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乞丐再画骏驮图
陈罗锅喜得瘦黄马
陈罗锅子在米财主家赶了二十多年马车,没有领过一文工钱,到头来落了个腰疼腿疼背锅疼,干不动重活儿了,却被老划算三贯钱五斗米打发回了老家。有人看不过米家的作做,撺掇陈罗锅子告官去。但陈罗锅子心地善良,从来不和人争长争短,有这五斗米再掺上些野菜熬粥喝,差不多凑合够过半年的光景也就是了。从此之后陈罗锅子就一个人守着他破败的柴门小院里的两间土坯房,和城外柳根河畔的几分薄田艰难度日。陈罗锅子最难过的是没有了马儿和他做伴。刚离开米家那些日子,他常常半夜里醒来习惯性地来到院子里要给马儿添草料,然而却没有马儿可喂,也没有说话的伴儿,陈罗锅子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他的小院子里有棵枣树,他靠住枣树坐下,仰脸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坐就是大半夜。赶东方闪亮时,他总要到米家大院门口转转,希望能再见到他的大黄马,哪怕能听到一两声大黄马的嘶叫也行。但米家大门紧关着,进不去,他只好再转回来。这么连着有十来天,有人发现告诉了老划算。老划算吩咐说谁也不许再放罗锅子进米家大院。清早进不了米家大院,他就在傍黑时分到城门外去等,盼着能在城外见到他的大黄马拉着大车回来,哪怕能摸摸马儿的尾巴也好哇。但他等了十来天也没见到他的大黄马。他向赶车汉们打听,赶车汉们说,他的那匹大黄马不听人使唤,谁挨着就又踢又咬的,早几天把老划算的一只膝盖骨也给踢折了。老划算出了火儿,听说要把大黄马往杀坊送,价钱不划算没说对。陈罗锅子急了,说:“啊呀,不行啊,我的大黄马怎么能进杀坊呢?不行,我得找东家说说去。”一个赶车汉说:“啥?你的大黄马?算了吧罗锅子,你算个老几呀?人家米家自家的牲口,人家爱怎么地就怎么地,能听你罗锅子的?”陈罗锅子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但仍然难受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从此落了个心口疼的毛病。陈罗锅子没有了马儿做伴,院子里这棵枣树就是他唯一的伴儿了,常常半夜起来和枣树说上半黑间话。
就这么着,陈罗锅子一天天老了,他的腰更弓得厉害了,像是一段枣木槎子。这天陈罗锅子觉着身子稍好些了,肩上搭了个布搭袋子,搭袋子里装了在米财主家赶了几十年大车挣下的三百文铜钱儿,想要到米粮市去买点玉稻黍回来碾成面掺和着吃。市面上一升米能换二升玉稻黍,这样能节省些米。陈罗锅子拄着他的鞭杆拐杖弓着腰走出院门,恰好又看见了那个一胳膊老哑巴叫化子,正捏着一块白灰块儿往他的小院门上画画儿。陈罗锅子一看,老叫化子在院门上画了一匹雄壮的马儿,马头高高扬起,四只蹄子乍着,很是带劲儿,马背上驮着三条大口袋,就像是年画儿上仓官爷的那匹马。陈罗锅子几十年和骡马打交道,生性爱马,此刻见老哑巴叫化子给自己画了一匹马,内心里很高兴。他苦笑笑说:“哎哎我说你这位老叔,你这不是故意让我空高兴吗?”
老哑巴叫化子没作声,抬眼看看陈罗锅子,悄悄走了。
陈罗锅子离开米家后,偶尔也见过一两次老哑巴叫化子,他有时候在城里叫化,有时候到城外乡下去叫化,也有人说见他还到外县去叫化,也不知道他黑间住哪儿,大概住些破庙吧?此刻他看看老叫化子的背影,看看院门上画的马儿,自语说:“画的吧,倒是好,和匹真马儿一样样的,唉,可惜只是幅画啊,要是匹真马儿就好啦!”陈罗锅子挂上院门搭子,再看看门上画的马,摇摇头,弓着腰拄着鞭杆出了巷子朝街上走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陈罗锅子正走着,见对面走来一个人,手里拉着一匹马。陈罗锅子认识,此人是平遥城出了名的赌鬼六则,常和米少爷在一起耍钱赌博,见了罗锅子肯说笑两句。陈罗锅子知道,米财主的宝贝儿子就是跟上这个赌鬼走了邪道儿成了个浪荡子弟,赌鬼六则在米少爷身上没少揩油水。陈罗锅子见六则手里牵着一匹瘦马,这匹马身架子又高又大,但瘦得就剩下一副骨架了,像是一股风刮过来就能刮倒似的。马身上又害了脓疮,皮毛落得一团一团的,招来一群一群的马蜂蝇子,街上的行人们都掩着鼻子躲闪着。陈罗锅子走到赌鬼六则跟前,说:“六则鬼,你这是去哪儿呀,还拉了匹马儿?”
赌鬼六则说:“是罗锅子呀,你背上口‘锅’是要去哪儿呀?”陈罗锅子说:“没吃的啦,到米粮市上买点玉稻黍。你呢?”
赌鬼六则说:“把这匹瘦马拉到雷家杀坊去,好歹换二百钱。”
陈罗锅子一听要把马往杀坊送,心急了。过来一看,这是匹马蛋子,身架子比平常马儿长出足有二尺,马头抬起比别的马高出一头。陈罗锅子对骡马是内行,他摸摸马头和马脖子上的鬃毛,掰开看看马儿的牙口,又捉起马的蹄子看看,心想好眼熟啊,在哪儿见过这匹马来呀?一时想不起来,嘴里却说:“咋地?好好一匹马肯拉到杀坊?”
