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啦抑制着心里的不安,若无其事坐在床铺上,可刚坐一会儿,又起身走到窗户跟前,看向窗外的草坪。
草坪南面是监狱的医院楼,与监舍楼遥遥相对。两楼之间的空地,草坪占了三分之二。草坪东面,隔着小马路,是篮球场和足球场。足球赛已经结束,那里空无一人。草坪间的小径上,只有韩老六矮小的身影在白炽的阳光里移动。草坪的西边,是大墙,电网,岗楼,监狱大门。
韩老六还在给草坪浇水。安啦看不清那张黑红清瘦的脸,却似乎看到那个矮小的身体上,蒸腾着一缕缕的汗气。
同属一个监区。安啦却不能在楼道里常见到韩老六。韩老六为草坪剪草,浇水,在草坪的小径上溜达,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在那一片绿色里度过。安啦觉得,韩老六不像个在监狱里服刑的犯人,倒更像个田园里的庄稼汉。花园里的园丁。夕阳下散步的闲人。在监狱里,韩老六似乎没有被大墙电网监舍禁锢束缚住。他有一个自己尽情游历的空间。那就是占据了大院三分之二区域的绿色草坪。
活得真滋润,多自由啊,可竟这么老了。安啦自从见到韩老六,便认为他是这个监狱里行动最自由,活得最滋润的人,可他不理解才五十来岁的人就已经这么显老了。
提讯大鼓眼,可能还要同韩老六对质,安啦的脑子又回到眼前面临的问题上。他忽然觉得自己告韩老六,还有和张虎发生冲突,这两件事都似乎做得有些急躁莽撞了。
被分到这所监狱的当天上午,监区长敬一鹤在警官办公室提讯安啦和另一名叫张虎的新收犯人,一些例行的问话后,敬队长问他们身体上有什么病,两人未加考虑。异口同声说没有。敬队长说,那好,你们都去一组,一组有两个空床,张虎,你个子矮,住下铺,安啦你个子高,利索。就住那个上铺。他们出了办公室,唐世宗早已等在门口外。大鼓眼和安啦个头相当,却没有安啦长得挺拔匀称。他身材极瘦,双腮凹陷。两处颧骨刀削一般挺在脸上,那双眼睛,眼白和黑眼珠从脸盘上夸张地凸出,几乎随时都会从眼窝里滚出来,尤其看人时,两个黑眼球儿紧盯着,烁烁放光。似一张血盆大嘴,要吃人的样子。大鼓眼见两人出来,在他们脸上身上扫一遍,说跟我走。安啦暗里不禁唏嘘:这人的眼睛好厉害,估计能隔着人的肚皮看到肠子。快走到楼道尽头。大鼓眼拐进洗手间对面的监舍。安啦疾走两步。赶在张虎身前进了门口。他来不及去看监舍里那几张留着光头下的脸,却只顾在他们身前身后寻找那个下铺。目光瞄过一遍,他没有发现目标,才想起回身看看。而身后的张虎正把铺盖放在门后的一个床铺上。那便是监舍里唯一空着的下铺。安啦甩手把自己的铺盖也扔过去,说,我的腰下车时闪一下,还疼着呢,咱们换一下。张虎侧脸看看安啦,安啦咧嘴笑,说,哥们儿,怎么样。张虎的嘴角也咧出笑,却说,这,你要去问警官。安啦的脸立时沉下来了。张虎嘴角的笑也没有了,说,在看守所床位定置管理,没有警官许可,不许随便更换,这里也一样。安啦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监舍的几个人,都眼睁睁看他们,有的脸上已浮出幸灾乐祸的兴趣。安啦又看一旁的大鼓眼,大鼓眼面无表情,只两眼放光地瞅着他。有必要吗?安啦回身对张虎大声说。当然有。张虎说着,弯身侍弄起自己的铺盖。安啦伸手推向张虎的屁股,张虎一趔趄,差点趴在床上。安啦上前一步,抱起张虎的铺盖,快步走近窗户,双手一托,把铺盖扔到靠近窗户的上铺,才转身。大鼓眼道,喂,小子。安啦愣住,把目光投向大鼓眼。大鼓眼对安啦和张虎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唐世宗,也有人暗地叫我大鼓眼,怎么叫我都行,没关系,可跟你们说明,我是这个监区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的委员,对这个组里不服从政府管理,违犯监规纪律的言行,我都有责任和义务制止,安啦,我以后就叫你安子吧。大鼓眼说,安子。你这做法可不地道。安啦刚要辩解,大鼓眼一摆手说,没说的,立马把他的铺盖搬回去。唐兄,我的腰……安啦仍要争辩。你的腰比我的好,大家都看到了。大鼓眼说着,他看安啦听懂他的意思,口气和缓下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住下铺,图个方便,自由,对吧。安啦被人说透了心思,心里顿觉无趣,他又意识到,自己刚来。不仅不能违反警官的话,最好也别跟这个大鼓眼硬拧,否则对自己没好处。他悻悻地回身,看一眼张虎的铺盖。收回目光时,发现张虎竟把他的铺盖从空床上抱起来,他有点恼,疾走两步,在张虎手里接过自己的铺盖时,又用力一推。张虎没有防备,身子一仰,倒在身后的空床上。安啦回身时,张虎从空床上爬起来,气哄哄出了监舍。那天张虎把安啦告了,敬队长来到监舍问大鼓眼情况,大鼓眼如实汇报。敬队长立即把安啦关进禁闭室。
喂,大鼓眼在安啦身后叫。
安啦一激灵。
大鼓眼低声说,出来一下。
楼道尽头无人,他们走过去,大鼓眼问,韩老六骂你了?
安啦犹豫着。点点头。
大鼓眼说,敬队长找我核实,我如实说,说我没听见。
安啦说,你可能没听见,韩老六的声音很小。
大鼓眼看着安啦的眼睛,说,兄弟,他真的骂你了?
安啦轻皱眉头,你也不相信。
不是,大鼓眼忙说,韩老六以前十几年我不知道,可我和他接触两年多,的确没有听到和听说他骂过人。他对人不满时,顶多就是用眼睛狠狠地看看你,就是当年对那个说他怪鸟的人,他也没有骂,而是举着一把铁锨直接朝人家脑袋拍去。
可他的确骂了我。安啦突然有点急。
别急,兄弟。大鼓眼看着安啦的眼睛,说,敬队长只是找我问我听到没有,他还要找韩老六核实,如果他也承认骂了你,这事就好说了,如果他不承认,也不好办,毕竟这事的证明人只有你们两个。
安啦不以为然地说,他不承认就算了,我只是一时冲动,说给了敬队长。
大鼓眼说,敬队长可是个认真的人,如果他骂了你,敬队长会给你个公正,只是。
什么?安啦问。
大鼓眼说。敬队长说他真不想看到这事发生在韩老六身上,因为他已经和韩老六谈过话,韩老六近些年表现不错,但一直没有减过刑,如果不发生去年打人的事,就减刑回家了,这次谈话,就是告诫他近期一定要检点自己的言行。不要发生去年同类的事。
敬队长的意思是?安啦问。
大鼓眼说,敬队长婉转告诉韩老六,监区正给他呈报减刑,跟你说,他这次减刑下来,就可以回家了,敬队长说,假如韩老六不承认骂你。他会让你们两人当面对质,敬队长眼里可揉不进一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