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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河

一个认真地回顾历史的人,由于头脑清醒而一览无遗;一切渺小的东西都已消失,只有海洋和大陆终古不息。

——歌德

对他来说,秩序表示着平等而不是自由。除了仅有的动摇之外,他将永远珍视平等,尽管表面上与此相反。但是什么是自由?“野蛮人和文明人都要有一个主人,一个巫师,他将控制想像力,规定严格的纪律,禁锢人们,不让他发疯似的乱咬。主人要用鞭子打他,让他拼命追赶。人只有唯命是从,没有比它更好的命运了,他没有权利!”这个厌恶人类者令人惊恐的话仅仅表露出他一半的心迹。他一直在寻找有能力的人,他要给予这样一个人统治数千人的权力,如同他一样。在这个意义上,他将一直是大革命之子,无论他的权力呈现什么形式。

这可以部分地解释他所施加的不可思议的影响。他的领地越往外扩张,人们越是清楚地感觉到:它许诺让每一个有能力的人满足自己的愿望,保证有才能的人实至名归;它这样做是因为它的主人自己就是从民众之中脱颖而出的。西哀士起草了一部宪法。将设置一个首要选举人,一个只能代表和签名的总统。波拿巴干脆利索地划掉了这一项。“让这个肥猪滚开!”替代他的是一个首席执政官,他享有全权,事务繁忙。他是军事领袖,也是外交政策的决策人。他要亲自挑选部长和使节、国务委员和省长、军官和法官。三十名指定的参议员负责选举其同事;但无论是参议院、立法院或保民院,都无权提出法律。这些机构有些是空头摆设。

那个人坚持认为,凡依赖他的都应是能干的人,而不仅仅是徒有虚名。出身、自命不凡或在政党中的显赫位置,对于跻于军队或文职的领导人之列都无济于事只有活力和能力才是根本。这就是拿破仑选择国务委员会成员的原则。

国务委员会是一批专家,是那个独裁者亲自任命的。其中有拉普拉斯,为了尊重法兰西学院,拿破仑还任命他为内务部长,直到他从研究国家的构成转回到研究天体的构成。行政人员和报纸撰稿人勒德雷尔也在那里,拿破仑认为他是最有主见的人,也是最令人钦佩的谈话记录员。当时最优秀的法学家之一特隆谢也在那里。在会议厅里,大家相互之间都使用“公民”这个普通的称呼。在一个平等政权的统治下,保皇分子和雅各宾派并排而坐。

有人把会议记录拿给那个公民执政官看,他说:“法律界名人所表达的意见一定要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而我们军人和有钱人的想法则无足轻重。我在激动的时候说过的话,往往事过之后马上就后悔了。我不想让自己言过其实。”他发现国务委员们仅仅是随声附和他以后,便立即让他们保持安静:“先生们,你们在这里不是要附和我。这样我就能把你们的意见和我的意见加以比较。”

会议大多数在晚上九点后才开始,在此之前执政官一直在处理当天的急事。会议可能开到凌晨五点。到凌晨时分,国务委员们极为疲倦。拿破仑把他们叫醒:“一定要保持清醒,公民们。现在才两点。我们还有工作呢。”主持会议的他确实是与会者之中最年轻的人之一,年纪才三十岁。但在三次战役中,他明白了如何维护成千上万人的利益。管理一支从阿尔卑斯山出发、漂洋过海、向沙漠腹地进军的军队——这不是学习国务管理最好的学校吗?

政变之后的夜晚,他任命了两个委员会起草一部法典,这是他独裁统治的重要任务!普遍的混乱是缺少法律的结果。到大革命爆发时止,法兰西一直没有统一的法律体系。但那以后也如此。政变后的第一个夏天,三位著名的律师开始准备。四个月后,《民法》草案完成,后来被重新命名为《拿破仑法典》,然后提交到国务委员会讨论。十八个月之后,正式交付表决。一八〇四年,法典生效。

一百余年之后,这一法典仍受用着。它为拿破仑所征服的很多国家接受,对德意志中部和南部、普鲁士等国的立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的影响还传播到更偏远的中美洲和南美洲。《拿破仑法典》中新颖和在道德上起真正约束作用的是革命法。拿破仑亲力而为参与修订达数月,它的很多最有争议的问题都直接出自他的旨意,经完善后再次被纳入到一个新的人权体系之中。这一体系中不再有世袭贵族;所有的子女都有同样的遗产继承权;所有的父母都要对养育子女承担法律责任主旨为人人平等。

他那科西嘉人的家庭情感一直影响着他的看法:“我们知道,通奸已很常见,它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方便的沙发上……对于那些为了廉价首饰或诗句,为了阿波罗或缪斯而通奸的女人,必须严管。”

他反对法院干涉婚姻问题,认为这样的事情应由双方协商解决为好,这样不致难堪。“双方都有离婚的愿望显示出离婚的必要性。而法院只要在双方有离婚要求时宣布离婚便一切结束。”他那强烈的家庭情感促使他补充说,虐待、性变态和通奸应以相互要求为准则加以掩盖。

同时,他提出一种半离婚,即法定分居。这一定要在双方私下里决议之后加以实施,因为它将阻止分居的理由公开之后重新和好的可能。他捍卫秩序,反对革命。他那强烈的社会观念使他主张要以司法程序惩罚奸妇,除非她受到离婚的惩罚。类似的在婚姻神圣性方面的考虑使他提高了允许结婚的年龄。他将大革命时期的女十三岁,男十五岁,他则主张女十五岁,男二十一岁。

对于儿童,法典也顾全得很好。在他们合法的亲生父亲的保护之下,他们甚至在降生之前就拥有稳固的地位。当然,“如果父亲外出十五个月”“并在马伦戈打过仗,他就不能确认孩子是自己的骨肉。”但作为一个有地位而又老于世故的人,他在最后说:“我会为了真理而牺牲名誉,我为什么要牺牲妻子的名誉呢?如果丈夫忘记了时日,他最好闭住嘴。孩子的利益最重要。”

有人提议限制年长子女受抚养的权利时,他批评道:“父亲有权把他十五岁的女儿扫地出门吗?让我们假设他有六万法郎的收入,可以让他对儿子说:‘你已经长大了,出去干活去吧!’‘如果限制这一义务,孩子们说会产生干掉父亲的念头。’有人建议,只要在公证员面前以革命的速度一宣布,就可以收养子女。”他反对这一方案:“不要在意微不足道的形式上的手续。人是通过其想像接受控制的,是有别于动物的区别。新法规的主要缺点是不诉诸人的想像。军人不会为了一天挣几个便士或得到某种没有价值的军功章而面对死亡。公证员不会因我们付给了他十二法郎的费用而打动我们的心,所以法令必不可少。什么是收养?一种对自然状态的模仿,一种庄严的承诺。根据社会的意愿,一个人的亲骨肉被认可为另一个人的亲骨肉。何等的令人敬佩,啊?”

“在这些会议上,”勒德雷尔说,“首席执政官的惊人的注意力和准确的分析能力帮助他连续十个小时专注于一件或几件事。”

波拿巴对老态龙钟的特隆谢表现出的逻辑性和智力充满敬意;这位老律师也对年轻的执政官的分析能力和正义感十分钦佩。对于每一个条令,执政官都问道:“公正吗?有用吗?”他一直不厌其烦地询问,他念念不忘罗马法和腓特烈大帝的法律制度。

在这张桌子旁不仅讨论了三十七项法规,执政官还就其他事务反复多次提问。面包是怎么做的?我们该如何制作新货币?怎样建立安全保卫机构?他要求每个部长交上详细的报告,这是很繁重的工作。但他假装不知道他们劳累过度。他们一回到家,常常发现他送来的要求立即回复的信。他的一个合作者写道:“裁决、料理事务、协商——他以有条不紊的思路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他三年处理的事务比国王们一个世纪处理的还要多。”他样样精通,这样谁都无法敷衍。甚至最迂腐的保皇分子也对他提问的技术方面的准确感到吃惊。

他那经久不衰的记忆力特别惊人。对北部海岸的防御工事正式检查后归来的塞居尔交上来一份报告。“我看过了,”首席执政官说,“非常好,但你忘了奥斯坦德的四门炮中的两门。它们位于城后面的大路上。”塞居尔惊愕他的记忆力,他的报告涉及到分布在那里的数千门炮,但主帅抓住了遗漏的两门。

逐渐地,这部庞大的机器(十年来一直静止不动或倒转)恢复活力。在过去的十年里,社会一片混乱狼藉一片新独裁者将如何管理?