赌鬼六则说:“好好一匹马?说得轻巧。你看着好,二百五卖给你?”
陈罗锅子随口说:“卖给我就卖给我,二百五就二百五。我说六则鬼,这果真是你的马?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你家养过马啊。”
赌鬼六则说:“嗨,这有什么假的。我告诉你实话吧,罗锅子,这匹马本来就是前些天赢下你平遥米老财家的一匹瘦马,不吃不喝,还害了一身脓疮,我也没有伺弄过骡马,干脆拉到雷家杀坊换个三百二百钱算啦。”
听赌鬼六则这一说,陈罗锅子认出来了,啊呀呀,敢情这就是和自己朝夕相伴的那匹大黄马呀!和马儿分手这才统共一两个月光景,就让他们把匹宝马良驹糟蹋成这个样子了?陈罗锅子知道,米家这匹大黄马是一匹黄骠宝马。那是三年前秋罢的事了。有一天大街上来了一个外地的贩马汉子。这人贼眉鼠眼的,北路口音,拉着一匹大黄马,说他是从口外来的,想给他的马寻个好主儿,听说平遥财主多,就到平遥城来了。有人把马贩子领到了米财主家,说米家车马多,是个好主子,能给个好价钱。老划算不大识马,见这匹马虽说是身架子又高又大,却瘦骨嶙峋的,很有些不大情愿要。陈罗锅子恰好那天刚从沁源拉米回来,一见这匹马,掰开看了看马的牙口,捉住看了看马的蹄子,悄悄拉米财主到了一边,小声说:“东家,这是匹好马,不管他要价多少,买下吧。”
第二天陈罗锅子一大早就赶上马车往沁源拉米去了。待他三天后从沁源拉米回来,见黄骠马在马棚里拴着,再一打问,人们悄悄说那天晚上老划算在后院摆酒款待那个马贩子,而第二天早上听说贩马汉子得了什么霍乱搅肠子死了,是老划算买了口薄皮棺材把死人掩埋了的。也有人悄悄说管许是老划算用毒酒把那个贩马汉子给毒死了,但谁也不敢顶真。人们虽说觉得颇有些跷蹊,但苦主是外地人,没有人肯平白无故为个外乡人和米家过不去。民不告,官不究,过了些时这桩跷蹊事也就无声无息了,然而米家白得了一匹马的事却在平遥城传开了。
奇怪的是这匹黄骠马像是得了什么病,不吃也不喝。只是陈罗锅子喂它才肯啃两口,喂饮水也还喝几口。别人喂饮它,也不吃也不喝,还要踢跳咬人。陈罗锅子每隔三天回来一次,就见这匹马瘦得掉了一层膘,陈罗锅子很心疼。老划算却埋怨听上陈罗锅子的话拉回来匹病马,不划算极了,白糟蹋了他家的不少草料。陈罗锅子自然不敢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听老财东训斥。待老东家训斥完了,陈罗锅子试探着说:“东家,要不让我来作务调理这匹马儿?”老划算说:“你作务就你作务,但不许少给我拉货啊?少拉不划算。”从此,黄骠马就和陈罗锅子做了伴儿。这匹大黄马别人耍弄不住,但到了陈罗锅子手里却十分温顺听话。在陈罗锅子的精心喂养下,大黄马不出一个月就变了模样,到三个月头儿上就更是作务得浑身滚瓜流油了。拉上一千多斤小米子走太山岭从沁源山回来,比别的车马总要早半个时辰。这么过了两三年,大黄马成了陈罗锅子得心应手而又亲密无间的伙伴了。
今日一见,想不到他的黄骠马竟然成了这个样子,而且还要拉到杀坊让挨刀子。陈罗锅子心疼极了,说:“六则鬼你就杀生,为三二百钱就要一条命哇?”
赌鬼六则说:“不往杀坊送往哪送?往你家送啊?人家能给个三百二百钱就足是价码了,就这一张害了脓疮的皮子和一副骨架,顶多再刮上十来八斤煮不烂咬不动的老肉?那还值个钱?能给三二百钱就不错了。”
陈罗锅子说:“好你个六则鬼,就知道个钱啊钱!”
赌鬼六则说:“嗨,谁不为钱?告诉你吧罗锅子,有奶便是娘,咱只认钱,管龟它命不命的。要不就卖给你?痛快点儿,按我刚才说来的,卖给别人少了三百不行,卖给你罗锅子只要二百五就行。怎么样?”
陈罗锅子二话不说,从搭袋子里抓出来三百文铜钱,数出五十文收起,把剩下的二百五十文钱连搭袋子一起递给赌鬼六则,说:“给你,点点,二百五十文一文不少,搭袋子我也没用项了,全给你。”
赌鬼六则接住搭袋子,掂了掂,美滋滋地说:“罗锅子,你可寻思好了啊,拉回去这匹瘦马立当跌倒断了气,你可不许反悔啊!”
陈罗锅子从赌鬼六则手里抓过缰子来,说:“你不要反悔就行,我就当花上二百五十文钱买下条命来。”说罢拉上瘦马回身走了。
赌鬼六则看看渐渐走远了的罗锅子,说:“真是个二百五,看见匹马就比他的娘老子还亲,就差晚上抱住马儿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