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是从夏婷婷的撞门声开始的。
金属门的咣当声,刺耳的合金摩擦声,夏婷婷趿拉着拖鞋在屋里的来回走动声,她把接了水的电水壶插上电,拿起塑料盆和洗漱用具,走出门口,重重的脚步声向盥洗室慢慢远去了。这时候,她带上的门才咔嚓一声又合上,水壶里的水开始在电力的作用下慢慢悸动,汹涌,澎湃,沸腾……
九月一直等着这些声音,每天一清早的规律性发作,然后,她起床,开始快速地套上昨晚就选好的衣裙,懒懒地在床沿上坐一下,发一会儿呆。
这间宿舍三张床,九月占据了最好的朝南位置,而且和另两张高架床不一样,九月是张平铺的大床,没有障眼的逼仄的高层床架,她的视野直通雪白的天花板,左侧就是窗台,空气良好。夏婷婷的高架床对着门,她从不在这床上睡,可是也硬要霸着一张?她和张医生其实有一间宿舍,他们自己的小窝,男职员宿舍最靠里的那间。这宿舍的床铺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没见她睡过,但隔一两个月,她还是会很勤快地洗涤一番。最里面的是小云的床,小云是高董的秘书,高董一个星期从广州过来一次,在阳东住一晚,小云就在这边也睡一晚宿舍。九月喜欢小云的到来。小云穿得时髦,带来省城时尚的风气,裙摆现在应该流行在膝盖上方一个巴掌的位置,小云说:“现在早不兴穿丝袜了,露腿的感觉最好了,你们没看到凯特王妃,就是那个戴安娜的媳妇儿,冬天都光着两条腿呢!”小云笔直雪白的腿就在她们眼前晃过来荡过去的。
九月的床铺前,简易书柜侧边,铺着一条深绿色的小方毯,上面都是她的鞋,鱼嘴鞋,春秋鞋,凉鞋,皮拖鞋,米色的,驼色的,黑色的,白色的,还有一双肉粉色的,这颜色听小云说,今年顶流行的,而且夏天能配各式裙子。它们的鞋跟都很挺拔,笔直笔直,像士兵一般排着队整齐地立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夏婷婷已经洗漱完毕,听着她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快到宿舍门口了。九月站起来,决定了,今天还是穿那双裸色的,配自己的这套米灰色水溶蕾丝镂空绣花连衣裙,再搭不过了。
到病区的时候,是整八点。侧身进门前,总无法避免地迎面碰到锁着的粗铝合金栏杆后,那黑压压挤在门口的男病员们。
“护士长,今天好靓哦!”有个粗嗓隔空吆喝一句,其他的男病人哄笑一阵,九月停下步子,把腰收紧,高跟鞋支撑着她的身子,把腿立得笔直。她狠狠地盯着那排山倒海的人群,马上,那边厢就鸦雀无声了。九月这才进办公室来,换双护士鞋,把护士服披上,再把头发梳起笼进发结里,戴上白色的护士帽。前一晚的值班护士告诉她大体情况,坐在监控屏幕前的保安也告诉她昨晚那几个重护病人的状态。九月一边听一边点头,交班护士也过来了,九月还在翻看前晚的记录,准备这新一天的工作安排。
刚才敢对九月发那种话来喊的,这个最大胆的,就是袁明了。当初他老豆弄他进来前,他正在集市上给人算卦,扶乩请仙,口沫横飞,人家的命运在他的龟壳和古钱里翻江倒海,遮云蔽日。老豆唤一声,要陪他去区里选房子,袁明一听就高兴坏了,收拾摊子,赶紧地就上了老豆的电动车,一路还在琢磨老豆这次为什么主动要给他弄间屋的?他觍了脸笑嘻嘻地在后座上,告诉老豆相信他,他一准儿可以光宗耀祖扬名立万的。后来就进了这间大院子,恍惚间看到门楣上有“康复治疗中心”几个字,还没明白过来,里面一道大实铁门已然洞开,上来两个穿白褂的男青年,袁明刚站稳,就被他俩一左一右地架着进了又一扇门,里面好像办公室,两个男医生模样的人倒彬彬有礼笑嘻嘻地对着他们父子。老豆这时说句:“你们看好他,我可是糊弄他才过得来的。”袁明霎时明白,挣开人家的胳膊,使出蛮劲,预备夺路而逃。
就是这个靓女,后来他们都尊敬和惧怕的护士长,反应最快,让两个男护士把他往楼侧拖去,“咣”的一声锁上门。袁明对着铁栅栏大叫大嚷,老豆不看他,直接随医生进办公室,护士长走过来,拿着一个本子和一管笔,笑笑地问他:“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吗?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岁数吧?”袁明呸一口,大喊大叫地摇着栏杆:“我要告你们!我要告到市里去,我要告到广州去,我还要告到中央去!你们不知道我认识林委员吗?你想不想让林委员过来找你们麻烦?!”……
九月查看袁明的病历,昨天记录谢医生和袁明谈话时,他还在悄悄地告诉谢医生“林委员”的事情。谢医生是这个月新过来的,也是张医生的大学同学,经张医生介绍,从湖南遥远的吉首翻山越岭地来到岭南之西。谢医生问:“护士长,你知道林委员吗?”