政变之后的两个星期之内,他下达命令所有的省设立税收机构,他这样说:“只有每年不会变动税率才会有安全和财产。”两个月后,法兰西银行成立。来年又建立了新的机构来管理税收、地产登记和林业。抛掉手了一个烂摊子,但制楚了各种政策法规,来促进经济,稳定秩序。

他这个坚贞不屈不受腐蚀的人亲自执掌国事。和他同样精力充沛、勤勉和富于冒险精神的人掌管各部、各省和各地区。裙带关系被禁止,闲职被取消。并合理建立了自己所命名的“等级体系”。

没有政治上的反对派。“对抗是不可能的,”他预言道,“我没有依靠政党的信任或力量,所以我不欠任何人的情。我利用有才华但迷失方向的人来建造一座新的社会大厦。他们之中有杰出的工匠,但问题是他们都想当建筑师。这代表着法兰西性格,每个人都有野心!”他小心地使所有的党派都得到满足,把两个很多人觊觎的部长职位给了两个无赖。如此安排之后,他就能说:“雅各宾派的富歇当着警务部长,还有哪个革命者对现在的社会制度没有信心?有塔列朗当外交部长,哪个贵族反对?他们伴我左右我开辟了一条大路,每个人各司其职。”

他对所有的省长和所有的将官发布了命令:“废除俱乐部与政党。如果少数野心勃勃的家伙仍耿耿于怀,你们要利用一切机会告诉国民卫队队员和广大公民,现在国家机器被牢牢地控制着,它喜欢战胜阻碍。”政变几个星期之后,即把新宪法交给了人民。它以这样浅显而又崇高的话语结束:“公民们,大革命结束了。”

那并非战争。

“离开十八个月之后回到欧洲,法兰西共和国和陛下之间再次爆发了战争。法兰西人民推我走上了领导的地位。”政变之后不久,他这样写信给德意志皇帝,随后便出征作战。拿破仑写信时像任何一位君主那样高傲,似乎出征之前他已经掌控国家大权;他把自己的成功多半归因于与生俱来的尊贵。这样他把罪责推给敌手。但皇帝无动于衷。

首先,他在自己周围布置一支卫队,每一名队员都必须经历过仅有的四次战役——像统帅经历的一样多。然后他派莫罗到莱茵河畔作战,他自己则准备到意大利去冒险。假如能够像四年前那样沿海岸而来,他们就会不期而遇。他必须另想办法!在第戎,他在奥地利间谍的眼皮底下,从刚招收的新兵中集合一支可怜的预备队,然后面带微笑看着维也纳报纸上嘲笑他的评论。与此同时,他精编了一支三万两千人的队伍归他指挥。他们要进行一次意想不到冒险,就像他的埃及战役那样。汉尼拔不是越过了阿尔卑斯山,叫山为他让路吗?如今,一位将军必须让大炮通过山口!那么,就砍倒树做成大雪橇,拉着大炮走过雪地!

这样,在政变之后来年的春天,一支大军两千年来首次攀登大圣伯纳德山口。客栈的老修士惊愕万分。给统帅的骡子领路的牧人当时正侃侃而谈,事后不久就会听说他一直在和一个仙女般的教母说话,他将会得到一所房子和一个农场。甚至普通士兵也似乎认识到了这次战役的史诗般的性质,踌踌满志地去拉大炮。他们跟着经验丰富的首领。他们正返回伦巴第,四年前他曾率领他们到过那里,就像到“应许之地”那样;奥地利人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他们的主帅给帕维亚的一位女友写信说,她在那里很安全。十二小时之后,波拿巴进了城。

这一重大的打击像是一场有疑问的胜利。六月中旬他在平原上向奥地利人发动攻击时,他败退了,因为兵力悬殊德塞和他许诺的后备军在哪里?战事开始露出全线溃败的端倪。路边的统帅鼓励着。“稳住阵脚!等一会儿!援军马上便来!只要一个小时!”但溃逃在继续。难道命运之神也被打败了?德塞终于到了,向惊慌失措的奥地利人猛扑过去;龙骑兵发起冲锋;敌人的防线崩溃了。波拿巴在五点钟失利的马伦戈战役被德塞在七点钟赢了回来——再也没有站起来。

心情悲伤的拿破仑久久不归。他最优秀的将领阵亡了。但更加苦恼他的是德塞赢得了胜利,而不是他自己。也许他能得到这样的安慰:他独自设计了整个战役,他独自对战斗计划负责,德塞按计划及时赶到,绝地逢生。当时他也失败了,胜利的桂冠是由另一个人为他得到的!

回顾一下整个局势,这一判断在两种情况下都行不通。在地图上,离这天晚上他向布里埃内口授战报的地点只有三四英里远的地方,四个月之前他插上一根大头针(对同一个布里埃内)说:“从大圣伯纳德山口越过阿尔卑斯山,我要袭击梅拉斯,阻断他与奥地利之间的往来,在斯克里维亚河平原上的圣朱利亚诺与他会谈。”

作为政治家和军事统帅,他已经在和维也纳谈判了,他坚持的原则是:“我们必须边打仗边谈判。”现在,他在战场上再次给弗兰西斯皇帝写信:

“英国人的狡猾抵消了我坦诚的友好姿态,肯定会对陛下产生的影响。战争已成为事实。成千上万的法兰西人和奥地利人彻底消失。我决定再次亲自向你呼吁。在马伦戈战场上,在悲痛之中,在一万五千具尸体的包围下,我恳求陛下,让我们把和平和安宁给予我们的一代人。如果后人愚蠢地动起干戈,打几年之后他们就会厌恶战争。”

这封长信在这里只引用了很出彩的句子,它像马伦戈战役的计划一样出色。它首次明确地表达了他对和平的热切盼望。后来在六次决定性的胜利之后,他又写了六封这样的信。他是否崇尚和平?

决非如此,但他也不是个恃强凌弱的人。他难以磨灭对战争的记忆,他一直对仅仅靠武力赢得的胜利持怀疑态度。他喜欢军旅生活。但他首先是个政治家。就在这伦巴第平原上,他的治国意识首次被唤醒。他开始运用外交的力量,对使用精神力量的喜爱占据了他的心灵。他永远不会声明放弃武力,就是因为挥舞着剑,他才被罩上欧洲的英雄的光环。但他也有“金杯”,他不想每年都让它重新遭受危险。

同样明白,尽管法兰西总是渴望荣耀,但安宁最重要。首先,国家需要他,但他后面有敌人。以前,他一次外出一年或两年都无碍大局;而现在长期外出将是灾难性的。这种种因素说明了他给弗兰西斯皇帝的信中的含义——想必是一个征服者在战场上发出的独一无二的信。他一写完就奔赴米兰。

巴黎首都最后满意了吗?难道它不像约瑟芬,贪得无厌地向你索要珍宝,巴黎对新主人毫无兴趣。勒德雷尔在日记中写道:“十一年来,巴黎人的夙愿一直都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铲除暴君?’现在巴黎人在说:‘一切好像都很顺利。但这些百废待兴的事业——那个人一死撑,它们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他最重要的职业是政治家。他的胜利确实使他成为焦虑,但使人产生希望的是他的治国才能。”这样,巴黎人心神不安,但有美好的愿望。而其中的一人预见到了未来,他给战场上的拿破仑写信说:

“将军:我刚从杜伊勒利宫回来,没必要向你描述法兰西人的热情或外国人的惊愕……后人会相信这一战役的奇迹吗?你回家的兆头确实很吉利!在这种情况下,美梦成真。”

拿破仑笑了,他想:“实际上与其说塔列朗不只是一个谄媚的人,不如说他是个预言家!但他为什么给我心里想的东西取个名呢?他要扮演古代那个以皇冠诱惑恺撒的罗马人的角色吗?”

这是巴黎的另一信函。富歇在一份治安报告中说,最近塔列朗召集几个密友商量,设想着如果执政官身遭不幸或碰巧被打败时如何应对。他们正在吃饭时,马伦戈的消息到了!“看来他大吃一惊!”波拿巴想,“好朋友!够意思!他们说是关心我的安全,但一心是把主人除掉!”他当然要尽快返回巴黎!但今晚他去了斯卡拉剧院,那里的女主角是格拉西尼,一两年以前他曾拒绝过她的挑逗。现在她为他演唱,专注于他。尽管她可能会因为他的召唤来得这么晚而伤感,只要他提出要求,这位俊俏的意大利歌剧女主角演员就会委身于这位意大利的征服者。她要到巴黎歌剧院去当明星,还是当他的情妇?时间会给出答案!

随后的吕内维尔和约对法兰西极为有利,莱茵河边界地区被割让,阿尔卑斯山南共和国的重新建立得到应允。他的同僚和其他的假朋友准备迎接他的凯旋,他们给他写信说计划搞一个凯旋式。“我要出其不意地进入巴黎,”他反驳说,话里有话,“我不想要凯旋门或任何仪式。对这样的荣誉我不屑一顾。惟一真正的胜利是公众的满意。”

之后不久,他以同样谦虚或同样高傲的语气写道:“我接受为我立碑的提议,但我宁可把实际立碑的事留给后人去做,如果他们仍然如此敬重我的话。”这就好像他能感觉到即将来临的破除迷信运动,感觉到不超过二十年,他今天的崇拜者就会在地上碾他的鹰旗!

