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看到的东西已经昏昏,无法抑制的困意覆盖下来。就在这时,他强打了精神从椅子上站起,至少他心里是觉得自己站得很稳,并且步伐也不像原先想的那样艰难。从前走路吃力。他感觉自己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走到外面,破开了通向上村的入口,妨碍走路的石头全都挪到一边。从未有过这样大的力气。这一切是他亲眼所见,入口重新开启了。他并没有直接到吴玉生的马厩去牵马,而是先破开这条路。一切都很顺利。去找吴玉生的时候,老远就望见高大的院门,吴玉生这个人就是仗着自己有点木匠的手艺,将院子大门修得又高又厚实,像村中别的人家那样一只鸡都可以推开的门,他是绝对不会用,也羞于那样的手艺。他自豪的正是这道门。没有一点力气和巧劲的人别想推开。下村人不能不服气。以往都是吴玉生自己跑来开门让人进去,从里面开比外面容易。现在吴玉生的大门紧闭。
王宁觉得自己的力气肯定打不开这道门。但是门开了。门后面站着马。吴玉生不在门后也不在院子里,他早早睡下,房间里传出鼾声。
马自己走了出来。这是王宁想不到的。难道在做梦?它已经走出老远,朝着上村入口那个方向。
王宁一路跟着,到入口的时候,马停下来,在低处半蹲,王宁看出它的意思,很高兴地爬上马背。
“我就说你是我的马。”他很激动。
这时候他才发现马背上早就绑好了鞍子。肯定是吴玉生准备的。
他们经过一片陡峭的悬崖。月亮照在悬崖上,照在马背上。他们穿过一片草林。月亮照在草林上,也照在马背上。他们穿过黑沉沉的沙漠。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片沙漠。年轻时候从未见过。月亮照在沙漠上,又照在马背上。
王宁看见了这一切。他心中很伤心又很期盼。儿子就在上村。上村很快就到了。
可是路上所见的景物与从前两样。他是否走错了路呢?
人们善于说谎和编造,善于声东击西,善于将每一条路分支成无数条,让你在这些麻烦的分支中迷失方向。如果一个人在路的入口做了手脚,就会葬送无数人的前途,如果无数人在入口各做一点手脚,那独自上路的人就会陷落在茫茫的危险的迷途。
眼下证明那条入口是假的,也不起作用了。难怪那么轻松就破开。一切都像处于噩梦之中。他后悔为什么要连累这匹马。才短短的几个时辰,它的蹄子已经受伤了,旧伤复发,在沙漠上深一脚浅一脚。他几次从马背上滚下来,几次又重新爬上马背。月亮照在身后的脚印上,而前方是无尽的沙漠。
“我们回去。”他说。
马继续向前。它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
“我们回去。”他几乎在哀求。
沙漠里热风呼呼,完全是另一种气候。接着,温度降低,冷风来了。这一夜特别漫长——不,也许是好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王宁趴在马背上已经昏昏沉沉,不知天日——天空和沙漠连在一起,夜空中的月亮像牙齿一样咬住他和他的马,将他们一路提拉着,拖拽着,飘荡着,在茫茫无际中。
上村到了。
黑夜总算过去,王宁从早晨的冷风中醒来。看见熟悉的上村景物:一棵树。这棵树年轻时候见过,现在没有多少变样。
看来路是对的,只是路上的景物有所不同。看来你只要下定了决心,即使从无数的岔道上依然能接近目标。
可是马不见了。
唯有他自己站在上村的旷野中。
仅仅是走了两步,才两步,在脚前青草里凸出来的那块圆石头上,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由于他是抬着头走路,草长得齐腰深,差点绊倒。
儿子躺在石头上,斧头放在旁边,已经生锈。
“你还不回家吗?”王宁伤心地摇头,他发觉儿子的两条腿断掉了,裹住膝盖的裤管被两根骨头戳开,他望见的是已经长定型的膝盖处的伤疤,膝盖以下的部分没有了,空空的裤管拖在石板上。
儿子枕着双手睡觉。像是无所谓父亲的到来。这态度就和以往那些寻亲者所说一样,到这儿的人会变得十分无情。
他的两个眼睛盯着父亲,一言不发,似乎在说,你全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王宁觉得嗓子冒烟,浑身发抖。“怎么变成这样了?来,我带你回家。”他忍了半天说。
“带我回家?”儿子横着眼,口气很坏。
“是。”
“不用,要走我自己会走。”儿子扭头望着别处。
“你怎么……”王宁脱口而出,快说到后面的“走”字时立刻刹住了。“你是什么眼神?你好像在埋怨我?”
“埋怨你什么?”
“你才晓得。”
儿子冷笑一声,晃了晃他的残腿不搭腔了。
以往他爱翘个二郎腿,现在只是动了动两个残破的膝盖。
“难道你不想回去吗?”王宁伸着脑袋四周瞧瞧,除了荒草和裸露的石头还有什么。除了太阳比下村挨地面近还有什么。除了早年的印象中月亮更圆一点,雨水来去毫无征兆,三伏天也刮冷风也打炸雷也落雪,还有什么。
“鬼地方。”他想。
“根本不要你操心啊。如果我想回去一会儿就跑到了。”儿子说。
“一会儿?”
“是。”
王宁觉得儿子变了。这种口气和胡话,从前没有。
一只鸟在草丛中喳喳叫两声。
“天要黑了。”儿子说。
王宁看看远处,暮色正在变浓,很快要铺到这儿来了。
雾气从脚下冒出来,王宁打了个喷嚏。他的儿子也打了个像马的响鼻那样的喷嚏。他们共同看着夜色在地面上一点一点长出来,和青草一样高,逐渐高过了青草,逐渐将他二人笼罩,将天光减弱,将事物模糊。他们差不多彼此看不见对方,仅听到对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