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1年第01期
栏目:重磅中篇
一个汗气腾腾的矮个子犯人狠命地撩起一脚,足球直冲球门而来,大个子守门员奋力跃起,那球擦过他的掌尖,竟贴着球门的头皮飞出了球场,在小马路上空划过一道弧线后,箭一样插进草坪。
安啦和大鼓眼正站在球门北侧的边线外。足球在草坪上呈现定格画面的刹那,安啦眼前又闪现出那个遥远记忆里的情景,那情景没来得及清晰,便传来矮个子犯人的叫喊,嘿嘿,哥们儿,帮个忙啊。
安啦从大鼓眼身边离开时,大鼓眼伸手要抓安啦一把,可他没抓住。安啦跑过小马路。一脚踏进草坪。草坪里的水被踩得汩汩响。他弹跳疾跑几步,弯腰捡起足球,返身落脚的一刻,却发现正踩向一丛杂草。杂草像一堆潜藏的异类,在刚刈割过的草坪间颤巍巍挺立着十几株狗尾巴一样的穗儿,毛茸茸,小拇指般短小,泛着鹅黄的嫩色。狗尾草。安啦唏嘘一声,身子一晃,脚便闪到一边。
跳回小马路,甩手把足球扔进球场,安啦曲身脱掉两只鞋,倒空里面的水,又穿上,直身时,竟看到韩老六的目光。
韩老六双眼黯淡,混浊,细眯的眼缝里却挤出一股嗔怒。
韩老六离安啦几步远,手里抱着浇水的水带喷头,看安啦时,正猫着腰,侧着那张黑红清瘦的脸。胳膊的皮肤上鼓起粗粗的血管,灰色囚服已经汗湿了两个肩膀。
安啦咧嘴笑,韩老六却脸一扭,将手里的水带喷头扔进草坪。
上午的阳光毒热,草坪半空浸染了一层朦胧的绿色。两条羊肠小径,似有若无,蜿蜒在大片草坪上。石雕的小白羊们,在草坪间安静地低头吃草,近处的那只梅花鹿,回眸凝望。眼神里忽闪着一丝惊疑。
嘿。安啦看着后背微驼的韩老六,疑惑地皱起眉。
回到球场边,大鼓眼似乎察觉了安啦和韩老六目光的对峙。他可能怪你踩了草坪。大鼓眼说。
安啦看着双方队员又激战起来,哼笑一声,也许是。
他不允许有人踩草坪。大鼓眼说。
韩老六此时走到安啦跳出草坪的地方,探着身往草坪里看。
他也不容易,判了十八年,待十六年了。大鼓眼说。
安啦回头看一眼韩老六,他觉得不可思议。没减过?他问。
一年没减。大鼓眼说,这人怪,成天没话,凡人不理,就知天天伺候这片草,去年要减时,他要打一个犯人,被人抱住,他的刑没减,倒让抱他的人立个小功,减刑走人了,整个监区还就那个人跟他能说两句话。
给草坪浇水的水带,像一条大蛇,从草坪北面的禁闭室窗户下沿着小路扭鼓着细腰爬过来。
不减刑,他活得也够滋润。安啦说。
担任裁判的敬一鹤队长汗流浃背,一边盯视球场,一边走过来,喊,唐世宗,水。大鼓眼忙把抱在手里的水杯递过去。敬队长猛灌两口水,冷着脸瞥了安啦一眼。
安啦站在警官办公室门口,眯着眼欣赏敬一鹤队长的虎背熊腰。敬队长在用湿毛巾擦脸擦身,他背对着安啦说,一句话,你记好,大院里的草坪,除韩老六,没有警官的指示,谁也不允许踩踏上去。安啦答应着,说我知道了。又语调怯怯地问,敬队长,韩老六是谁?敬队长说,就是那个护理草坪的犯人。哦,那个老头儿。安啦小声嘀咕。他老吗,敬队长回过身,说,他显老,他才五十来岁。安啦心里笑了,我知道他也就五十来岁,可谁看他第一眼,都会以为他有七十了。
念你不知道,今天就原谅你。敬队长说完,摆手让安啦出去。
安啦猜想不允许踩踏草坪的事可能是在他关禁闭那几天对新犯人们讲的,他回身要走。却又站在门口不动了。
怎么?敬队长看着迟疑的安啦。
敬队长,韩老六刚才骂了我。安啦说。
敬队长怔一下,毛巾停在了身上。
我从草坪出来,他骂了我。安啦说。
韩老六从来没骂过人。敬队长不以为然,继续擦着身说。
可他骂了我。他骂我狗娘养的。安啦望着敬队长说。