回来之后,这位独裁者就全力以赴地稳固大局。以前,他靠急行军和猛烈的打击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一个又一个的国家;现在,他以自己天才的口才与敌人达到一致。在他夺权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法兰西就与奥地利、普鲁士、巴伐利亚、俄罗斯、那不勒斯、西班牙、葡萄牙甚至英格兰等国和睦相处。

九个正统的统治者现在承认了这个共和国,他们已经与它厮杀十年之久。两年以前,法兰西曾受到内部分裂和外部危险冲击的威胁,现在已成为欧洲大陆上最重要的国家。

波拿巴是作为首席执政官带领人们革命引向胜利的。欧洲其它国家(瑞士除外)都是由国王或国君统治着,他不仅在新观念和旧势力之间建立起和平,而且在未受到逼迫的情况下,迫使其邻国荷兰和意大利北部接受了执政府政体。他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统治的地盘扩展到皮埃蒙特、热那亚、卢卡和厄尔巴时。与此同时,对莱茵河左岸的国君进行赔偿的问题正在考虑之中,德意志最古老的统治家族成员聚集到这个大贩子周围,他鄙视出身和继承权、贵族和君主的目的达到了。

他正在建造的大厦上只出现一道裂痕,但他能将其弥合。

大革命开始之际,理性取代了基督。这一反基督观念风靡一时。波拿巴几乎是单枪匹马地拒不接受它。由于他个人的原因,他对待神职人员的态度总是很慷慨。现在,他想弥合法兰西和教会之间存在了十年之久的裂缝。然而并非因为他是个信徒。“与土耳其人共同生活时,我曾是个伊斯兰教徒;现在我要成为一个天主教徒。”他知道,这一最古老的权力机构既不能以武力来征服,精神同样无济于事。为了利用它,他必须和它达成和解。“天主教一直不让教皇支持我,”后来他说,“希望早晚能让他服从我的意志。这样在和欧洲打交道时,我就能利用一个多么重要的工具!”

很难让巴黎接受教会的复兴!作为预备,他竟然愿意装作哲学家的样子来到主教们面前:“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与理想,他在任何国家也不能成为真正的正人君子。没有宗教,我们就会在黑暗中摸索。而天主教信仰把人类的起源和归宿解释得一清二楚。”罗马一度十分惊讶,但最神机妙算的世俗圣人可以在梵蒂冈找到宗教导师。红衣主教孔萨尔维到巴黎和拿破仑商量事情,首次正式会见时执政官想给他个下马威,那位教会的王子面带笑容却据理力争。不过在很多重要问题上仍然达成了协议。尽管对教会做出了这些让步,但神职人员的薪俸给仍由国家支付。

盛大仪式在巴黎圣母院举行。执政官和其他政府要人本只打算做感恩礼拜,但他发现还是望弥撒合适,于是就命令不要让他领圣餐,“或参加其他有失身份的糊弄人的活动”。这时他对哥哥说:“我们今天要望弥撒。对此巴黎会怎么说?”

“人们会在一旁观望,若有任何不对的,他们便会不屑。”

“那我就让卫兵把教堂的人赶走!”

“但是卫兵也会起哄哗然。”

“不会。我的这帮老兵在圣母院里会像以前在开罗的清真寺里一样毕恭毕敬。”看到将官严肃认真、很有风度,他们就会像他一样然后自言自语说:“那就是现在的风尚!”

地位仍需巩固。执政官的十年任期已过两年,然后一个竞争对手会取代他的位置。他必须赢得民心,却又有些不屑。对一个和外国君主打交道的国家元首来说,那是个什么样的处境呢?他们不会认真地对待他,远不及美国总统。他反复考虑着这些问题,然后向参议院下达命令。

百依百顺的参议院现在提议,一定要让首席执政官在本届期满到时继续任职十年。但他诱使他们提议执政官终身任职。但他像恺撒一样谨慎,说这事要提交给“人民”来行使主权。举行了公民投票,有将近四百万张赞成票,只有少数有勇气的人投了反对票。现在惟有他有权签署与外国的条约;唯独他才能任命参议员,参议员又有权解散议会;他还受权任命自己的继承人。发现欧洲国王都戴着王冠,他便用这样天真的谬论来安慰自己:“从今以后,我们都一样,他们也只统治一生!”

然而,决不是所有的人都完全忠心。他凯旋进入卢森堡宫时,甚至在巴黎也很少有人公开喝彩。事后他对警务部长说:“你为什么没有事先唤起舆论?”富歇说:“我们仍然是古代高卢人的后代。据说他们既不能忍受自由,也反抗压迫。”

“为什么?”

“从你最近的一些做法上,巴黎人感受到了自由的丧失和专制主义的倾向。”

“如果我没有权力成为主人,我不会愿意统治六个星期!”

“你只要保持仁义理信,”老谋深算的富歇(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表现出这些品质)回答说,“你很快就能重赢民心。”

“舆论变化无常。我知道怎么使其对我有利。”波拿巴转身背对着富歇说。

像这样谈了两分钟,拿破仑下定决心。他免了富歇的职,但不是因为害怕这个前神职人员(恰恰相反,他看不起他)。他将警务部职能转交给司法部,“因为我想让欧洲看一看,我采取和平政策,法兰西人真诚地热爱我”。我们应该开始习惯于他冠冕堂皇地掩饰其政策。为了堵住富歇的嘴,他任命他为参议员。离职时,富歇向执政官透露了一笔二百五十万法郎的储备基金,波拿巴大吃一惊,告诉他把这笔钱的一半留下来“以慰劳他”。在候见室里,即将离去的富歇窃喜咧嘴而笑,将没说出来的剩余的储备金和首席执政官赠送的礼金加在了一起。

这就是波拿巴处理一个危险人物的办法,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他可以采取措施转移公众舆论。正是因为他决定不欠党和人民的情,他才要求公众批准任命他为终身执政官,就像政变之后他曾寻求民众的同意一样。事情的结果使他确信大革命已经结束。“这样向民众征求意见一箭双雕。除了进一步确定执政官任期的延长之外,它还告诉世人我的权力从何而来。”这一说法表明,他意识到了自己革命的合法性处于危险之中。他将至死都受此问题困扰。

像古罗马大将军一样,波拿巴想集权于一身。但罗马人掌权是因为他是军队指挥官,而拿破仑是因为他有最高的效率。所以,他的权力基础是人民。他想当古典意义上的“暴君”,但他想成为民主选择的暴君。人民作为权力的来源,将把权力交给拿破仑。但无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类把戏的弱点,但这是时代所迫。波拿巴毕竟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这一革命原则:权力必须交给有才能但卑微的人,因为到哪里能找到一个比他自己更有才能的人呢?但他并不满足于用才能获得权力(这一才能给他带来了战争与和平时期的胜利,并掌握了权力),他以公民投票使这一令人赞赏的来源变得匪夷所思,觉得从道义上来说是迫不得以,甚至以为他这样做是洗清自身。如果说波拿巴挽救了大革命,他肯定是断送了共和国。

这些想法不是思忖而得,而是来自一种在古代生活中寻求刺激的情绪。如同把他吸引到东方去的情绪一样,和政变那天使他在议会面前出丑的情绪一样。“你的位置在普卢塔克所描写的人物之列。”波拿巴刚刚成人时,第一个了解他的人这样说。他需要的是古典时代,那时天才不应唯唯喏喏,而是主动去抓权在他圣克劳德的工作室里有两尊胸像,一尊西庇阿的和一尊汉尼拔的。没有任何职位比罗马皇帝或哈里发的职位更匹配他的气质了。

政变之后,波旁家族立即直率主动与他表示友好。希望借助一臂之力,这一要求重复了三次,并拿出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酬金。然而只有第二次才回了信:

“先生:来函收悉,感谢你提到我的美意。你的返回要付出十万条性命的代价。为了法兰西的和平与幸福你要牺牲自己的利益,你的名字将被铭刻。我对你家的不幸并不是麻木不仁……我将竭尽所能帮助你。波拿巴。”

拿破仑对旺代的保皇分子的反应则不大相同,因为他想把他们拉拢过来。在等待了很长时间之后,命运的主宰穿着旧绿上衣、头发凌乱地向他们表示友好的时候。

“到我这边来。我这里充满生机!……你们曾为王侯卖命……但他们根本没有得到荣誉。他们如何不趁势征战?”

“他们由于政治原因滞留于伦敦。”贵族们回答说。

“他们本应乘坐能够搞到的第一条渔船渡过海峡。”据报道,他异常兴奋地回答,并且“他的声音像是发自肺腑”。这句话还暗指世界史上的一次事件,刚刚平息,拿破仑还记忆犹新。这话的语气很适合这位勇敢的冒险家,他曾乘坐一艘小帆船渡过波涛起伏的地中海,穿过敌人的舰队上了岸,然后把权力夺到手。这个年轻的奇才利用自己的才能将整个大陆搅得天翻地覆!

“你想当将军还是省长?如果你到我这边来,你和你的一帮人应有尽有。你觉得穿上波拿巴的上衣是十分耻辱吗?……否则我就率领十万人马攻打你,把你的城镇烧成废墟!”

