊奇的一幕也随之出现。棋下着下着,黄坚脸色铁青,冷汗直冒,我本要劝他不要下了,可不及开口,他已身子一歪,就势抱住一边做裁判的陈梅贞,人倒下去,嘴里直吐白沫。大家都去拉,才发觉他抓陈梅贞的手很紧,紧得像箍桶的铁箍,死也不能松开。死,他说,死也抱着死。场面上,陈梅贞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简直就是一具没有体温的道具。在现场,彬炎的表现最冷静。他给120打电话时,依然一脸微笑。彬炎要救护车的时候说,有人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