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6年第10期
栏目:压卷之作
陈罗锅济难舍烧饼
哑乞丐忍辱画天鸡
却说明清两代,山西平遥地方商业发达,当地大户人家多以经商而致富,大字号的分庄遍布全国各商埠码头,因而赢得平遥古城富甲天下的美誉。大清嘉庆年间,平遥城有一家姓米的粮商,老财东名叫米万山,人称米财主。米家祖辈相传专以贩卖经营米粮为业,到了米万山这一辈,已是骡马成群,积粮如山,家财累千累万。这米家虽说富甲一方,米财主也是五十多岁奔六十的人了,然而却是仗着财大气粗十分狂妄,人前人后扬言说:“天上有个张玉皇,地上有我米万山,三钱银子一颗米,我每天要吃两碗干捞饭。”人们当面不敢说,背后悄悄议论说:“就怕你老小子欺着了天,说不定哪一天就挨了玉皇爷的整治。”米财主心地不大好,而且自以为足智多谋,经常好使个计谋对付人。他自家花天酒地,待长工下人却抠得要死,开口闭口说的都是划算不划算,所以人们背后给送了个绰号叫老划算。然而老划算唯有对两个人是另眼看待,一个是使女云儿,一个是赶车汉陈罗锅子,这两个人吃多吃少老划算不心疼。云儿从小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十岁上进到米家,先是伺候米财主的母亲米老太太,到十四五岁上,云儿出落得像一朵花儿一样,恰好米老太太下世了,老划算就把云儿收在自己身边,名分上说是丫鬟使女,实际是做了他的小妾。渐渐地人们见了云儿也就不好提名道姓的,有人称呼声云儿太太,大家就跟着叫开了。陈罗锅子本名叫陈二狗,也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从小就进米家做了长工,到十七八岁上开始给米家赶大车,一年到头赶着一挂马车从二百多里外的沁源山往回拉粮。到三十来岁上就累得成了个罗锅子,因而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陈罗锅子,久而久之他的本名反而被人淡忘了。如今陈罗锅子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仍然不管刮风下雨,总是起五更爬半夜披星戴月赶着马车三天一趟来回跑沁源。
这天陈罗锅子又赶着马车从沁源山上往回走。
陈罗锅子生性爱惜马儿,其他赶车汉们从太山岭下来总是坐在车辕板上扬着鞭子吆喝着牲口走,唯有陈罗锅子心疼他的马儿,不肯坐车。这匹大黄马是匹儿马蛋子,长得又高又大牙口又轻,比一般骡马力气大,陈罗锅子对这匹大黄马儿格外疼爱,日随夜伴形影不离,两三年下来,人和马有了深厚的感情。
他心里有了话,也总是半夜里给大黄马添草料时在槽子上和大黄马说上两句,心里也就舒坦了。这两年赶车走太山岭,要紧三关遇到上坡路,他也是吆喝着扬起鞭子在空中响空鞭。赶车汉们全知道陈罗锅子虽然身子单薄些,但他手里这杆鞭子厉害,鞭杆是一根核桃来粗三尺来长的六道子木,鞭梢子是一条四尺来长的牛皮条,空鞭子扬起来“叭”地一甩响彻一道太山岭,几里地之外就知道是陈罗锅子的车马来了。有一次他赶着马车夜走太山岭,月光下看见对面来了一只狼,两只绿闪闪的眼睛盯着他的马儿。大黄马惊得又嘶又叫,只踏蹄子不肯往前走。陈罗锅子不怕,他赶上前大喝一声“呔——”扬起鞭子在空中挽一朵花儿“叭”地一声朝着狼的脑袋甩了一鞭子,那只狼嗥叫一声滚到沟底去了。月光下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一鞭子甩过去齐刷刷劈掉了狼的一只耳朵尖子。