九月笑起来:“袁明告诉你了吗?”
谢医生也笑起来:“我看他病历,也有一个多月了。看来没怎么好转哦。”
九月说:“院长把他分到你名下,你看能不能整个方案,让袁明有点进步啊?”
谢医生点点头,但嘴上讲的是:“这种病,也只能慢慢来。”
医院总共四个医生,加上院长,几位都是外省人,也都才来阳东不过四五个月。到现在查房都得护士跟在一旁做翻译,因为阳东白话,对这些来自四川、湖南、湖北的宝贝大夫,怎么都没整明白。九月有时候也会担心,不知道他们这些外省人会不会习惯阳东,毕竟这算是岭南比较穷僻的地方。语言不通,饮食习惯完全迥异,还好张医生和夏婷婷是夫妻,另两个医生,一个和护士谈着恋爱,一个和财务人员也在半明半媚的关系里,多少还不算寂寞。不知道这谢医生能不能待得久?每天吃住都在医院里,会不会憋屈得要死?谢医生刚来的那天,正逢上大休,一帮人还陪他去远处的海陵岛,吃刚打上来的生猛海鲜。桌上点了一道“一夜情”,是叼鲤腌制在埕里经过一夜,香煎后外酥里嫩,特别爽口好吃,此地人发“埕”和“情”一个音,就以讹传讹,成了当地必点的名菜。谢医生脸皮薄,听到那个名儿,稍有点脸红,不知道是不经意还是下意识地瞥了九月一眼。九月见惯这种场面,从十六岁她刚出挑,就有多少男生或表或里地对她有些衷情。她看一眼谢医生,长相英俊,五官周正,但个头儿着实矮了点。九月对男生的身高要求有一些,她自己只中等个儿,但那么中意每天穿着高跟鞋,如果配了谢医生,她怎么也得舍弃吧?她对着谢医生笑,嘴咧得很开,露出一口好看的牙,灿烂得,像海陵岛清早刚爬出来的太阳。
仅此而已。
谢医生也和另一医生在交班,等着院长过来查房。办公室里有些闹哄哄的。办公室外,那些栏杆后的男病人叫起来:“护士长,安妮又开始闹了,吵得人头痛死了!”九月说句:“知道了,都各回各房吧,马上查房了!”
病区果然听见撕心裂肺的嚎叫,九月仍旧看着值班笔记,过一会儿,嚎叫持续性地进行,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有规律的声音。九月侧眼看着大门,院长也进来了,她合上笔记,拿起自己的笔,在胸口衣袋那儿别上小怀表。嚎叫声仍旧不急不缓地高吭着,九月皱一下眉,站起来,开了男病区的门。他们并没有各回各房,倒一顺溜站在各自病房门边,整齐的,仍旧黑压压的,排山倒海一般的,盯着进来的九月。
九月吸一口气,想,这一天,才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