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啦第一次见到韩老六是在禁闭室里。
那天,随着禁闭室铁门咣当一声关上,安啦眼前一阵模糊,半天,他才看清室内的四壁和脚下的一张光板儿木床。
环顾四壁。空间狭小,滞留一人倒也有余。他坐下去,挪挪屁股,倚靠在墙壁上,伸直双腿,把双脚蹬向对面的墙壁。
坐好。一声断喝,把安啦吓一跳,他忙把双脚撤回。
当来疗养啊。大胡子中年警官在门外吼道。
安啦把双腿弓在胸前,两手抱住,仰脸看向屋顶。
记住,在这儿要穿着整齐,坐有坐相,不能由着性子,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吃饭放茅半小时,中午十二点中午饭一刻钟,下午六点开饭放茅半小时,晚上十点休息,其余时间反省错误,反省错误时,在床上坐好。大胡子警官说。
安啦扭脸问,怎么才叫坐好。
两腿盘好,腰挺直,两掌心平放在膝盖上。大胡子警官说。
安啦咧嘴一笑,不成了念经的和尚?
差不多吧。大胡子警官却没有一点笑容。
安啦试了几次,才把双腿盘住,然后,贴着身后的墙壁,将身子挺了挺,又把两只手掌放在膝盖上。一番折腾。脑袋和上身冒了些汗。
对,就这样,大胡子警官说,但要坐在床中间,面向门口。
安啦没有动,禁闭室里闷热,后背上的凉爽倒让他感觉好舒服。
听见没有,坐到中间,面向门口。大胡子警官叫道。
安啦闭目静气,不动,当听到大胡子警官粗重的喘息时。他身子一歪,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才伸平了四肢,一声咣当响,铁门被打开了。大胡子警官和一名青年警官横在门口,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根警棍。
安啦在看守所时。曾有同室的两个人撕打在一起,两人滚倒在地,死死抱住对方,谁也不放手。几个看守警察赶来,费半天劲也没能掰开两人的手。一个警察回手摸出腰上的小警棍。在他们互相缠绕在对方的手上滋啦啦地响两下,两人立时分开,打着滚要站起来。那警察把警棍又挥一下,两个人哎哟着,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大胡子警官和青年警官手里的警棍,远比那根小警棍更粗更长,安啦能想象出它们到时候发出的声音一定能震撼整个禁闭室大厅,他的喊叫声,楼上的大鼓眼和张虎,还有其他犯人们一定能清晰地听到。
他忙不迭地坐起来。匆匆把屁股挪到床的中间,将双腿盘住,上身挺了又挺。然后,快速地把两只手掌朝下,放在膝盖上。
很好。门口的大胡子警官满意地说。
听到开中午饭的喊声,安啦如释重负。他双手撑着床板,几次使劲都没有站起来。他慢慢躺倒床上,想伸腿,腿像被一双手搂住,难以伸直。他侧起身,要把僵直的上身活动一下,可脊梁骨已成了晒干的木棍,稍一弯曲,便有一股断裂般的疼痛。直不能直,弯不能弯,真痛苦,他的嘴里发出不堪忍受的唏嘘。
强忍着挪到门口,从铁门的小窗口接过饭盆,一缕饭香钻进嘴角,他端着饭,才吃一口,大胡子警官在门外说,怎么样,七天,才刚刚开始。安啦嘴里的饭立时由香变苦。他心里发着狠,艰涩地咀嚼着,又一点一点咽下去,一股委屈忽地从嗓子眼涌出来。
吃过午饭,安啦浑身觉得舒适了,他试着在床板上走走,活动腰身,网窗外有一缕舒朗的空气透进来。
禁闭室外有一个大厅,大厅的窗户外,是一大片伸展开去的草坪。六月的阳光温暖而柔软,草坪像绿色的草原,点缀在阳光照耀下的灰色建筑之间。草坪上,有几件白色的小羊和斑驳的小鹿石雕,散驻其间,那神态,远远看去,温驯又安详。
安啦这时望见有些驼背的韩老六走在阳光下的草坪里。
韩老六走在草坪间,像走在一片麦苗地里,丰盈飘逸的绿色几乎掩遮他整个小腿。他倒背双手,走一走,停一会,停下时,朝大片的草坪望一望,那样子,悠然,又自得。
真他妈美啊。安啦羡慕道。
韩老六从草坪的西边,斜着走到草坪的南边。又走到东边。在东边的一个地方坐下去。
草坪上几乎只露出韩老六的一个脑袋,微风吹过,草坪飘动着一波波的涟漪,那脑袋时隐时现。安啦的眼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情景,那脑袋变成了一个小西瓜。
这是安啦遥远记忆里的一个情景,跟随这个情景出现的有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头上直立着两个朝天椒一样的发辫,发辫被一种叫玻璃丝的头绳儿系着,系了一圈又一圈。小女孩纯真的脸上现着幸福和惊喜,一双手抚摸着隐藏在杂草里的一个小西瓜。