陈罗锅子今日的心情特别好,脚上这双长鼻子千层底布鞋是大前天晚上云儿太太悄悄塞给他的,还给他塞了十几个烧饼,足够他三天吃的了。近两三年来,在米家大院里,除了这匹大黄马之外就是好心的云儿姑娘肯疼他了,年年给他做鞋袜穿。老划算自然是觉察到了的,却也不说,这很让陈罗锅子从内心感恩不尽。然而此刻想想自己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仍是光棍一条,不由得一股酸楚涌上心头。这阵儿正是晌午时分,山间路上远近没有个人影,只有他这一人一马一车和马脖子上的一串铜铃铛“哗啷啷”响亮。陈罗锅子为了解点儿寂寞,也是想对着这高山大川倾诉倾诉心里的苦楚,他亮开嗓子唱着随口编的曲儿:
人人都说老天爷爷你最是清明
可谁知道俺光棍汉子的一肚子苦情……
陈罗锅子一边唱着一边走着,大车转过一个山嘴弯,忽然看见前边道儿边上跪着一个叫化子。陈罗锅子盯住一看,这个叫化子是个六七十岁的老汉,瘦骨嶙峋的十分可怜。头上是稀疏蓬乱的白发,脑瓜后面翘着一根五六寸长的灰白撩油辫子,颌下有几根稀拉拉的白胡须,身穿着一件破旧的灰布衫,一只袖子是空的,干枯的脚上套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破布鞋,一只像干柴棍似的手里捧着一只破碗,跪在路边上朝着陈罗锅子比画着磕头求告:“啊哎啊哎啊啊啊?”陈罗锅子有颗善良的心,他一见这个可怜的老叫化子,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大晌午在这荒山野岭,饿成这个样子,还不叫老虎豹子吃了?想到这儿,他吆喝一声大黄马:“吁——”停住车,走过去弯腰拉住老人那只空袖子,说:“嗨呀,看你这可怜的老哑巴叔,在这荒山野岭还能叫化上吃的?幸亏遇上我,要不准叫老虎豹子把你吃了。快起来吧,要叫化也得到城里去才是呀!这太山岭远近三二十里没有人家,你再啊呀啊呀吧,吊上你这一只胳膊能叫化上吃的?”
老哑巴叫化子连连点着头,朝着陈罗锅子比画着车上的米袋子嗯啊嗯啊。陈罗锅子说:“要说吧,俺这一大车全拉的是沁州黄小米子,可这不是俺自家的,是俺们米财主家的,不能给你,也不敢给你。再说生米也不能吃。这样吧,车上有俺带的一个烧饼,是俺今日晌午的干粮,看你怪可怜的,给你吃了吧。”说着从车板上的一只小布袋里掏出来仅剩下的一个烧饼塞到哑巴叫化子手里,说:“给,你就快吃了吧。嗨,干脆你坐上俺的马车走吧,俺把你捎到平遥城去,要不呀,今黑夜定准要让老虎豹子把你吃了。”
老哑巴叫化子也不推让,捉住烧饼咬了一口,起身就爬到了车辕板上,三口两口把个烧饼吃光,靠住米袋子呼呼睡着了。陈罗锅子看看老哑巴叫化子,苦笑笑,自语说:“唉,这人呀,谁也保不准怎地过两天日子呢,过几年咱也就是这哑巴老汉的下场了哇。”吆喝一声“驾——”,牵着马嚼子大步走开了。
到傍黑时分,陈罗锅子赶着马车进了平遥城,回到米家大院。米家大院一进两院,外院是个大场子,里院是老划算米财主一家住的。这阵儿米财主一家正在里院的廊檐下围着餐桌吃晚饭。老划算米财主看看一大车小米子又拉回来了,高兴得用一只筷子扎起来一个大馒头,咬了一口边吃着边说:“哈哈,天上有个张玉皇,地上有我米万山,就算是三钱银子一颗米,我每天也要吃两碗干捞饭哇。嗯?哈哈哈哈。”
陈罗锅子此刻是又累又饥又渴。他本想进里院来先垫补吃喝上点儿再卸车,所以停住车就进到里院来了,一边走一边说:“东家,全是沁州黄,整一千二。”
老划算正得意地笑着,忽然看见从车上下来个叫化子,而且跟着陈罗锅子也进到里院来了。老划算立即拉下脸来,训斥陈罗锅子说:“好你个罗锅子,给我拉回来个叫化子是你养活,还是让我养活?”
陈罗锅子赔着笑脸说:“东家,这个一只胳膊老人是个哑巴,在太山岭上叫化。我看着怪可怜的,就捎进城来了,东家好歹给上点吃的就打发走了。”
老哑巴叫化子贪婪地四下左看看右看看。靠院门墙根下放着一只多年的粗瓷脏水缸,老哑巴叫化子走到脏水缸跟前转圈儿看了半天,“扑通”坐在地上,用手指慢慢在地上绕着自己坐的位置画了个圆圈儿,还想往圈儿里画点什么,抬起脸来看看老划算的一脸凶相,眼眶里涌上了泪水。老划算见老叫化子竟然坐下不走了,过来踢踢叫化子的屁股,生气地说:“哎哎,越说越来了。你以为这是你家啊?”
