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玲没来晚,正赶上吃午饭的时候。今天是休息天,老头子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来了,还拖家带口地拉上了各人的那一半和自己的下一代。厨房里,那个湖南阿姨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一盘一盘的菜又浓又香又辣地扑鼻而来。老头子的女儿是最小的,打扮得很俏丽,保姆炒出一盘菜来,她就用手指拈一块尝尝,口里吧唧吧唧脆脆地响着,还含糊着口音赞道,好吃,真好吃!三个第三代小孩子年龄不相上下,四五岁的样子,个个撒欢似地闹。三个大男人在旁边应付着孩子,媳妇和女儿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见宝玲,三个女人都愣了一会儿。那女儿宝玲上一趟来是见过的,宝玲便讪笑着和她打了一个招呼,也没敢太去看那女儿的表情,赶忙地换拖鞋。不料因为今天来的人太多了,老头子家备的鞋差不多全用上了,宝玲自己在玄关处弄了半天,一只手还拎着那搁满茴香馅饺子的塑料提兜,一只手便在鞋柜里翻腾,把汗都逼出来了,才在最里面寻出一双断了一块塑料条的拖鞋,硬邦邦的,踏上去冰凌凌的,鞋面上还有厚厚的灰。
宝玲觉得自己的底气一下子就没了。
老头子被围在儿孙女婿媳妇中间,伸出半个脑袋,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子,冲着宝玲打了个招呼:“你来啦,坐下歇一会儿吧。”宝玲扬扬手中的提兜:“你那天说想吃茴香馅的饺子,我给你现包好带了来。”老头子只在人堆里中气十足地说了句:“你费心了,赶快坐吧。”女儿儿子们全静了,瞪着眼睛看电视上正打着的广告,仿佛聚精会神似的。
在老头子家宝玲格外局促了。老头子的女儿把宝玲带来的饺子差点当垃圾扔掉了。宝玲总觉得她是故意的,看那女儿的样儿,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的人,怎么可能这样勤快地来收拾东西呢?总还是看宝玲不顺眼。宝玲心里便有点怪老头子,你一家子阖家团圆,干什么让我来受你家小辈人的白眼?那个湖南阿姨也怪怪的,上两次,还把她当个贵客待的,这一次,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倒像她是这家的女主人,宝玲是乡下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了。就是穷亲戚也用不着看保姆的脸吧?宝玲想,你算老几呢?可是宝玲的脸上仍是一如刚来时的笑样,一点心思都不曾显山露水。老头子在饭桌上坐了主位,看着满桌的丰盛菜肴,对湖南阿姨说:“不是才说有茴香馅的饺子吗?怎么没给我上一碗来?”宝玲的心里就突然千回百转起来,一切的冷落终于有了补偿。儿子女儿们的脸讪讪的,饺子很快上来,老头子一面唏里呼噜地吃着饺子,一面就着蒜瓣儿,牙咬得嘎蹦脆响,声声暖在了宝玲的心窝里。老头子咂巴咂巴嘴,终于说:“你妈爱吃湖南菜,我跟着受了一辈子的辣。老了老了,总想着小时候家乡的东西,那时候想的最美的事,就是一天三顿能吃上茴香馅的饺子。都六十多的人了,才熬上了这一口!”
儿女们都噤了声,只有筷子汤匙磕碰的热闹,老头子放下碗筷,像平日里开会时做总结报告一样,清了清嗓子说:“你们也都各成各的家了,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我也不操心你们的事了。你妈走了,撂下我一个人,孤孤寂寂的,今天大家都来了,我就先通知你们一下,这宝玲阿姨,将来就是我的伴了。你们先认一下吧!缓几天,我们就把事情简单地办了。”老头子重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腰花,咯吱咯吱地嚼起来。
女儿抬起头来,满含着怨怼喊了一句:“爸……”两个哥哥看了她一眼,女儿就恨恨地把话噎了回去。
下午是宝玲送孩子们出的家门,因为在饭桌上把事情挑明了,宝玲的心情格外好。送孩子们出去的时候,俨然是个女主人的做派了。虽然女儿一直气鼓鼓的,转了身也没理她,可两个儿子,还是叫了她“阿姨”,礼貌地让她留了步。人都走后,老头子抚了宝玲的手坐在沙发上:“过几天把事儿办了吧。”宝玲顺从地点点头。老头子又问:“我忘了问,你有几个孩子?”宝玲小声地说:“一儿一女。”“都成家了?”宝玲柔声说:“儿子快了。女儿才工作。”老头子唔了一声,沉默了半晌,复又说道:“我老伴走了才一年,孩子们大约怪我太心急了点。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总有点别扭,他们对你如果冷待了,你不要太在意。就当他们是你自己的孩子吧。”宝玲点点头。老头子又说:“你就自个儿过来吧。我的孩子,周末和年节假日总是要回来的,有时候也要在这里住的。房子虽然大,但是里面如果住多了陌生人,他们总是要生分些。我这次再婚,他们也够宽容懂事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亲娘死了,爸爸的心也不在他们身上了。”
宝玲呆了一下,把头轻轻地点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