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5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晚上八点,女儿还没回来。刘云端上最后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内心的叹息像傍晚的潮水,一浪涌过一浪。不用问,她都能猜到女儿此刻在干什么,和几个女同学挤在一起打打闹闹,或围着露天小摊儿吃什么烧烤,再或,跟她喜欢的那个男同学,你送过来,我送回去,最后拥在黑暗的某处,依依惜别,难舍难分。
女儿不喜欢回家,当然,她也不喜欢课堂。每天放学后,离开老师,也不在母亲的眼皮底下,能自由自在地玩儿,享受快乐,这是女儿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光。
刘云解下围裙,坐到方厅的椅子上,用两只脚扔下拖鞋,拱上腿,抱膝而坐。
抱膝躬在那里,是刘云常有的一种姿态,侧影看,像一名忧伤的少女。刘云的第一次抱膝是在她的十七岁,抱膝坐在河边,天黑了,河水不像海水那样涨潮,把人淹没。刘云没有被河水淹没,她也缺少站起来,闭上眼睛走下去的勇气。她发现,天黑以后的河水,确实像一口无边的大锅,不怪那个老女人说,河面也没人捂盖子。没人给捂上盖子的河,太可怕了,好似一匹漂浮着的黑布,是没有人敢踏上一脚刘云一直是抱膝而坐,直到黑布变白。
嗵嗵嗵嗵,女儿上到三楼,刘云就能听出是她的脚步声,还伴着呼吃呼吃的喘息。刘云的家住在六楼。敲门,开门,女儿低声叫了一句妈妈,并没有抬眼皮儿。她知道回来晚了,又少不了母亲的一顿唠叨。
奇怪,母亲并没有吱声。
云开放下书包,去水管儿前洗了手。和往常一样,两只手只是湿了湿,手背儿和指缝都没沾过来,就擦毛巾了。而平时,母亲一定要督促她,多打点香皂,好好洗洗。现在,母亲坐到了餐椅上,两只脚也搭上来,目光空洞无物。不像往日那样盯视着她,准备查问。
妈妈好像哭过了?云开偷看了一眼母亲。不哭她眼睛红什么,外面也没有风沙——有什么好哭的呢,不就是回来晚点嘛。
虽然这样想,云开的情绪还是软下来,她说妈,吃饭吧。
刘云嗯了一声,拿起筷子。
云开很迅速地,给母亲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
西红柿炒鸡蛋,这是女儿最爱吃的,总也吃不够。泡到米饭里,口感确实好。刘云没有像往日那样给女儿拨菜泡饭,她低着头,像个受气的女人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一口只能夹起三两粒的米饭粒儿。
“妈,你吃菜呀。”云开给她夹了一筷子。这孩子倒有眼色。
刘云嗯了一声,还是继续低着头吃米粒。
“妈,你怎么了?又嫌我回来晚了?”
——同学也都刚回来,老师说事儿了。云开的解释天衣无缝,若无其事。
刘云的火儿腾就起来了:“你今天老师说事儿,明天班长说事儿,后天搞卫生了。云开,这些理由你都轮番说过有一百遍了吧?你就不能再换点别的?我天天做好了饭眼巴巴地等你,盼你早点回家,可你就是不愿意回来!”刘云一发火她的嗓门就很高,而云开最讨厌的就是母亲的高嗓门了。还有脸色。大人凭什么动不动就给孩子脸色看呢。
“云开,我知道你不愿意回这个家,天天上学也是混,你的心思根本不在学习上。你自己回头看看,从上初中起,你的成绩是不是一直在下滑,都滑到四十几位了吧?你还不着急,这样整天混下去,再有几个月就中考了,考不上高中,你还有学可上吗?没学上了,到时候怎么办,你小小的年纪就接着跑到社会上去混吗?”
神经病!简直更年期!-每当母亲这样大喊,云开对她都是这样的评价。当然,这些话她还不敢直言相告,只能表现在她那双发恨的眼睛上。
刘云看着女儿瞪向桌角的小眼睛,因为用力,她的单眼皮儿厚成了肿眼泡儿,眼珠都折没了。刘云说云开,你不用发狠,我知道你恨我;你有发狠的这股劲儿,把它用到学习上,多好。你跟学习较较劲儿,也不枉我独自养了你这么多年。刘云说到这,嗓音有些哽咽,因为她的话触动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委屈。云开也放低了眼皮,准备接受母亲的数落。可是刘云话茬一转,说:“你们老师都说了,你恋着的那个男孩儿,一点都不怎么样,学习不行,品德也差劲,还——”
哐!云开把碗礅到了桌子上,发怒的成年人一样站起来,盯视着母亲:“是,你说得很对,我是喜欢他,怎么着吧?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我需要吃饭,需要上学,我早都不愿意在你这呆着啦!”
云开的举动使刘云发愣之后惊呆了,她说开开,你怎么能这样说话?这么没良心?你不愿在我这呆着,说你爸好,他好他怎么不抚养你?你每年八九千块钱的学杂费,他可曾给你出过一分钱?
“你看我日记了?”云开的眼睛睁大了。
刘云没有吭声。
“妈,你要是再看我的日记,我就再也不管你叫妈了!”云开愤怒地说完这句话,一耸身冲进自己的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