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炎发达前,我从没看出他是个会赚大钱的人。我总以为人长大后自然就会有钱,就像人长大后就会有孩子一样。他从小循规蹈矩,做事很刻板,根本不具备生意人的圆滑和鉴貌辨色的能力。小时候对着雪白的墙头,我们会越踢越兴奋。他站在一旁,我们鼓励他踢,踢一脚给一块糖他不踢,揍他一顿他也不踢,挺倔。他成绩很好,有次考试错了一道不该错的题,老师一怒之下罚他抄200遍。老师也就一说,可他真做了。他在教室里抄,天黑了还在抄。他娘找到他,他说娘你让我抄完。他没有爹,他娘又做娘来又当爹,心痛得直哭。他说娘你不能哭,你哭在逼我死。后来考大学,他考砸了。他没有选择复读,进了省城,省城里有他娘舅。他投靠了娘舅,命运随之改变。他娘舅后来得到升迁,到铜矿去当一把手。他又随着去了。他去了矿上后,我们的联络就少了。因此对我而言,他的一夜暴富固然是个谜,但他行事风格大变才真正让我吃惊。他变得仗义豪爽,但时而凶险诡异,给人飘忽不稳之感。真不知在他身上突然又会冒出什么事来。他成不了一个赌徒,因为身上缺乏决绝的凶悍。小小的倔劲,注定他不是个真正的商人。我发现彬炎只是我记忆里的几个片段,几块碎片,几朵泡沫,既模糊又短暂。现在让我去面对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路过菜场,我忽然来了灵感。我走进去,买了一包猫鱼,心里才有了底。印象里彬炎有只猫,到哪里他都会带着它。这只猫给了我周旋的余地。
我一直不了解彬炎的家庭情况,也没见过他老婆。他有一个儿子,我和范军都见过。但有一次同学聚会,有人说他儿子车祸死了。这个消息当时没怎么被重视,因为在更多人眼里,彬炎就像随风而过的灰尘,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再后来,说起彬炎的时候,这件事就真成了灰尘。随着他生意越来越大,居无定所,对我们而言,灰尘淹没了他的整个家庭生活。我们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我们从来不问,他也绝口不提。绝口不提让他既远离我们,又和我们非常紧密。他笑嘻嘻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身上布满神秘和让人暗羡不已的光环。同样他绝口不提的,还有他的生意。有关他期货上翻天覆地的故事,是黄坚告诉范军后我们才知道的。
黄坚是彬炎的债权人。关于彬炎负债的消息同样让人惊奇。他春风得意,把工厂送给我们,还撕掉了我们借他钱的借条,债务早该与他绝缘。那一天彬炎打电话叫我和范军过去。他的房子在一楼,有个院子。高兴的时候他会叫我们过去下军棋。我们走进院子,看见平时下棋的石桌边站着两个表情麻木的人。走进里屋,见黄坚站在那儿。黄坚在吸烟,眯着眼睛打量我们,有一波寒光在烟雾里闪过。不等我们开口,黄坚就说道,彬炎要借钱。彬炎坐在暗处,举着左手,笑还在,但云淡风清,满脸煞白。屋子里很暗,窗帘几乎全部拉上了。六台电脑在彬炎带转角的办公台上梯次排开,荧屏闪烁。2000万,彬炎的声音有些闷,像风中的木鼓声。立据吧。黄坚站起来,把一张契约推过来。范军跟了一句,哪来那么多钱?话里有怨气,还有不甘心。
抵押,把工厂抵出去借钱还他。彬炎的话干脆决绝,没有半点停顿。他的话让我惊愕,却无半点招架之力。噩梦在重演,上次被法院封门的景象再现。厂早就是我们的厂了,可他这话,好像这厂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们一样。等我和范军都签了字,黄坚才一摆手,院子里的人几乎在他手落下的同时,从彬炎举起的左手上取下了什么东西。不及细看,他们已经收起。范军勃然大怒,从背后推了黄坚一把,你还是人不是人?院子里的人冲过来,手抵在腰间摸家伙。黄坚身都没转,低着头制止了他的打手。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黄坚低头说道,72小时限期,我已经陪他陪了70个小时。他举起手,我这才看清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上夹着一个钢制的套箍。我一惊,这是社会上人人生畏的阴阳扣。机巧就在锁着人的骨头,痛却在神经里。不要说70小时,即便七分钟,一般人都受不了。范军松了手,收钱归收钱,你弄这些折磨人的东西做啥?
黄坚转过身,朝彬炎抬了抬下巴,你问他。
彬炎指了指屏幕,呵的一声,木壳壳地一笑说,我当行情能帮我扛过去。本来就不想麻烦你们了。
这就是江湖。黄坚扔下两万块钱,你们带他去医院吧。
彬炎接了一句,这就是期货。
至此我们才知道,彬炎一直在做期货。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时我还只认为期货会使彬炎在成败之间沉浮,却没料到后来会起那么惊心动魄的波澜,不光改变彬炎,也彻底改变了我和范军的人生。
从医院出来,彬炎有一个指头骨裂,本来要住院做手术,但彬炎不肯,他要盯行情。他说这几天行情百年难遇。我说那手不痛吗?彬炎说,想想行情吧,行情面前就没有痛痒了。他显然想点化我,于是继续说道,做行情的人都是麻木的。赚点钱亏点钱就高兴难过的都是小儿科,不能算真正做行情的人。过程,在行情过程里沉浮,一个字,过瘾。这就是全部。他的这些话,让人似懂非懂。我说那黄坚自己手上的阴阳扣怎么不解下来?彬炎看看我说,江湖上,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话意味深长了。我在想,黄坚莫非也借了别人的钱,院子里的打手,盯的其实不是彬炎,而是黄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