“如果那样,我们就奉陪到底。”伯爵坚定地回答。

“你敢威胁我?”他叫道——极其愤怒。但得到一个切合实际的回答后,他又镇静下来。贵族使者悻悻而去,被他那外国口音和奔驰的想像搞得头晕眼花,这一想像使他把问题弄得极为复杂,常常使人难解其意。

执政官仍然诱使大批的流亡贵族回来,为他们做好适当的准备,以此来消释他们的敌意。四万个家庭很快返回。与此同时,他与雅各宾派谈判,尽管这些人的深奥理论足以毁掉二十个政府。他相信那些中立的人肯定会支持他,因为民众在他的统治下感到安全。巴黎不再是一个平民的拘留营,他(一个仁慈的暴君)正尽力掌控大局。

看看他发布的命令:

“如果天气像一七八九年那样严寒,你们要在教堂里和市场上生上火,让更多的人取暖。”“天冷肉价上涨,我们要在巴黎提供工作机会。继续开挖乌尔克运河,建德塞码头,铺偏僻街道的路。”“法律规定使所有乞丐下狱。如果能这么做,我们的行为就是野蛮和荒唐的。逮捕他们当然是为了给他们职位与粮食。我们要在每一个省建几个收容所。”“有大批失业的制鞋匠、制帽匠、裁缝和鞍工。要保证每天做五百双鞋。”他写信要求国防部为炮兵提供补给品。给内务部长的信:“我们要在本月假期前提供工作机会。命令在五月和六月,圣安托万的两千工匠要提供椅子、五斗橱、扶手椅等……明天提交计划,以便马上开始行动。”

他看到一项地方法规,规定穿工匠服的人不准在杜伊勒利宫的花园里行走。他立即撤销了这一规定,他听说一项关闭公共阅览室的建议:“我决不允许出现此类的事。我没有忘记我自己的经历,有一个可以在里面看报纸和新近出版的小册子的暖烘烘的房间,是很有用的。我不准穷人被剥夺这些享受。”在法兰西剧院,正厅前座票在星期天要很便宜,“这样普通人就可以观看演出”。法兰西禁止设赌场:“它们会毁了家庭,我决不容忍它们。”

根据他的新教育法,他在全国各地建立起各种公办学校。将设有六千个公费奖学金名额,其中的三分之一要留给上进入士的子弟。三年之内就建成四千五百所小学、七百五十所中间学校和四十五所公立中学。他给法兰西以从中挑三分之一的人成为首批参议员的荣誉。内务部奉命起草名单,包括“十名最优秀的画家、雕塑家等,他们的才能使他们值得资助”。他命人作画描绘他战斗佳绩。对于国家这样管理艺术,他解释说:“人们抱怨没有文学作品是内务部长的错!”

但如果他给各行各业的人带来富足安定,这个雄心勃勃的民族还有追求名望的机会吗?如果不再有战争和宫廷生活,法兰西人要怎样满足其虚荣心?他的解决办法是设立荣誉勋位。

这一勋位将产生一批坚定的支持者,因为那些发誓反封建反复辟的人不大可能会反对波拿巴。而且它旨在为所有做出卓越贡献的人授予荣誉称号。所以,他让一位自然哲学家担任总管。国务委员会里有人提示他,说这些荣誉勋位与剔除掉的陋习之间有密切关系,他极为严肃地回答说:

“我相信所有共和国都有此荣誉称号。你们说那是儿童玩具。那好,成年人是受玩具引导的。我不会在公共场合说这话,但我可以在一个圣贤和政治家的委员会上说出我的心里话。我并不认为法兰西人爱自由和平等,十年的大革命并没有消除,他们凶猛和反复无常的怪癖。他们只热爱荣誉。军人必须受到名誉和金钱的诱惑……这是一种新钱,和现行的钱币具有不同的价值。它永不枯竭。用其他的钱不足以奖励那些崇高的表现。”在这段值得注意的话语中,我们听到了他的心里话:对人类的鄙视、对民众的熟知、一个选择了新家园的外国人异常渺视。

一八〇〇年圣诞节前夕,执政官坐车去歌剧院。约瑟芬和女儿在后面的另一辆车里。在一条狭窄的街上,一辆空车挡住了一部分路,车停了下来。空车被推到一边,车夫扬鞭策马。车刚过去,刚才那辆车爆炸了。大约炸死了二十人,但拿破仑和约瑟芬的车和人没事。到了歌剧院,拿破仑直奔包厢。妻子来到之后,他心平气和地说:“约瑟芬,那些无赖想把我炸死。让人拿一份乐谱来。”他不动声色地聆听了海顿的新作《创世纪》。

通常,优美的音乐使他松驰。但今晚他冥思苦想这一谋杀企图的原因,预料着它的后果。那些“无赖”是谁无关紧要。他心里很清楚有很多仇敌。问题是假设那些暗杀未遂者属于哪派是否对他最有利。他马上下定决心。如果暗杀成功,会给法兰西带来无法估量的后果。而暗杀不成功的后果也同样严重。这是个好机会,他要用它来解决个人权力问题。

第二天上午,人们来祝贺他幸免于难,众人思考,这一暴行肯定是保皇分子策划的,拿破仑假装很激动地宣称他们绝对弄错了。“这是九月大屠杀参加者、知识分子和大革命的军土所作所为——他们比群众更有胆识,但和群众接触密切,随时准备鼓动工人!”在国务委员会,有人建议提起特别诉讼,波拿巴反对说,这种办法效果甚微。他的讲话慷慨激昂:

“我们要么什么也不做,要么立即采取行动,以大众化的措施来永远保障社会秩序……普通的刑事诉讼程序根本不够,……必须流血。枪决的罪犯人数要和在街上无辜死亡的人数同等。要逮捕和流放二百条这样的恶狼。我们所有的麻烦都是这帮理论家引起的!”

老特隆谢否认着。这本是流亡贵族和英国人干的事。

“你是说我应该流放贵族和神父?”拿破仑怒不可蔼地问,“旺代很平静,我不想流放广为流传的宗教的仆人。我要开除国务委员会所有的成员,因为你们绝大多数都相信这是个保皇派的阴谋这一谎言……你们以为我是个孩子吗?难道我要说国家处于危险之中吗?自从大革命以来,法兰西不是从没经历这样的盛世吗?那些从来都不自由的人,现在对自由这么关心,真是太妙了!不要这么说为自己辩护:‘我在国务委员会里捍卫了爱国者。’这话在这里对法兰西最有知识的人说不行!”他突然结束了会议。国务委员们明白他的意思吗?

这些鼓噪决不是意识到个人危险的结果。若他有此动机,如果他害怕被束缚,他就会寻找真正的罪犯并报复。这一切都是权术。在国内我们能吓唬谁呢?越过边界我们能安抚谁呢?这就是执政官问自己的问题。这是他的动机。当然,个人的原因也不排除。他认为,只有采取严厉措施才能最有效地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后来他说:“直到我把那些大城市的领导人送到海外以后,夜里我才安睡。当时我并不怕阴谋家!”

与此同时,一本不知作者的小册子激怒了他:《恺撒、克伦威尔和波拿巴》,作者在里面鼓吹建立一个世袭王国。谁敢这样说出他内心的秘密,虽然此书作者是个支持他的人?他的一位知己说,小册子的惟一过错是把秘密泄露得太早了,波拿巴听后对这一说法听之任之。但就自由而言,这两次攻击具有可怕的后果。保民院和议会里百分之十的成员被清洗,七十三家报纸之中的六十一家被查禁;小册子和剧本要受到审查。国务委员会提醒他新闻自由时,他回答说:“在这种形势下,我无法允许公共集会……每个记者是演说家,报纸的订户实际上就形成俱乐部,诽谤总要留下痕迹的……英格兰则不同。那里的政府历史悠久,这里则是新建的。人们写我的东西会越来越糟,例如他们会说我害怕中毒,吓得不敢进食!……控制政党的惟一办法就是剥夺他们的战场。”

充足的理由,合理的措施。但自由思想的精神在门前哭泣,她被最高权力所压迫。

对上面提到的小册子的作者肯定负有部分责任,因而使首席执政官遭受严重伤害的人正是他的弟弟吕西安。他是拿破仑四个兄弟之中最有才华的人,开始攀登志向的高峰甚至比他伟大的哥哥还要早,尽管沾了那个哥哥的声望的光。吕西安自己也觊觎最高权力,在拿破仑的盛名和保护之下,甚至成为他的爱人——这对于吕西安来说感到十分屈辱。他永远忘不了政变中的事件。他扶持了拿破仑登基。他不服从那个他拥立为王的人。

但他别无选择。雾月之后不久,他成为内务部长,不过是首脑的工具。他要认真地检查上司交给他的一切,想知道他是否胜任,这难道不合乎常情吗?他仇视约瑟芬的密友。这使他与富歇发生冲突,富歇老是指摘他所做的任何不合宜的事,比如出版了那本小册子。

在性格上,吕西安像哥哥一样。尽管很像哥哥,但他缺少大胆算计的头脑,甚至可以说他有一半罪犯的特征。他也是个拿破仑,但多了一分冒险家的精神,少了几分政治家的风范。他二十五岁时便很得势,但他心怀怨愤,他的胆大妄为促使他从事其他很多且危险的活动。他第一个妻子是个旅店老板的女儿。他做很多夸张的脸面举动。所有这些铺张浪费之举都是有意无意地要超过他哥哥。

