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划算骨折青草坪
瘪口袋棒打黄骠马
老划算把陈罗锅子撵出米家大院之后,第二天就有些后悔了,因为大黄马认生,再没有人能擒拿住它。米财主也有过想再把罗锅子唤回来的念头,但想想罗锅子弓着腰连一口袋小米子也扛不动的情景,也就罢了。
大黄马在陈罗锅子手里时,扬头摆尾踢腾嘶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如今则是整天耷拉着马头。无论谁,无论给槽子里拌上多么好的草料,大黄马也不吃不喝,眼睛里好像还含着点泪水。谁要是想拉上它往车上套,大黄马就像和谁拼命一样,又踢又咬又咆哮,再好的车把式也擒拿不住,根本套不到车上去。
老划算不大相信,他想不就是一匹马儿吗?再难骑的马儿也有驯服的时候,难道世间还有马儿难为住主人的?
这天前晌赶车汉们走了之后,老划算一来闲来无事,二来对长工们说的话不大相信,就到马棚里来看这匹大黄马是不是果然如长工们说的情形。
只见大黄马低着马头,大半槽子草料像是没动过,大黄马身上的膘水却明显地掉了不少。老划算解开缰绳,拉上马儿出了马厩。大黄马没有挣扎,驯顺地跟着出来了。老划算一股子高兴,大声嚷嚷:“谁说大黄马不好理弄擒拿,这不是顺顺当当的吗?全是这些个赶车汉们成心和我作难,等今儿黑间回来我要好好训教训教这些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老划算拉上马儿在场子里转了两圈儿,马儿像是很温顺的样子。老划算忽然一股子心血来潮,以为自己已经将这匹大黄马驯服了,或者说是他的大黄马不认别人,却认它的主子呢。于是老划算拉上他的大黄马兴致勃勃走出院子,一直朝城门外走去,很有点想卖弄卖弄的意思。遇到熟人,老远就说他这是要到城外遛遛他的黄骠马去,说这话时自我感觉颇有些英雄气概。老划算拉上马来到一块荒草坪上。这块荒草坪好大呀,顺着柳根河南岸伸展到远方,足有成千亩地。稍显起伏的草地上绿草肥美,就像铺了一块厚厚的地毯,正是放马的好地方。老划算看看悠悠西去的柳根河,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这辈子轿子坐过,轿车子坐过,就是没有骑过马儿呢。然而这只是老划算的一厢情愿,他的这匹黄骠宝马却不买他这个主子的账。老划算拉上长长的缰子走几步是可以的,当他刚一挨住马儿的身子、抬腿要往马背上跨时,大黄马猛地一惊一踢跳,大砂锅似的铁蹄子踢腾起来,恰好一蹄子踢在老划算的一只膝盖骨上,当下就把他的一只膝盖骨给踢折了,疼得老划算抱住一条腿叫喊不划算!
这阵儿草坪上没有人来,老划算叫喊老半天也没有人来搀扶他。老划算叫喊一阵没有力气了,但他仍不肯丢开手里的缰绳,勉强扎挣着坐了起来想歇缓歇缓。
正在老划算狼狈不堪的时候,可巧远远看见柳根桥上走来一个人。老划算见到救星了,大声叫喊:“哎哎,桥上走的那是个谁呀?快过来扶扶我啊——”
那人听到叫喊便朝这边过来了。老划算渐渐认出来了,来的人是赌鬼六则。这个六则鬼常和老划算的儿子在一起鬼混,是平遥城出了名的赌鬼混混儿。不管怎地吧,这阵儿有个人就是救星,老划算朝赌鬼六则喊:“六则快过来扶扶我。”
赌鬼六则也认出了老划算,走过来说:“啊呀呀这不是米老财东吗?你老人家也肯出城来放马?听说你老人家有匹好马儿,就是这匹大黄马呀?”
老划算“哎哟哎哟”地说:“快扶扶我,今日不划算极了,我的这条腿不小心给闪着了,快!”他不肯说自己是让马儿给踢折膝盖骨了呢!
老划算让赌鬼六则搀扶回家里,他从心里对大黄马带了恨。第二天老划算腿疼得下不了炕,就吩咐他的儿子:“今日你让磨工们把那匹大黄马拉到磨房去拉磨,不听使唤就给我狠狠地打!”
