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相云已经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头,他本能地感觉到和时局以及新的一只手的团长有关。关于时局,文相云并不特别看重,“国军”在几次对红色苏区“围剿”失败后,加大兵力,改变了进攻策略。可是,他现在身为红军补充团副团长,又不能对“白狗子”咄咄逼人的进攻态势过于关注,毕竟出身不同啊。依他的判断,红军这次躲不过这一劫了!老行伍文相云要连这点苗头都看不出来,这些年的红白两军的军粮他算白吃了!对国共两党、红白之间谁胜谁负,文相云并不十分在乎,那不过是刘项之争。他把国父孙文先生比做始皇帝,始皇帝一旦不在,秦二世又崩驾,那就乱党纷起,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了。刘邦也好,项羽也好,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但这对冤家对头中注定只能有一个成功者,另一个活该泪别江东父老,血洒乌江。文相云兵败做了红军的俘虏,红军提出要他归降,并到补充团帮助训练新兵,为感谢红军不杀之恩,他痛快地答应了。别的他可以无所谓,但对自己的生命文相云却不能无所谓,毕竟那是仅有一次可使用的宝贝。在补充团,文相云老老实实,精心制订训练计划,严格督促教官,要求他们按照训练计划和步兵操典的一招一式,把好新兵训练关。尽管他时常以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自比,但他肚子里有数,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管管李伦那些降将教官的小喽啰。那种不被信任的感觉自政委吴魁主政时就有,等到一条胳膊的王苦生来当团长,这种感觉就更像冬天的风一样刮得他站不住脚了。
“团长、政委,那个孟二愣子一直围着禁闭室打转,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才好。”
“不会吧?孟二愣子再愣,总不至于胡来,这是红军,不是他们孟岭村。”吴魁说。
王苦生说:“这样吧,我去看看孟二愣子,顺便也了解一下部队。”
王苦生人生地不熟,向团部哨兵打听清楚去一连的路,便在风中扬起他那一只空袖筒子,朝一连驻地走去。乡间小路上,毕竟还是露出了秋的痕迹,有些野草已经枯黄,便知那燥热的天气,不过是反常而已。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轰鸣声,不知是炮声还是爆炸声,总之,都令久经沙场的王苦生感到隐隐不安。
一连驻扎在一个树林环抱的山坳里,一条溪水环流而下,有一座独木桥通向村内。王苦生找到连部,连部文书说,连长从训练场一回来就像影子似的贴上了孟二愣子,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呢。他带团长去孟二愣子所在的七班。
七班住在村西头,靠近溪水。王苦生离老远就看到小溪岸边站着孙得富,像个等船过渡的旅人,苦苦的翘首期盼中,造就了一颗了不起的耐心。溪水岸畔的石头上,蹲着孟二愣子,他的裤腿挽得高高的,深深地埋着头,正在“嚯嚯”地磨着一把柴刀。磨几下,孟二愣子就弯腰从溪中掬一捧水浇在刀上、石头上,然后再“嚯嚯”地磨……远远地看去,孟二愣子和连长孙得富,像有某种契约似的,一个岸上,一个水里,专门等待着团长的到来。
王苦生站在岸边,没张嘴,用下颏朝溪水中一扬,那意思是怎么回事?孙得富气得直翻白眼,骂道:“妈的,带过多少兵,还没见过他孟二愣子这样的倔驴!鞭子打着,草料哄着,他就是不上岸。”
“他不上岸,你就在这陪他站着?”
“我哪在陪他呀,我是在陪他手上那把柴刀。”
“猪脑壳!”王苦生骂道,“柴刀危险还是人危险?柴刀乡亲们家里有的是,孟二愣子这号愣种,全补充团可就你一连这么一个。”说完,王苦生脱掉布鞋,挽起裤腿,“哗哗”地蹚水走过去。孙得富见团长下水了,连鞋都来不及脱,也跟着蹬水过去。孟二愣子仍然埋头磨他的柴刀。
“孟二愣子,刀磨得够快的了,来,我瞧瞧。”王苦生伸出仅有的一只手。孟二愣子抬头看了看,溪上的风正吹拂着团长那只空空荡荡的袖管。他有些不情愿,却老老实实把柴刀递给了团长。王苦生将刀刃竖起,眯起眼睛看了看。“嗯,刀磨得很快,上山砍柴就是硬橛木也不在话下,磨刀不误砍柴工啊。”他忽然反转刀面,挥刀向半露在溪水中的一块石头砍去。只听“咣”的一声响,四溅的水花迸了几个人一身,王苦生虎口一麻,那块溪石被砍裂开一道口子,再看柴刀,已经卷刃。
王苦生把柴刀往溪石上一丢。“继续磨吧,把卷刃的刀磨快,可没那么容易。”说完,他蹚着溪水上岸走了。
孟二愣子望着远去的团长背影发愣。
王苦生回到连部,等孙得富把孟二愣子像个俘虏兵似的押回来时,他招呼孟二愣子坐下来。他单刀直入,问孟二愣子对教官李伦到底还有什么想法。孟二愣子憋着一肚子火,直冲冲地说:“想法?我要有法子想还来当红军干啥?我来当红军,就是要找杀人的白狗子报仇!李伦杀了我的家人,我就要杀了他……”王苦生点头,很欣赏孟二愣子的血气。
孙得富趁机插嘴道:“团长,像李伦那样带着罪行补进红军队伍的人还不少,我就不相信那些家伙也会革命,他们要是能革命,狗屎也能填饱肚子了。”
王苦生没理孙得富。“二愣子,当初李伦的人杀你父母时,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掐死他?”
孟二愣子黑黑的脸上渐渐红了,“人家一连的人呢,个个手上都有枪,我咋能掐死他?”
“这就对了,在红军补充团,你一点不怕他,敢冲出来差点掐死他,说明你至少敢还手了,因为有红军替你撑腰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