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滇池》2018年第02期
栏目:阿微木依萝作品
吴玉生捡到一匹马。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几乎是奔走相告。在下村,捡猫捡狗的人有,捡马还是第一回。
人们瞧了半晌对吴玉生说,是一匹好马不假,稍微嫌瘦,怎么来的?他拍拍马背说,自己来的。邻居王宁从第一天知道吴玉生捡了马,就天天跑来看。起初只是重复并带着羡慕的语气问马的来头,后面说话的味道就变了。似乎这马既然没有主人,来路不明,那就不能是吴玉生一个人占有。
“我们下村的第一匹马呀!”王宁这样感慨。他已经七十岁了,声音很哑,语气像是在对自己的马说话。
每当吴玉生听到这句感慨心下就很不舒服,什么话不多说,立即走上去搂住马的脖子宣示主人的身份。王宁比他大了三十岁,论辈分得喊叔。
这匹马只认吴玉生。王宁还没有勇气做出哪怕摸一摸马脸的动作。他能感受到来自野马生猛的犟性。听说外村人摸了一下它的鬃毛,就被一蹄子甩去老远。不过它似乎没有真正伤人的意思,不想为主人添麻烦,那个外村人只是在地上滚了一身泥灰,并不是人们看到的时候惊呼“肠子肯定出来了”。
之后再无人去逗弄它。
除了王宁,所有人都默认吴玉生是马主人身份。
王宁有他的想法。尤其是这几天,他觉得非要到上村去看一看。日子不能再等,已经等得太久了。上村与下村隔着不短的距离,年轻时候尚能走几趟,如今脚力减退,精神又不如从前。如果这匹马是他的,明日即可动身。
可惜马是吴玉生捡到。
已经是秋天最后一个月,眼看就要入冬,很快严寒就会到来,雪一旦落到这儿,下山的路全部封住,那时想走一步都难了。王宁想早点要回那匹马,不是借,而是要。他想来想去,觉得马不该是吴玉生的,它肯定是走错了路或者暂时在吴玉生那儿躲雨。整个下村除了他需要马,而恰好来了一匹马,这不是明摆着的天意吗?
秋天的最后一个月过去了。
风把王宁的屋顶掀开一个洞,又是吴玉生帮他修补。每次家中出了任何麻烦,都是吴玉生帮忙解决。处于这份情,王宁一直苦想办法却拿不出主意。如果马自己来选他当主人就好了。
而吴玉生,他已经感觉到了某种危机。担心这匹马会突然消失。为了免除忧患,他在马厩旁边的耳房搭一架新床,夜里就睡在那儿守着,这样一来,任何响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要万分密切地注意王宁的举动。这个老头最近越来越奇怪,好几次望着马哭,好几次提起他那唯一的儿子。他肯定是想借用这匹马。不,他是想直接牵走。说来也奇怪,王宁的儿子根本没有住在上村,怎么就一口咬定是住在上村呢?一定是老糊涂了。吴玉生仔细回想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很早以前,那个小伙子就消失在下村的山林中了。他并没有去上村,而是扛着一把斧头从下村的小路进山砍柴,之后再无人见他出来。相信别的村民会有更清晰的印象。反正王宁的儿子绝不可能住在上村。对于上村那个地方,没人愿意提起。那是一片荒凉还带着某种令人恐惧的地方。有人曾经去过那里,带来的消息都是不好的。
这天午后,王宁又来找吴玉生。
“我想借你的马。”他直截了当,终于说出这句话。
吴玉生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这匹马的蹄子还有伤,走不了路。”
它确实蹄子有伤。这是吴玉生刚发现的。
马在原地走几步,其中一只脚没有沾地。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下月初一,最迟下月初一,我必须动身了。到时候应该好了吧?”王宁自言自语。他捧着马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如果现在他立刻从上村回来就好了。
会做出这个冒失的动作,好在马竟然没有像对付其他人那样,将他一头甩开。它很温顺,从它的眼眶里,王宁看见自己的脸。
吴玉生不知道怎么劝说。通往上村那条独路的入口已经封闭多年。何况王宁这个年纪,一个人骑马上路太危险。这老头性子不算太坏,摆了摆手,暂时离开。
天气越来越冷,王宁早就忘记要去上村的事情。初一已经过了。已经十五了。再过一个月初雪就会降下来。他成天躲在房里,免得外面一刮风,就打不完的喷嚏和夜里躺在床上骨头冷痛。如果不是吴玉生隔三差五送一点柴放在门口,他已经冻死了。
他又想起那匹马。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它的蹄子应该好了吧。
如果这时候出发,落雪之前一定会到达上村。只是那个地方他已经快四十年没有去过。想起来有点茫然。村民们全都在传说,那儿早就无人居住。甚至后来的年轻人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那个村子从上一辈的闭口不言到如今,完全被人忘记。起先他也不确定儿子是否住在那儿,直到最近的几年,五年前吧,他梦到儿子用手指着通往上村的那个路口。
儿子在梦里穿着那身砍柴的衣服,肩上扛着的还是那把崭新的斧头。他与离开时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不过略微有点走样。醒来仔细回想,似乎那相貌与吴玉生差不多。本来儿子与吴玉生年纪相当,平时他见吴玉生的面也多些,梦里将他看成现实中眼熟的人也正常。
他从梦里哭醒。那是儿子第一次出现在梦里。太短暂。
也许他正在回来的路上?
那个梦他从未对人讲。没有人会相信。即使有人信,也是那些对上村有所了解也抱着愤恨的老者,他们只会劝说,既然去了上村,就别指望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