本来这拉磨拉碾是小毛驴干的活计,磨道窄小,套上小毛驴拉磨正好能转开身子,套上骡子就转不开身子了。而大黄马比一般骡马的身子要长出二三尺,套在磨上连走也没法儿走,分明是既折腾人又折腾马儿。更何况使唤惯了小毛驴的磨工们怎么能擒拿住大黄马呢?可是老划算正在气头儿上,不管划算不划算,非得让把大黄马硬套在石磨上不行,而且再三吩咐说不听使唤就给我使劲儿打,反正有缰绳拴着,再踢跳它也踢跳不到天上去。
老划算的儿子是个不成器的货,说起来这老划算最大的不划算就是儿子不成器。老划算的大老婆只给他生了这个独苗儿子,这孩子小的时候也还挺招人喜爱的。平遥人把一年不如一年不长进的人叫作伏来潮。这老划算的儿子越长越伏来潮,心不长,人也不长,到了十八九二十来岁,人长得有四尺来高,两条巴叉腿走起路来一撇一撇的,而且五官也变成了个扁鼻头,正经营生没学会一招儿,吃喝嫖赌抽却样样全沾,经常到离平遥城二十里的介休张兰镇和侯财主家的大少二少去赌钱,而赌十回就至少输八回。人们当面叫他米少爷,背后却给送了个绰号叫瘪口袋。老划算虽说人前人后趾高气扬的,但每听到街上的人喊叫一声瘪口袋,他就知道是在喊他的宝贝儿子,就气得蔫塌塌的了。后来老划算把使女云儿收揽在自己身边,也有想让云儿给米家再生个一男半女的意思。以老划算的想法,一旦云儿能给他生个男孩儿,他就光明正大把云儿立为侧室。但老划算也许是年岁大了阳气不足的缘故,反正云儿在他房里伺候十来年了也没开过花,更不要说结籽儿了。人们悄悄说这是玉皇爷给老米家的报应,当然云儿的名分也就仍然是米家的丫鬟。
米家瘪口袋少爷得了老财主的指示,让折腾那匹大黄马,瘪口袋好一股子高兴。他别的没记住,“给我使劲儿打”这句话却记住了。他明面上要为老父亲报仇雪恨,内心里是要抖抖自家的威风。瘪口袋拉上大黄马来到磨房,磨房门子太小,大黄马进不去,磨房外空地上有一盘石碾子,瘪口袋把大黄马拴在石碾子的拉碾杠子上,找来一根枣木棒子,撇着腿爬到碾盘台子上,瞅准大黄马的脊梁,抡开枣木棒子劈天盖地就是一下子。
大黄马在陈罗锅子手里时连一鞭子也没挨过,这些天不吃不喝本来就没有了力气,身上又掉了膘显出了骨头架子,挨了这一枣木棒子顿时疼得嘶叫一声激灵一踢跳。但是可怜的马儿被缰绳拴着,它既挣不脱缰绳,又挨不到碾盘上的人,再踢跳也踢不到碾盘上来。
大黄马挨了瘪口袋主子这一顿毒打,更加不吃不喝,身上的伤口又化了脓,没有几天就瘦得皮包骨了。老划算看看这匹马没用了,要往杀坊送,因价钱不划算暂且没动。恰巧瘪口袋米少爷又到张兰镇赌输了钱,正输得没赌注了,忽地想起来他的那匹大黄马儿,就说把他家的黄骠马押上。侯家二少也听说过平遥老米家有一匹黄骠宝马,一听瘪口袋把黄骠马下了赌注,自然十分高兴。宝盒子一揭,瘪口袋又输了,侯二少就派人跟随瘪口袋到平遥城来把大黄马牵走了。待侯二少一见是匹又瘦又害着脓疮的病马时,当下跳脚大叫上当。而大黄马到了侯家依然不吃不喝,一天天眼看就快要死了。侯二少也讨厌这匹病马,所以也学着瘪口袋的法子,再和人赌就把大黄马做赌注,结果这匹可怜的大黄马又回到了平遥城,却是到了赌鬼六则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