敬队长停止了擦身。
他还骂让我死在这里,敬队长,他骂我狗娘养的,我可以承受,可他骂我死在这里,这不是咒我吗,在这儿可是忌讳,以后我一想起这话,心理一定会有压力,您说,进来的人,哪个不盼望着早出去。安啦的表情很认真。
敬队长审视着安啦。安啦又说,当时唐世宗离我近些。可他应该没听见,韩老六声音很小,却是咬牙切齿,您如果不信,可以让我和他对质。
今天是星期天,监舍里一些人到活动室看电视,刚才参加监区足球比赛的,去了对面洗手间擦身子,只有大鼓眼坐在靠南窗的下铺上看信。
大鼓眼看到回来的安啦,问,什么事找你?
安啦不屑地说。告诉我以后不许踩踏草坪。
大鼓眼点头说,我估计是这事。
安啦问。家里来信了?
表弟来的。大鼓眼说着,短吁一声。
有为难事?安啦问。
大鼓眼一脸愁苦相,何止为难,撞墙的心都有。
大鼓眼对安啦说过,他判五年,开始觉得五年很长,就死心塌地什么都不想了,所以开始的半年过得还算好,后来看到有人减刑。刑期大的还不止减过一两次,心就又活泛了,他知道五年根本不会减几次刑,可他没放弃,老实干活儿,好好表现,去年底果然减了一年。
安啦认识大鼓眼不到两星期,他也曾想过自己的三年刑期,三年。从接到判决书,再到从看守所下到监狱也没当回事,三年嘛,只当睡了一大觉。可来到监狱第一天,就被关了禁闭,在禁闭室,他第一次亲身感受了失去自由被禁锢的滋味。事后,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三年九年,都好过,就是不要再借“自由”之名把自己送进禁闭室。
看着安啦不解的眼神,大鼓眼说,警官信任我,可跟你掏心说,这半年,我都有过逃跑的念头,可这念头刚在脑袋里产生,我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到底为什么?安啦低声问。
老娘啊。大鼓眼满脸愁容,老娘身体不好几年了,这半年越来越厉害,这不,表弟来信说,前几天医院又下一次病危。
大鼓眼四十出头,比安啦大十多岁。安啦的爸爸妈妈已经五十多岁。在外面时,安啦从没想过他们对自己有多重要。从看守所来监狱前的一个星期,他被允许接见一次。那次接见,爸爸的眼圈红了,妈妈更是哭哭啼啼,二十分钟里,彼此根本没有说多少成句的话。接见结束,他起身往回走,走过长长的走廊,要拐出时,他不经意地回了一次头,竟发现爸爸妈妈还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那一瞬。他突然感到浑身的血立时涌到头顶,眼泪鼻涕呼地一起落下来。回到监号,他回想着刚才的情景,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父爱母爱,父爱母爱原来就是当你转身离去时,他们的目光仍旧在一直追随着你。那天之后的几个晚上,他意外地出现了短暂的失眠。
大鼓眼哀叹一声,说,兄弟,老娘就我一个孩子,我有时想起她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我却不在身边,真他妈想一头撞死算了。
话音才落,敬队长出现在监舍门口,大鼓眼忙起身,跑到门口。敬队长朝监舍里扫一眼安啦,低声对大鼓眼说,跟我来。
敬队长和大鼓跟闪出门口。安啦想跑到门口看看,却没敢迈出脚,情急之下,他弯腰从床铺下拿出脸盆,走出监舍。
安啦看到大鼓眼在前,敬队长在后,两人已经走到警官办公室门口,他的心一下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