老叫化子跪起来朝老划算磕了一头,指天指地指心窝指口啊啊比画几下。老划算不耐烦地随手一甩,把筷子上扎着的大半个馒头扔到了脏水缸里,说:“饿得不行了不是?那你就一只胳膊捞着吃去吧,哈哈哈哈!”陈罗锅子实在看不过,他没想到米财主会这样糟蹋人,此刻很后悔不该把老叫化子拉进米家大院。他正要伸手拉叫化子走开,只见老哑巴叫化子不声不响爬了起来,抹抹眼眶里的泪水,伸出那只干枯的手,从脏水里捞出来那大半只馒头,一口一口吃着,迈着蹒跚的步子走出大门去了。
老划算看着叫化子的背影,哈哈大笑,回头对陈罗锅子说:“还不赶紧卸车?不心疼我家的大黄马是不是?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哪!”
云儿看罗锅子疲倦不堪的样子,小声说:“罗锅子急赶了百十来里地,要不先让他吃点饭再卸车吧?”
老划算瞪了一眼云儿,说:“咋地,你心疼他啦?”立即又换了一副笑脸说,“没事儿,咱罗锅子有的是力气,卸完车再吃饭也不迟。是吧?”说着已经走出二院门,来到马车跟前,摸着马儿的鬃毛对跟出来的陈罗锅子说,“快卸吧,大黄马这浑身淌水的,肯定是急赶的来。”
云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站在二院门口心疼地看着陈罗锅子。
陈罗锅子本来就身子单薄,一顿饭的干粮又给了老哑巴叫化子,又走了一百多里路,此刻正是饿得前心贴后心,两条腿软得直打软圪膝,弓着的背锅腰又酸又痛,额头上沁出一层虚汗。心里说:好我的东家呀,你就知道心疼你家的马儿?心疼马儿是应该的,可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俺赶车汉呀?但是想归想,却不敢说出来,更不敢违抗东家,只得强挣扎着从车上往下扛口袋。
米口袋往肩上一压,就像压上了一座山,他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挣扎两下子挣扎不起来。云儿看看急了,赶紧跑过来搬开了压在陈罗锅子身上的米袋子,又跑回去端出水来喂了陈罗锅子两口水,陈罗锅子这才缓过气来,但喘着好半天爬不起来。
老划算看看今日这情形更明摆着,便对陈罗锅子说:“罗锅子,坐上一阵先回你自己家歇着吧,什么时候歇缓过来了再说。”回头对云儿说,“扶罗锅子先回城西头他的老家去吧,回头我再派人给送过去三五贯工钱和几斗米去。”
云儿说:“可是——怎么地也得让他吃过饭再走吧?你看他饿得……”
这时听得大门口传来一阵吵嚷声,老划算说:“行行,吃吧吃吧。罗锅子,吃过饭就回家去歇吧,往后不用来啦啊!”说罢朝大门口走去了。
陈罗锅子看看米财主的背影,眼眶里涌出几滴浑浊的泪水。他明白米财主这是看着他老了,干不动活计了,要撵他出米家大门啊。他摇摇头唉了一声,伤心地说:“唉,灯油熬干啦,咱果真还不如人家老哑巴叫化子啊。”云儿赶忙扶陈罗锅子坐起来,给端过来饭菜让吃了,又要扶上送他回家去。陈罗锅子吃了些饭缓过些劲儿来了,听得大门外的吵吵嚷嚷声越发大了,说自家能走,用不着人送,就弓着腰拄着鞭杆走出了米家大院。
米家大院的一扇大门开着,一扇大门闭着。陈罗锅子走到大门外,见大门口正围着一群人瞅着大门吵吵嚷嚷。老划算也在人群中,正满面春风地和人们说话。陈罗锅子回身抬头一看,见闭着的这扇大门上有人用白灰块子画了一只大公鸡,人们是在议论这只大公鸡:“画得好,看人家这只金红公鸡画得多带劲儿,这脖子多长,是吧?”
“啊?金鸡报晓,啊呀呀恭喜米老财,米家明日早上可是要发大财呀!”
“同喜同喜,大家全发财,大家全发财。”
“你米老财请谁画的呢?瞧这嘴头子才画得好呢,和真的一样一样的。”
也有几个老年人站在远处小声议论:“天鸡,明白不?就怕米家的‘米’再多,也架不住天鸡啄啊!”“天机?对,还是你潘老先生有眼力,一下子就看出天机来了啊。”“知道是谁画的吗?谁看见啦?”
“我看见啦,是个一只胳膊的老叫化子画的,我看得真真切切的。”
“小声些,知道吧,这是天鸡,天机不可泄也……”
陈罗锅子没心思听这些没边界的议论,拄着他的鞭杆朝巷子口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