这样的两个人,决裂怎能避免!吕西安奚落执政官,说自己赢得了雾月十九日的胜利。拿破仑一怒之下想流放吕西安,但后来免去了他的部长职务。这将结束和吕西安滥用职权有关的金钱丑闻。吕西安到马德里担任使节。他在这一新职位上表现出的非凡能力成功地打击了英格兰,同时也把数百万的钱财中饱私囊。单身的他很快就回来了,娶了他的情妇,一个和约瑟芬早先的名声一样的美人。首席执政官大怒,因为他一直在忙着促成一门有益于政治的婚事。

老于世故、和蔼可亲的约瑟夫也对他产生了怀疑。在弟弟的帮助下,他如今又有钱又有势。他经常光临斯塔尔夫人的社交场合,说些抨击执政官的话。他不再满足于驻罗马使节的职位,拒绝担任意大利共和国总统和参议院议长。作为长子,他把自己当做一家之主。

还有几个妹妹。他给了她们财富和荣耀,但她们并不感谢他,老是伸手要个没完。那是埃丽斯!她和她喜欢的哥哥吕西安恣意妄为,引起巴黎人指指点点。在业余戏剧演出中,他们穿着粉红色的紧身衣嬉戏执政官暴跳如雷:“不要脸!在我大声疾呼人们注重道德的时候,弟弟妹妹却几乎裸体演出!”但他一转身他们依然是我行我素。

费奇舅舅先前是神父,后来是军用器材供应商,现在由于拿破仑的关系,他成了大主教后来又当上了红衣主教。波拿巴家所有的人都利用这个大人物,以便得到财富和地位,尽情享受。而他却要付出超出常人的辛劳,简直没有享受的机会。

只有他母亲依然郁郁寡欢。尽管这个讲方言的科西嘉女人仍不喜欢约瑟芬,他还是在政变之后立即请她来一起入住杜伊勒利宫。她拒绝了,她宁可住在约瑟夫那里。他在王宫院内首次举行弘大的阅兵式的时候,她和最高级的政府要员同时出现在阳台上。她一袭墨装,朴素之极,但看上去比旁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约瑟芬还要高贵。莱蒂齐亚已经看惯了人生的荣辱沉浮,不相信这一切的荣华富贵。当有人夸他儿子权高位重时,她聪明地用意大利式法语回答:“希望长治久安。”

这些家庭戏剧中,一部分将以闹剧告终,其余的以悲剧告终。它们的根源何在呢?

如果仅仅是普通新贵面对亲戚奉承巴结,拿破仑笑脸相迎也好,拒之不理也罢,都会为了掩盖出身而不让他们跻身上流社会,因为他的出身与假装的民族主义不符。每当母亲说话时,这位法国君主不会意识到自己出生于异国他乡。这位君主的妹妹在欧洲其他国王面前颠狂做作,招人笑柄,兄弟腐化堕落,那正是大革命要彻底废除的首要目标。

然而,他容忍了他们的行为,甚至为他们加官晋爵。

在这方面,他有意大利人处事的风格。每个科西嘉家庭传统上都是父亲当家做主,家人团结,一致对外,名誉至上。与此同时还有胜利者的欲望,即将王位代代相传。但是可悲的命运让他没有儿女。他迫切需要继位者,哪怕是女儿。毫无疑问,约瑟芬在这一重大事情上拖了他的后腿,这对他的计划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在他崛起之初,勒德雷尔提出了这一庄严的议题:“保皇分子正在议论如果你有一天去世,我们会怎么样?你必须确定你的继承人。”

“你的提议为时尚早。”

“法兰西要是知道谁将是你的继承人会更放心。”

“我没有孩子。”

“你可以收养一个。”

“收养孩子解决不了当前的问题。让参议院来指定继承人吧,只有三个参议员和我知道他是谁,指定谁好呢?”

“他们最好选择一个十二岁的男孩。”

“你为什么要一个孩子呢?”

“这个孩子可以在你的学校里成长,你可以教导他,爱护他。”

最终,这位掌权者无奈地大呼:“我当然会选法兰西人继承。”

此时他才三十出头,拥有十年任期,但他已开始担心自己的处境。为延续血统,他只好指望几个兄弟为他养育继承人。由于妻子无法生育,拿破仑只能逼吕西安离婚,这样就可以再娶一个有王室血统的女人。

吕西安拒绝了,因为他怨恨只手遮天的哥哥,更爱他妻子。二人一番针锋相对的争论之后,波拿巴来到约瑟芬的房间,激动得声音颤抖地说:“一切都结束了!我罢免了吕西安的职务。”

要是波拿巴与约瑟芬离婚将会如何?他几个妹妹憎恶那个“老婆子”,挖空心思作弄她,带着惹眼的美人在她面前来回挑衅。约瑟芬渐渐地人老珠黄,拿破仑对她也越发冷淡,但他需要她的友谊。他不再挑剔,逢场作戏般地与一个又一个的靓丽女演员鬼混,或许妹妹的女伴们做几夜情妇。

晚上,执政官穿着袜子偷偷摸摸地通过一道暗藏的螺旋楼梯去找可爱的迪夏泰尔时,有时仆人会看见他。她温柔可人,身材苗条,金发碧眼,皮肤白皙,正合他意。迪夏泰尔是约瑟芬的一个侍女。有时他喜欢和她打牌,轻声细语地与她谈情说爱。这时,在另一张牌桌旁,心绪不宁的约瑟芬便竖起耳朵听他在说些什么。侍女退出去时。拿破仑如影随形,在幽会的地方和她相会。他妻子发疯似的追了过去,摇晃着门把手。拿破仑怒气冲冲地来到门口。第二天,他以离婚威胁她,但她的眼泪又使他心软了下来。

约瑟芬对他的行为惴惴不安,就像以前他对她的行为惴惴不安一样。即使花费已经超过已故的法国王后,她也不停地梳妆打扮,尽管她是第一夫人,执政官和她在一起同床共枕之后她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侍女。他对她很宽容。她在他疲惫的时候,用她那动听的中音为他朗读。他以眼神向她道谢。他是个倾向于保守的人。他很少与一位将军绝交,很少免一位官员的职。他又怎能和这个虽然有缺点但他仍然爱着的女人离婚呢?

在马尔迈松那令人感到舒适的花园里,他和布里埃内、拉普还有几个文学家一起赛跑,欧仁和奥尔唐斯在旁边观看。他绊倒在地的时候就和大家一起开怀大笑。然后他坐进马车驰回巴黎,说:“现在我又能埋头工作了。”

“波拿巴很少亲自写字。都是他来口述,一个名叫梅纳瓦尔的二十岁年轻人记录的。但是重要计划和相关备忘录都是他本人完成。这张……特制的地图他亲手锁起来,而且一直把钥匙带在身边。如果他离开书房,梅纳瓦尔就必须把地图放进钉在门上的一个小橱里。当然,地图有可能被偷走,但立刻就会被发觉。嫌犯便是梅纳尔以及收拾收房的仆人……军事机密一定就在里面,偷走这张地图就会使他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上面这段话是谁写的?一个波旁间谍?或者是执政官的密友中的一个叛徒?

哪一个都不是。就是波拿巴口述,梅纳尔瓦记录的。遵照波拿巴的命令,司法部长正在派谴一名挑动事端的特工到慕尼黑,此人要在那里与波旁家的英国代理人接头。那封信就是全部计划的一部分。另外还分派了很多其他的任务。我们还听说了有关那个忠诚仆人的情况——如果这个打扫,生火的仆人促使政变成功,他将有怎样的好处,逃跑之后他会在哪里生活。

他不得不保持警惕。在这个令人心悸的冬天,他核对在伦敦、旺代和巴黎的一百名间谍送来的资料。“该下手了吗?”他的特工不停地问。“等一等。”他回答说,然后继续不动声色地搜罗情报。他终于弄齐了所有的证据。他的极右派和极左派的死敌——即保皇派和雅各宾派——已经达成联盟,准备消灭自己,波旁家的朋友皮舍格吕和共和派急先锋莫罗正戮力合作。两位将军都是他的死敌。该动手了。

这个阴谋传开之后,欧洲上下为之惶恐。正统的掌权者对拿破仑的敏锐感到警惕,但他们信赖他的敌人,这些人的数目肯定比《箴言报》愿意承认的要多。英国大使退却了!伟大的莫罗身陷囹圄!——波拿巴犹豫了很久才逮捕莫罗——这个他极尊重和分享荣誉的人。逮捕他的那天,执政官一再派人打探。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三年多以前,在塔列朗家的那天夜里,他自己也坐立不安,认为自己马上就要被捕!审讯的结果令人头痛不已,莫罗参与阴谋一事被确认。但拿破仑认为还是赦免这位霍恩林登的胜利者为好,但前提是他愿引退到美国。皮舍格吕被扼死在狱中,十三名阴谋分子被处决。一个卷入到阴谋之中的名叫凯勒尔的人透露说,波旁系的一个贵族秘密参与了这一阴谋。

执政官急切地听着。一个波旁贵族!塔列朗请注意这样一个事实:长期以来,昂吉安公爵一直住在莱茵河边界附近——可能是为了用望远镜观察法兰西的情况。难道一个人如此死气沉沉地呆在巴登,只不过是为了向一个红衣主教的侄女示爱吗?孔代家族后裔昂吉安公爵是波旁家的人,受雇于英国人。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与这一事件有瓜葛的波旁贵族,至少他与遍布在德意志南部的特工有接触。一定要惩罚这个王室的叛徒,惩一儆百。这样就能制止被流放的波旁家族成员一再扰乱法兰西安宁!

