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玲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委屈,回来的路上,宝玲慢慢地推着车走到了宿舍门口。院门旁边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照得人心里发酸,这么多年,它就兀自在那儿杵着,一群的飞蛾萦绕着它。宝玲就想起于强于红的父亲来了。那时候下班晚了,他们也是这时候一起归的家,那时候的路灯似乎不是这样暗,好像是亮堂堂的,还带着点喜气洋洋。于强的爸是党员,每年都是厂里的先进和模范,加班加到最晚,干活干得最卖力,是整个工厂里最红的人!于强已经大了,于红还小,在丈夫的怀里撒着娇,他们四个人走在一道,也是院子里一道闪亮的风景吧?多少年已经不再回忆那时候的日子了,现在在迟钝的记忆里再搜索起来,就连于强父亲的那张面孔,怎么也模糊了?宝玲定了定神,把车锁了,进屋去了。
外屋坐着于强,儿子在光线晦暗的阴影里看着录像,是老早就租来的一盘,可能只是拿来打发时间的,实际上是在等晚归的妈妈。于强站起身来:“吃了吧?”宝玲把灰薄呢套装脱掉,小心地挂在衣架上。“你怎么还不睡?”宝玲问。于强把头朝里间努努:“于红今天淋着雨了,有点发烧。”
宝玲忙进里屋去看,于红已经睡着了,眼睛还微眯着,像半睁着一样。宝玲把于红的眼睛拂一下,顺便触了触她的额头。宝玲说:“烧已经退下了。这孩子,一大早跑到街上去淋雨做什么?让人操不完的心!”回转头,看见于强还站在身后,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母子俩掩了里屋的门,到沙发上坐下了。
“于红不要紧的,给她吃了两片退烧药,出了一身汗,当时就利索了。”于强啰里啰嗦地说,“松儿还给她炖了点银耳莲子汤,她猛吃了一顿呢!”松儿是于强谈了三年的女朋友,早订下了,就等着择日子娶过来。
宝玲有些累,虽然今天心情还不错,事情办得也算顺利,可是过程太累了,身体的心灵的,而且老头子最后的那句话,如骨鲠在喉一般地,压在她的心上,她还是觉得不胜其乏。
“妈……”于强嗫嚅了一下,宝玲看着儿子。于强个头太矮了,身子陷在沙发里,头只齐着椅背的高度,越发显得像没发育好的孩子,只有那张脸,是一张二十多岁小伙子的面庞,沉沉郁郁的,下巴上那坚硬的胡须,还带着一点沧桑,露出一种怪异的成熟来。“松儿,她怀孕了。”
宝玲愣了一下:“几个月了?”
“有一个多月了,她反应挺大的,现在工作都挺吃力的了。”
松儿在市第一医院的大食堂工作,整天和油烟打交道,如果害喜厉害的话,也许真吃不消。
“那赶紧办吧。”宝玲说。儿子似乎还有一肚子的话。生儿生女有什么用哦?这辈子算是欠他们的了,他们除了毫无廉耻地找父母要钱要物,真到老了,有几个把老人当回事供养的?但她还是说:“我手里攒的钱,这回全提出来吧,给你们办婚事。你看看,你们还有什么具体要求?”
于强搓了搓手:“妈,房子,您看我们怎么弄?”
宝玲瞥一眼于强。这孩子小时候得过一场小儿麻痹症,人家都说他不瘫也得瘸了,宝玲那会儿疯了似地寻医,打听到内蒙有个老中医,能给瘫了的腿续脉。宝玲就背着于强,千里迢迢地寻了去,真就医好了于强不能动弹的腿,真就能走路也能跑了。只是后来,于强的个子不再往上长了,虽然身体不是残的,但也就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头。那时宝玲搂着于强,夜里总是哭,想着一个大小伙子,比自己和女儿还要矮,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和委屈。但是命运到底是好的,于强总不像那些患过小儿麻痹症的人,永远只能靠拐杖和轮椅生活了,不至于归入残疾人里面去,宝玲心里还是感谢上苍的。至少,于强凭着自己的努力上了大专,凭着大专文凭进了物资局,当了一个不用费尽心思到处乱跑的小会计。这也算是告慰宝玲了。青春期儿子是怎么过来的,宝玲倒是一点也没顾上,于强一直是开朗的,高中的时候有女同学到他家来,一帮一伙地扯着嗓门唤他“武大郎”,于强一点也没不开心的样儿,跑前跑后地忙活着,屁颠颠的高兴模样。当时宝玲还是吃了一惊。武大郎?我的孩子怎么会是武大郎呢?看着那帮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借着于强的家,和一帮茁茁壮壮的男孩子疯疯闹闹的,宝玲的心便有点沉,有哪个女孩子会相中我家的于强呢?上大学的时候也是那样过去的,没见着于强有过什么伤心的事,也没见着于强有什么动心的女同学,好像爱情在于强身上也像他的身体一样,在哪里触了礁,再也不生长了。直到后来,不知从哪里碰到了这个松儿。
松儿实在是太没样了。这是宝玲对儿子的惟一女友的第一印象。松儿整个就是一堆圆:身材是圆滚滚的,脸盘是圆鼓鼓的,手指是圆溜溜的。胖就胖吧,可是这个丫头没有形,衣服不知哪里淘来的,可能为了掩饰自己的肥胖,就特意穿得松松垮垮的,却更显得邋遢窝囊。最难受的是她身上总有一股油烟味,像放久了的油哈喇的味道。宝玲的心绝望起来。于强却看着松儿甜蜜地笑,那时候于强的眼里既没有当妹的于红,也没有当妈的宝玲,他的眼睛里只装进了松儿。他的个儿比松儿还矮一截,到她眉毛底下,两个人的手死死地拽着,不离不弃的样儿。宝玲叹了一口气,认了这个在医院食堂里做工的准儿媳。宝玲想,唉,只要你待我儿子好就行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