该反省了。大胡子警官喝道,他和青年警官一前一后出现在铁门外。
安啦忙回到床板中间,坐下,试着把双腿盘住,然后,挺起胸,把手心安在膝盖上。
安啦闭上眼,想让那个情景继续下去,可那个情景倏地消失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当晚,安啦睡觉前,他想继续回忆那个情景,可那情景果然清晰地来到时,他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刚擦亮,安啦被一阵轰鸣的声响吵醒,他气恼着爬起来,站到门口,他看到了韩老六的背影。韩老六刚离开大厅的窗户,正推着一台剪草机向南走去。
韩老六起大早在给草坪剪草。
妈的,混帐。安啦骂道。
晨光在草坪上飘悠,草坪沐浴了一夜的月色,脱去一身的疲惫和尘埃,泛着轻盈的晶亮。被韩老六推着剪草机刈割过的草坪,光秃,斑驳,却散出一股浓烈的草香。
轰鸣声渐行渐远。一会儿,又渐行渐近。韩老六的脖子上搭着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毛巾,伴着喧躁的轰鸣走来,热气腾腾的黑红的脸,雕塑一般。
吃过早饭,安啦进入新一天的反省。他盘腿,挺腰,一双掌心轻覆在膝上。
韩老六的剪草机临近。轰鸣声随之灌满他的耳朵,剪草机渐渐远去,他的耳朵也跟着被拽了去。他想把轰鸣声远远地挡在耳外,好让自己清静下来,可耳朵不由自主总是追随着那声响。他太讨厌那喧闹的声响了,耳朵却不听话,一直跟着那声响跑。
烦躁,恼怒。安啦浑身出现了膨胀和被撕扯的感觉,这感觉随着那轰响的临近越来越让他无法忍受,他心里骂着那个老头子,他真想一跃而起,冲出斗室,奔到韩老六跟前踹他两脚。
安啦的额头和身上,大汗淋漓了。
接下来的几天,每次开饭,安啦开始对大胡子警官现出一幅讨好巴结的笑脸。可大胡子警官面无表情,并不理会。放茅时。安啦走到哪里,大胡子警官就跟到哪里,他站在厕所小便,蹲在厕所大便,大胡子警官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往往,每一次大小便完成,他都要像完成了一件多么艰难的任务一样,长长地舒一口气。
一次,从厕所出来,他靠着大厅窗根走,想看看窗外的草坪,让眼目趁机愉悦一下,可大胡子警官一直跟在身后一米远的地方,只要他有片刻的停顿,都会严厉地喝一声,快走。他疾走几步,闪身溜进狭小闷热的空间里。
安啦看到韩老六在草坪上清理剪掉的草。阳光下,韩老六猫着腰,亦步亦趋,小心翼翼,那样子就像在精心呵护他家的一片花园,一块庄稼。
晚上,安啦没有睡好,冥冥间,觉出自己竟同一个小女孩并肩走在一片绿色的田野上,走着走着,天空忽然黑下来,身边又踅起一阵风,他赶紧去牵女孩的手,女孩的手才被他牵在手里,风骤然间发出阵阵呼吼,女孩像被一只大手抓住,从安啦身边脱离,又瞬时卷进黄色旋风里。他惊惧地追逐着旋风,呼叫着女孩的名字。女孩在旋风里越飞越高,却一直默然地望着地上奔跑的他。
安啦失眠了,他干脆起身,站到门口,朝大厅外的夜幕愣怔地望着。
天亮了,韩老六早早地在大厅的窗外摆弄什么。安啦好奇地喂喂地叫他。韩老六惊疑地寻找着叫声,直到发现声音从身后的禁闭室里传出,才把黑红的老脸朝着窗户里看一下,又回身做自己的事。
安啦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韩老六的脸,这张脸尽管老态,形容模糊,可他依然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戳了一下。他差点叫出声来。
那个上午,安啦情绪亢奋地大声喊报告,大胡子警官跑过来,安啦说,我要求提讯。
回到监舍,安啦才知道张虎被调走了,那个空铺住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犯人。大鼓眼说,安子,你住下铺,我住上铺。安啦不敢应承,就要跳到上铺去。大鼓眼说,我已经和敬队长说了,他同意。安啦执意不换,说我没事了,不换了。大鼓眼伸手把安啦的铺盖从上铺拽下来,扔到下铺,说,你别和我拧。安啦怔怔地望着那双凸出的眼睛,感动得差点掉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