拿破仑的两个知己告诉他。在昂吉安公爵的所有物品之中并未发现有危害的文件。但一直都为自己的未来盘算的塔列朗建议把他交给军事法庭接受最严厉的惩处,他知道这样引起的道义上的谴责必将给拿破仑带来灾难。哥哥约瑟夫对这个问题深感吃惊。他提醒拿破仑,他们在军校学习时都很敬重伟大的孔代,都背诵过讴歌这位十七世纪英雄的诗篇,难道要把这位著名人物活在世上的惟一后裔处死吗?

“我已经决定赦免他,”执政官回答说,“但这还不够。我足以说服他为我而战。”

约瑟夫回到家里,斯塔尔夫人和其他打探消息的人消除了疑虑。

公爵比拿破仑小两岁,要不是为拿破仑带来了名誉权力双赢的政治局面,他极有可能就会成名了。当天晚上,公爵受到军事法庭的讯问。他以大无畏的骑士风度面对法庭的十二名参谋。担任公诉人的一名国务委员会成员向他质问拿破仑敲定的问题。

然后就是死刑判决。第二天黎明,昂吉安公爵被枪决。这样处置昂吉安公爵显然不合法,因为法兰西人无权在他国领土上绑架他并把他处决。一旦到了法国,就有合法的理由把他视为(据他自己供认)想以武力推翻现政权的人并判处死刑。法兰西人突然闯入巴登当然是绝对不可容忍的,自除了这一点主要的异议之外,这一判决从严格的法律意义来说是公正的。

不过,正如塔列朗后来谈到这件事时所说的,它比罪过还要更甚——是大罪过。在革命时期,数百个比这名贵族还要清白的人被处决。虽然这名贵族可能对这一阴谋不明所以,但他会为刺杀那个篡位者而喝彩,只要时机成熟,他必将和人们一起挺进巴黎,向任何活着的弑君党人复仇。如果他不是波旁家族的成员,如果他不是那个忠于君主的象征(由于大革命,这一政体在法兰西结束了),人们将很少谈论对这位年轻军官的军事审判和枪决。枪决昂吉安公爵是对十几个君主的挑衅,是对数百万相信君权神授的欧洲人的挑衅。它发出了合力反对独裁者的信号。他在恐怖时代并没有施行暴政,在担任军事统帅和政治家的七年之中,他也从未有过任何暴行。

第二天,几个瞠目结舌、垂头丧气的客人和他坐在一起用餐。约瑟芬极力掩饰她的恐惧,拿破仑尽管思绪万千,但一直缄默无语。然后,他突然嚷起来:“他们至少会知道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我希望从今以后他们不会再打搅我们。”饭后,他在屋里徘徊良久,向那几个默默无语的听众解释他的理由和他对整个事件的看法。他不停地踱步,然后慷慨激昂地高谈阔化,从天才到治国之道。尤其是谈论腓特烈大帝,他对此人极为崇敬:

“政治家就该造就感情吗?虽然他纵横捭阖,还不是孑然一身?策略是他的望远镜,无法改变事态的大小,但便于他在幕后安排……他经常要做与整体格格不入的事情!……要让自己冲破时代的局限,发挥自己的想像。你们就能明白,曾经的所谓不过是个政治家!他们最了解自己,最会控制情绪。”

这番话流露出他心灵最深处的一些秘密。他突然中断了这一宏篇大论,派人去拿与这一阴谋有关的文件,再给他读一遍。

“你们看,”他说,“我们有无可辩驳的铁证:阴谋分子想在法兰西制造混乱,想通过杀掉我来打击大革命!我的职责是捍卫大革命!公爵和别人同样是个阴谋分子,应该受到同样的对待……那些疯子想杀我,虽然这对他们没有好处——狂热的雅各宾人会取代我……这些波旁家族的人!如果他们再次掌权,我敢打赌,他们首先关心的是礼节。倘若他们打算身陷混乱血腥的战场!……但他们怎能指望凭一封由路易签名的信来夺回一个王国呢?这样的信依然会连累粗心大意的收信人……我流过血,这是必然的,也许将来我会流得更多。但我总是无动于衷、满不在乎,因为必须流血。我是个政治家:我就是法兰西大革命,我知道如何保卫它!”他突然把客人打发走了。

他的思想动机,观点感情便是如此,但他那著名的结论仍未透露。

想当皇帝错了吗?为什么他做了这样的决定?

首先,丰富的想象力令他第二次丧失理智。在埃及时是这样,第三次在俄罗斯时还是这样。他的理想,他的独裁禀性必然要追求罗马的帝制。由于诗人气质,他把自己的故事当作英雄传奇,希望自己永载史册。

而他作为数学家也需如此;政治家需要它来保卫国家免于连年的战火。最后,这个具有强烈家庭情感的人离不开它,也许这是所有的需要之中最迫切的。如果他得到的无非是冒险家的横财,它将和得到它的人一起消失,他就会感到自己一无所获。

“国王的称号过时了。它带着一种令人生厌的陈腐观念,只能使我继承死人的荣誉。我不想仗恃任何前任。皇帝的称号要大于国王。它的内涵不能完全解释清楚,所以它激发人的想像。”这三言两语就简明扼要地道出他的企图,渴望而又急切,阴险而又漠然。

他看到了危险,还是他忽视了危险?他的勇敢无畏源于何处?“什么是御座?一块盖着缎子的木头!”他当上皇帝之后将不止一次地提出这一问题并这样回答。但他知道这盖着缎子的木头和荣誉勋位一样都能影响人们。御座的诱惑力的确更强大,所以他对设立御座比对创立荣誉勋位更倾心。它是政策的工具,是控制人的手段。在现实世界中,谁也无法让魔鬼来为他帮忙;平民、诗人或哲学家可以昂首朝天而不必承受王冠之重;但政治家需要权力的标识。如果掌权者不佩带这一标识,愚蠢的民众就不会相信权力的真实性。

难道这个可以预测一切的人没有预测到王冠的潜在危险,难道他不知道人们认为国王可以通神?倘若王冠是为了配得上他的天才,他怎么能仅仅传给子孙这个标志而不是与之相配的才智?

不过,像古罗马皇帝那样,现在他集中一切精力处理王位继承权问题。他自己的智慧告诉他:天才是与生俱来的。他亲见世袭家族败落;他在心灵深处赞同弑君;他指责波旁家族懦弱葨葨;他认为他拿破仑是千年难遇的大人物;他的统治原则是把荣誉和财富只给予那些有功绩、有胆识和有才干的人;他就是叛逆象征的活灵活现的体现——他认为,在他经过八年浴血奋战后夺得的这片土地,他可以使自己的家族繁衍不息,惟一的原因就是那是他自己的血脉!

他知道普卢塔克和那些暴君的故事。他研究过法兰西、英格兰和普鲁士的卓越国王的历程,学会了蔑视他们的衰落。然而他却急不可待地恢复世袭制,以继承这一国家的至高职位!在这里,也只有这里,他希望把现在的社会与旧的世界结合起来,就像后来他用一句刻骨铭心的话所描述的那样:“这样我就可以达到一种和谐,我认为这种和谐对世界的安宁是不可或缺的,我是个孤独的人,这和我的个性有关。所以我随遇而安。”

这些豪言壮语足以使他列入普卢塔克的英雄行列。但除此之外,他心中还隐藏着最朴素的家庭生活的情愫。当他的知己勒德雷尔催促他再找一个妻子,生个儿子时,拿破仑十分动情地回答说:

“我的统治一直都很公正。离婚也许对我有好处。但我凭什么权利仅仅因为我现在比结婚时更伟大就抛弃一个贤慧的妻子呢?她原来可能跟着我流放或坐牢的。现在我要和她离婚吗?我不能那样做。我胸腔中跳动的是颗人的心脏,我母亲不是母老虎。”约瑟芬死后,他就可以另择伴侣了。但情况既然如此怎样妥善解决继承权的问题呢?“我几个弟兄和我一样出身寒门,但他们不像我那样在进取的道路上遭人排挤。将来统治法兰西的人要么出身尊贵,要么其内在的力量能使他出类拔萃。”

