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从前的日记,用的是那种普通的笔记本,上面记了一些她怎么背着母亲,放学后跑到同学家玩上一会儿,再怎么巧妙地回来,掩盖过去的种种小得意、小秘密。到了五年级吧,日记里讲述了她每天的放学路上,苦苦等候,紧赶慢赶,为的是邂逅那位她暗暗喜欢的同学,那个男同学也果然每天都和她相遇。可是一段时间以后,女儿才明白,那个男同学热爱的是和她同路的于苗苗。“天啊,原来我一直是在当电灯泡。”女儿在日记里写道,“也许我长得太丑了,没有人喜欢我。我真的很伤心。”刘云看到这儿的时候,鼻子也酸酸的,她为女儿难过。
云开现在的日记本,是那种硬壳、需要对上密码才能打开的硬皮本。刘云在给女儿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床铺下压着的这个黑匣子般的日记,那密码锁像只问号刺激了她的眼睛。她坐下来,看着上面滑轮状的一组组数字,先记下了它们的原位,然后一组一组地滑动,逐一核对。其间,来了一个电话,把刘云打断了一下,是单位吴主席打来的。吴主席要她明天来办公室,“年终了,咱们工会要给大家发点奖品。”
老吴的电话是用手机打的,这使刘云无法确定他在哪里。刘云敷衍了两句赶紧挂断。她知道自己刚才只要稍微热情一点,客气一下,老吴接下来一定会说:“要不,我到你家去坐一会儿?我就在你家楼下。”
刘云单身以来,最怕听到的就是“到你家去坐坐”这句话了,尤其老吴这样的男人。老吴深感刘云不识抬举,他孬好也算刘云的领导吧,刘云对他稍微顺水推舟一点,他老吴都会把她抬举起来,弄个正科级,一点问题没有。他们的研究单位办公楼破旧,可是级别不低,提拔个正科副科,本单位领导就有这个权力,可刘云就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刘云的内心,则认为老吴太不要脸,都近六十岁的人了,上来就说让刘云当他的情人,还搬出情人的最佳年龄差应为二十五岁这样一个理论。她比他的女儿还要小两岁,他还好意思这样无耻,这么没有顾忌。她就是找情人,也不要他这样的呀。
刘云走着神儿,她手下的日记弹簧锁就“嗒”地一声,开了。如同天意。
潘多拉的盒子就这样打开了。
刘云看了几页,只感到那个叫心脏的东西,仿佛是一件玻璃容器,而器皿里的血,像雪崩,一簇一簇,在器壁绽放,绽得玻璃壁一点一点地裂成蜘蛛网状的纹。然后血就渗出来了,湿遍了全身,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变成液体了。后来,她捋了一把脸,发现脸上不是血,是水一样的泪。而手,胳膊,则是泪滴一样的汗。
刘云是在十八岁时生下女儿云开的。云开如今已经快十八岁了。
女儿在一岁多的时候,刚能走路,刘云就向男人提出了离婚。男人很奇怪,他说刚结婚几天呢,你怎么就要离婚?再说了,想跟我结婚,不是你愿意,上赶着找我的吗?男人本来已经穿衣起来了,说完这番话,他咕咚一下子又仰到墙角上。刘云的家当时生活在北林镇,人们睡眠普遍是那种烧木柴的小火炕,炕和墙折成九十度的直角,男人一挺就倚住了。
“不跟你结跟谁结?占完便宜就跑了?”结过婚的刘云,最大的变化是眼神儿,她再也不像从前少女那样,总是抹着眼皮儿了,而是闪电一般刷地亮开,和男人针锋相对。
“这么说,你是结婚前;就打算好了不过一辈子,结完就离的吗?”男从的倚坐变成了仰躺,他长得很不好看,一对小眼睛像两粒儿黑豆,瞪刘云的时候,咕噜儿一下,咕噜儿一下。虽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是硌人。
刘云服侍着孩子穿衣服,说谁让你当初做孽。
“可是我也没有亏待你呀!”男人呼地一下又坐起来。
“说什么都没用,我俩不是因为爱情结的婚。”刘云不像在跟丈夫提离婚,好像跟一个邻人唠家常。非常平静。
“刘小云,我真没看出来,你挺毒哇,年纪不大,心眼不少。遭害我一通钱,娶完你,闹个名,就和我完了;我真不知道你比我贺老六还狠呐。”
“可是你错翻了眼皮,打错了主意!”贺老六厉声说完,又躺下了。“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贺老六是那么好耍的嘛。”
后来的日子,刘云就像祥林嫂一样,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贺老六,咱离婚吧,当初不是……”
当这句话重复了上千遍,日子已经过去了两个年头。贺老六实在听烦了,听得他都快要发疯了,他终于挥挥手说离吧离吧,早离早利索。水浅养不住鱼,我贺老六认命了。
刘云怕贺老六反悔似地赶紧说,家里什么我都不要,只拿自己的衣服。
“衣服也不要拿。”
“那我穿什么?”
“光着!”
“孩子呢,孩子你要吗?”
“你下出来的,当然归你。”
刘云想不明白,贺老六为什么这样绝然地让她带走了孩子。云开长得太像贺老六了,那张脸,就像从贺老六的脸上拓下来的。尤其是一双小眼睛,年龄怎么长,眼睛都不长;咕噜儿咕噜儿,像一对黑豆。可是他贺老六,那么一摆手,就把像极了自己的女儿给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