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说也不无道理,事情也确实如他们所担心,在从前,他们下村的人一旦到了那儿,就不会回来了。住在那儿的人像是着了魔,对原来的出生地没有一丝感情,甚至连他们的亲人也不牵挂。他们劝说去那儿寻亲的人赶紧搬到上村去,那才是适合居住的地方,下村太挤了,土地也不肥沃,又在险峻而夹缝的山窝里,随时受着山顶滚石的危险,上村差不多是个山顶盆地,周边的野草能养活一千匹马。而在下村,一匹马也养不活,不是摔死就是水草欠缺,人们一代一代实验过来,证明下村确实不宜养马,所以人们生活艰难,去任何地方都需要步行,任何东西都需要自己扛回来。上村是不同的。住在上村的人已经从原来的生活中跳脱出来。就像马一样,谁跳脱了缰绳谁就自由,谁会再去钻一回绳套呢?这才是上村的真相。但这对念旧的下村人来说,那儿是个可怕的地方,所有抵住了游说没有留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回来都是一脸无奈。“太可怕了。”统一是这种说法。统一是不敢相信的脸。统一是对上村的唾弃和恐怖的描述。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从上村回来的人越发不能避免地想起上村可怕的一面,像是什么人故意拿走了那个地区美好的一面,专门留下荒凉的印象,那儿确实开阔,但在那开阔的荒野中到处是野马的尸体,还有少数几个人的白骨。他们全都躺在草丛中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早有准备地在烈日或者雨水或者明朗的星辰下死去。到那儿寻亲的人之后再也不能对下村的人继续描述他们的所见。不能像住在上村的人那样,将裸露的曝尸荒野看成灵魂与自然的融合。看成是生之尽头的一场盛事。去那儿回来的人脑海充满恐惧的画面,不愿回忆。
既然如此,王宁已经几次想过,他的梦只能自己消化,不会有人为他拿主意。也别想有人陪着去上村。这儿的青年就更加不能指望,他们对上村毫无兴趣,“要去就去城里!”他们会这样顶嘴。
可上村一定要去。
以往他也相信人们说的,儿子死在山中,为此他挖了一个坟,里面埋着儿子的几件旧衣服。现在他已经把那座坟消掉了。五年前消掉的。儿子没有死。住在上村。他坚信。
这一个月,他躲在屋里反复思考,关于那个梦,为什么那么真。他后来恍然大悟地想清楚这件事,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的:儿子五年前回来过。
想通这件事之后,王宁再次踏进了吴玉生的门。
“它已经好了。我看得出来。”他来到吴玉生的马厩,摸着马鬃毛说。
自从上次那个冒失的举动没有被马儿甩出去,他的胆子就大了。这一点连吴玉生也没有想到。马那么乖巧,像是遇到它的旧相识。
空气中浮着新割回来的青草味,马刚刚吃过,脚下还放着没有吃完的鲜草,从它的嘴里吹出一股温突突的草香的热气。这几个月吴玉生照顾得很好,毛色光亮,看着健壮,蹄子有力,去上村一个来回都没有问题。
“我一定要去一趟。今天晚上就动身。”王宁很高兴地说。
吴玉生没有回答。
马在原地踏步。
“你不反对吧?上次是因为它的伤。”
王宁用五根手指梳着马鬃毛,就在这时,马肩上一块印记被他翻开毛发看见。那是一块褐色的胎记,像人的胎记那样,奇怪的半月形,有小指尖那么大,上次原本很好发现的,只是注意力全在别处,没有察觉。
“像颗痣吧?马老太提醒后,我才看到的。”吴玉生说。
“马老太?”
“对。她向来心细,你知道的。”
王宁点头。“这颗痣好眼熟。”他心想。“但这不是紧要的。”他又想。
之后他对吴玉生说,我晚上来牵马。
吴玉生张嘴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十万个不同意。然而马的蹄子已经好了,没有别的借口阻挡。
傍晚,王宁靠在躺椅上,思考怎么破开那条去上村的入口。堵得太严实,用一个老人的力气肯定是破不开的。加上吴玉生就好办了。
但吴玉生肯定不愿意。即使这个晚辈一向照顾他的生活,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好心人内心总像是隐瞒着什么不好的东西。尤其是那匹马来了之后,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变化。比如吴玉生帮忙修屋顶,从前轻手轻脚,如今上去不但一直修不好床顶上方的漏洞,还踩坏了原先完好的地方,只要他的脚一踏上去,茅草屋皮面那些干草就会传来擦擦的脆响,王宁感到心疼却不敢说话,“是故意的!”他能这么想却不能说。这种时候通常人们都站在他家周围观看吴玉生的善举,都在夸赞“他才是王宁的儿子。”人们不会相信王宁的观察,会觉得他的“不识好歹”和感叹“好人不好做”,会庆幸他们当中还好没谁“多管闲事”。反正只要他出口,人们就会失望并且愤怒,以往不会帮忙今后更加不会。一旦戳穿只能让自己陷入彻底的孤家寡人状态。忍下这口气的情景将是:吴玉生是他另一个儿子。他们之间的情义将继续感动人。一旦下次需要修补房屋——通常修补房屋都在农忙后的傍晚——他们又会聚到这里,嘴里吞着茶水或叼半根烟。
在这细致的观察中,王宁敢断定,吴玉生百分之百不愿意帮忙。他躺在椅子上想着想着倦意就来了,但他强撑着。必须捱到天色黑下来才可出行。最好等到人们都睡下,一个人也不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