最后的这一想法暗含着一个灾难性的错误,这个错误必然导致了他的灭亡。

然而在目前,一切都是隐秘但有序地进行,就像前两次那样。他想独立于各个政党、超然政党之外,所以他再次要求公民投票。那些在十二年前不仅推翻了君主,而且还摧毁了君主政体的法兰西人,现在又把二者重新设立起来,甚至比醉前选举其为终身执政官时更为热情。几天之后,一切都已就序。首先是议会投票。参议院里仅有三张反对票,是他的私敌投的。在保民院,只有卡诺持有异议。卡诺钦佩拿破仑,但他高瞻远瞩而且热衷自由。公民投票的结果是,绝大部分的人赞成采用世袭的皇帝称号。一八〇四年五月,新宪法颁布。其语言精练的像旧宪法的一个段落。

“我处决了昂吉安公爵,你们都很记恨我。一个昂吉安公爵对我算什么?一个流亡贵族,比其他的更有威望,所以更应该消灭……两年前,权力顺理成章落到了我手里……的确,公爵迫使我平定了这一危机。我本打算让执政政府再执政两年,但推动大陆的阴谋出现之后,就有必要向欧洲指明它的错误……”

“我希望能获得所有政党的支持,只要他们还畏惧某个人,他们就不会失去信心。所以,我认为他们之间不可能缔结盟约,但可能和他们缔结一个有利于我的盟约……现在他们已被迫沉默下来。依然反对我的是共和派,那些另类认为,共和国若是取代王朝欧洲不会有任何动静……所以比起独裁者的职位,我还是喜欢皇帝的封号,因为在一个帝国里,人们不再感到他们的旅程漫无目标……”

“你们很快就会看到宫廷礼仪对流亡贵族将会产生多么大的吸引力。以前熟悉的称呼方式会把贵族吸引过来……你们法兰西人喜欢君主制。我敢打赌,雷米扎先生,要是你喊我‘陛下’,我称你为‘先生’,你的心情会畅快一百倍……你的虚荣心一直得不到满足,共和国的严厉会让你窒息……自由只是借口平等更是空谈。军人统治国家,人民会感恩戴德……现在,军队和人民在我一边。在这种形势下不能行使独裁的人是个白痴。”

他突然恢复了常态,并用一个专制统治者生硬的语气对雷米扎先生下了一道无关紧要的命令。

这是坦陈一切的时刻。在这几刻钟,人们站在他对面恭聆圣训,而他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这个新皇帝三十四岁,不以为然地打量着房间,烦躁地踱步,倾诉他心灵最深处的想法,然后经过硬生生的过渡回复常态。我们看到他这么与人亲近,看到这些充满天性和果决、充满对命运的无奈和对现实的仇视的场面——我们自己看到和听到的甚至比他透露的多。我们知道他轻鄙出身高贵的人,但内心想给他们留下好印象;他会根据形势调整计划。我们注意到他的愤世嫉俗也了解这和他的科西嘉特证并存,就是这些特征使他如此严厉地驾驭着可爱的玛丽安。

在帝国时期之初,他谈的这些政治问题仍然产生了无比重要的影响。首先,他好像是以最大限度的清醒看待头衔的改换。拿破仑给斯塔尔夫人写信说:“真正伟大的人完全明白,这样的虚名只是社会体制迫使我们接受的,对友谊、对家庭生活、对社会关系毫无作用。我相信自从我成为‘陛下’之始,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人谁也不会发现我有任何变化。”

但现在他第三次放弃自己的地位,这依旧是件大事。国内的达官贵人在首次宫廷宴会上露面时称呼他和约瑟芬为“陛下”和“夫人”;十五或二十年前,贵族们曾口称“陛下”和“夫人”;现在当他们互相恭维时,会感到精神又重新抖擞起来。这也许是不足挂齿的事。当然,就本性、服饰和举止而言,今天的“皇帝”和昨天的“执政官”毫无二致。

但公告、信札、备忘录和敕令从今以后要签上一个新名。八年来,它们上面一直签着“波拿巴”的简写。现在,他签的这个名自从孩提时代起他本人就从来没有写过,他那有力的手很快就把它压缩成一个首字母“N”和一个花饰。约瑟芬一直称他为“将军”。同辈们向来称呼他为“您”而不是“你”(提出这一改变的不是执政官本人,而是约瑟夫)。只有他母亲难得开心时偶尔用他儿子的教名,而且用自己的方言把它念成“纳波莱奥内”。

这一名字加上一个新头衔,他一生中首次将它写出的时候,这就有了深刻的意义:

拿破仑一世,法兰西皇帝。

刚开始便有尴尬的情况发生了。他发行的新硬币上刻有“符合共和国宪法的皇帝”字样的铭文——这一荒谬说法将再困扰他四年。攻占巴士底狱和大革命爆发的周年纪念日再次来临时,他以皇家的排场来举行盛大庆祝活动。第一次,解放日的周年纪念推迟到一个星期日。一两年之后,这一庆祝活动被完全忽视。共和历也和它一起消失,因为旧历已逐渐恢复。

所有的人都麋集到他的麾下。不久,一百三十名十二年前曾投票赞成处决国王的人在皇帝手下任职。这就是用漫画描绘的法兰西大革命,而欧洲在冷眼旁观,眼看着一开始是形式,然后是很多人为之喋血的内容被逐渐地扔进了历史的博物馆。欧洲除了觉得好笑之外还能如何?

旧贵族笑得更欢。如同关注圣安托万的工人区一般,皇帝地圣日耳曼郊区也十分关注,因为这里有很多他的趣闻在流传。由于他同波旁王朝的末代国王同被称为“陛下”,人们对他便十分关注。就他自己的个性而言,他的民族自尊心极强,简直无可挑剔。他还只是法兰西共和国的一个将军时,就已经统治过米兰,那仅仅因为他在那里。但他的亲属对宫中发生的一切都品头论足,所以很快就成为讥讽的对象。这一戏弄经由谣言添油加醋,然后又越过边界,因而主人的名誉受到损害。

从此以后,除了布署间谍,英格兰也在巴黎布署了写手,他们杜撰的故事只要饶有趣味,便有人信以为真。漫画在人们中间传阅,画的是高大的塔尔玛正在教那个小个子中尉如何像皇帝那样行走——拿破仑经常教塔尔玛在高乃依的剧作中扮演国王角色的最佳方法!漫画以闹剧的形式展现了时下发生的事情,这也是欧洲唯一能够在抵御拿破仑的这场政治变革中的所做的事情。

因为皇帝需要宫廷!他习惯于办一切事都注重细节,但宫廷礼仪却超乎他的研究范围,所以他不得不召回旧政权时代的专家。已故国王的宫廷大臣必须放下笔杆(文学是他隐退后的消遣),以恢复他的班子。约瑟芬在面对一班随从而不知所措。前朝王后的女侍官被如召回,在原来的房间,原来的镜子前为新皇后服务。

皇帝以近乎苛刻的态度来组建宫廷,就像组建一支私军的参谋部一样。谁也没有拿破仑更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毫无价值:“我知道这种做法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可我这样还不是为了维护皇帝头衔吗?我授予元帅们高贵的头衔,便无人会取笑我的了。”他当上皇帝后最初的所作所为就使他陷入如此矛盾的窘境。

两位前执政官(只有他们两人的职务被皇帝废止)分别成为帝国的大法官和大司库。担任大管家的塔列朗依旧回到王宫,继续装腔作势。皇帝不仅任命了前朝达官贵人,也挑选了中下层阶级中和他一起爬上来的人:贝蒂埃、米拉、拉纳、内伊、达武斯特。十四位将军年轻时曾当过面包房的伙计、小马弁、侍者、船上服务生或流浪汉,现在必须换上镶着金边的法兰西元帅服,必须领导军队捍卫宫廷,必须穿花边轮状皱领和带扣形饰物的鞋子。他们的妻子务必学习高贵的礼节,正确的站姿坐姿,学会扣门而不是敲门,他这个平民中出来的皇帝怎样论功行赏。马尔蒙也在那里,他仍然挎着件武器,披金穿绸裹缎,但让人回想起军装上裂开的袖子似乎在嘲弄着马裤的光彩。皇帝很精明地抛掉礼仪中的两个细节,因为那会有辱其侍臣的人格:在国王早晨接见时赠送衬衫和吻君王的手。

这个御座上的军人,又如何恢复洛可可宫廷的威严呢?当然,再三考虑之后,有可能决定皇后和各位殿下(拿破仑的亲属)在外出打猎时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而到了撂倒一只鹿的时候,皇帝走了神,谁也不敢射击,结果鹿逃走了,因为很多事情使主要的猎手分了心。仪式“似乎以极快的节奏带走了优雅,换来了恐惧……固定模式的宫廷生活使我们感到自己不过是被人安放在新豪华沙发上的机器”。

与女人交往使皇帝厌烦。他试图讨人喜欢,但常常不得其要领。在圣克劳德的一个房间里,他面对满屋的女士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再说:“这里真热!”

但依附于宫廷的人仍然富了起来。他给予宫廷官员的薪金不亚于王侯的俸禄,只是在给一些旧贵族付酬时显得吝啬,以此恶狠狠地暗示:他们不过是尽义务。总的来说,他支付的报酬很丰厚,因为他们只要对名利抱有欲望,便自会依赖我。这样,他用金钱和荣誉来使人们依附于他,不是交朋友,而是造就依赖者。

他知道金钱的作用。皇帝个人的薪俸确定为二千五百万,那是付给前任国王的数目。然而整个宫廷开销不及,波旁王室的四分之一。法兰西将此归功于其主人的节俭和学问,他曾经一个月只有九十法郎的生活费,甚至现在他还宣称,只要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和一匹马,他就能过得很好。

他是半个东方人,他觉得施舍别人很好玩,就像他以前赠送剑和鼻烟盒一样,但他仍然小心翼翼地设法把权力只交给那些亲信。是啊,还有比亲人更亲的吗?在他看来,甚至战友也没有亲属更值得信赖。但对于他的信赖,亲属给他的回报是忘恩负义,最后他的一个妹妹将背叛他。因为他没有任人唯贤,没有对他们平等对待,而是对兄弟和侄子委以要职,他将他们视作继承人,因此他时刻监督他们行使权力却让将军们在职权范围内大胆作为。结果他激怒了亲戚们,也为自己种下了苦果。

这样,在一次闲谈的时候,这座火山突然喷出了大石头。但后面就开始发牢骚。他愤愤不平地谈起几个兄弟和妹妹,把他们与欧仁和奥尔唐斯相比较。“我的继子和继女总是和我站在一起。如果他们的母亲因为我喜欢上一个漂亮姑娘而生气,他们就对她说:‘他是有缺点,但他给大家帮了很大的忙。’”

但谁也无法阻止他为几个兄弟加官晋爵。约瑟夫无心仕途时,拿破仑迫使他进入军界。“他必须有军衔,必须挂彩,为自己赢得好名声。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些了。只要他能打胜仗回来,我立刻给他加官晋爵。”这听起来像是一个伟大的父亲在教育一个坏孩子。

路易喜欢诗。他当上了御林军的首领,这样他便有了个体面的职务。而一旦炮火开始打响,他可以呆在家里。

米拉和卡罗利娜奢侈得惊人。他们的全套餐具都是金的。“至于卡罗利娜,我要是和她商量事情,我要说的话比在国务委员会里说的还要多……”

“所有人都考虑我的后事和继承权,真是令人讨厌……要不是我在家庭生活中感受到些幸福,我真够惨的!为什么他们与我妻子不和?他们少得到什么了?没有!……她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她仅仅有一点架子而已。以及她这个年龄所常有的怪念头。我从来没有被爱情迷昏了头。我是公正的。她应该加冕,哪怕会让我付出二十万人的代价!”

他就这样不断地和这一家人争吵,随便把他们贬得一钱不值,但他不会抛弃他们于不顾。

他们之中只有一人独立旁观。吕西安从罗马写信说:

“妈妈认为,执政官不应受封为皇帝,她怕他惨遭暗杀。”——母亲遗世独立,看清世事却很少谈;而她的孩子们却为身份头衔相持不下。

这时,拿破仑召母后到巴黎。但她不愿去。找借口未果后,她以极慢地速度来了,错过了盛大的节日。听到看到相关评论后,她只淡淡地说:“希望长治久安!”

与此同时,莱蒂齐亚的保护人教皇则变得更加软弱,已经踏上了去巴黎的征途。一是一定要让皇帝保持心情舒畅。另外,要加冕的是个意大利人。恰如一位红衣主教在那次做出决定的秘密会议上所说:“我们把高卢人交于意大利人统治,以雪前耻。”拿破仑仍被看成是一个在法兰西的外国人!但他为何不去罗马加冕呢?

在这件事上,他再一次试图使新与旧平衡。一开始他敷衍了事,只是要教皇“为法兰西第一位皇帝的涂油和加冕举行最隆重的祝圣仪式”。皇帝在城门前迎接教皇时,圣座注意到拿破仑既不跪下来接受祝福,也不吻手表示效忠。在巴黎,人们的信仰不稳定,教皇也没有威望。来访者十分扫兴。

与之恰好相反的是,约瑟芬虔诚地告诉教皇说,她和丈夫不是在教堂里结的婚,所以在教皇看来他们根本就不合法。由于不能后育,她担心婚姻破裂。教皇听后一定要按仪式先举行婚礼再行加冕礼。婚礼在加冕礼前两天进行地,由费奇舅舅主持。八年以前,他们自行结为夫妻。没有见证人,没有一个能将此作为笑谈的人,在这出戏中,欺骗仍然是风尚——因为甚至这位舅舅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一八〇四年十二月二日,巴黎圣母院中,宝石反射烛光,灯火通明,整个地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宴会厅而不是一座教堂。这一切准备了好几个星期。一个老练的博物馆馆长甚至仿制了查理曼的节杖。人们查阅了自太阳王时代以来的羊皮纸文件,以保证这位革命家的加冕在各个方面都能与法兰西的正统君主相媲美。塞居尔仔仔细细地研究了这一场合的礼节。伊莎贝用一队玩具娃娃对整个仪式进行了排练。这座古老的教堂,巴黎,法兰西,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和蔼可亲的皇帝。一大早就去看看约瑟芬的冠冕是否合适。浩浩荡荡的队伍走进大教堂。拿破仑身披古代皇帝的斗篷,牵着皇后的手登上主祭台。教皇坐在那里等着,周围是随行的红衣主教。风琴奏响。

接着,预定的时刻到了,所有的人都在期待着这个狂妄的人跪倒在教皇面前。这时,只见拿破仑抓过皇冠,转身背对着教皇和主祭台,依然笔直地站着,在法兰西的注视之下为自己加冕,在场的众人无不骇然。然后,他又为跪着的妻子加了冕。

只有教皇事先知道他的动作。十一点得到通知时,教皇不敢以立刻离开相要胁。现在,他只能为那两个罪人涂油和祝福。此外,皇帝头上的皇冠根本就不是基督徒皇冠,而是由金月桂枝叶组成的异教徒风格的小圆环。所有见过这一场面的人都认为皇帝面色冷竣,但英俊潇洒酷似奥古斯都皇帝。从此以后,似有神灵相助一般,他的相貌长得越来越像罗马的第一任皇帝。

这种对礼仪的嘲弄使教皇成为人们闲暇的谈资,也使人们对波旁王朝的回忆倾刻间被打断。这个人在教堂台阶上站着。十二年前他一文不名,现在他则用金月桂枝叶为自己加冕。他貌似没什么重大成就,但斗篷上的金蜜蜂昭示他的勤奋。

有几件事情显示,在他加冕那天,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独裁者的情绪之中。

他头戴皇冠坐在御座上,教皇就在他前面,只听他小声对哥哥说:“约瑟夫,如果父亲能看到这一切该多好!”这时,这样的话,从一个从来不提起父亲的人嘴里说出来,听上去令人心酸,但本来是很自然的。他的单纯和幼稚使他回想起自己的出身。那个岛上的家族世仇,科西嘉宗族的自尊和抱负。

外表从来都不能迷惑他,他总是研究事情的本质。所以,即便是在这令人震惊的时刻,他也没有感到困惑。望弥撒时,他想和站在他前面的舅舅说句悄悄话,就用节杖在这位红衣主教的背上轻轻地捅一下。仪式一结束,他单独和约瑟芬去吃饭时,他长出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终于完了!比打仗来得更累!”在他们的小型宴会上,他让她继续戴着皇冠,因为他说他可爱的克里奥耳女人是皇后,很迷人。这样,他以世间最自然的方式摘下假面具。看着这个革命之子嘲笑他自己的帝国,我们再次感到轻松自在。

当天晚上,他以怀疑的态度对一位知己总结整个事件:“不,德克雷,我如果出生在古代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大干一番事业。我不否认我已大权在握,但和古代的英雄相比还不算什么。比如说亚历山大。征服亚洲以后,他宣称自己是朱庇特的儿子,除了他母亲、亚里士多德和少数几个雅典学究之外,整个东方都相信他。但如果我现在宣称自己是天主的儿子,就连卖鱼妇都会当面嘲笑我。没有剩下什么大事让我做了。”

这是他在加冕后几个小时之后说的,简单而真实。我们可以很清楚;东方一直并将继续吸引他。现在他已懂得,民众会很乐意服从一个能以自己的能力和成就要求人们服从他的人。随着势力的扩大,名声的远播,史册上对自己愈来愈多的记载,他肯为王冠而放弃自由甚至生命。——这就是人生现在提供的一切。

在这些日子里,一枚国玺的草图摆放到他面前,他看见一只抬头蹲伏的狮子,就用笔在图上一画,在边上写道:“一只飞翔的鹰。”

但是,君权神授的力量征服了他,并时常迫使他离开井然有序的王国。加冕为皇帝一年之后,他在米兰为自己戴上伦巴第人的铁冠时(诸边沿国和法兰西一样,也要成为君主国),大声说着卡洛林王朝的国王们传统的俗套话:“天主把它交给了我,谁碰它谁遭殃!”当然,他只是由于政治原因而说些他并不相信的话。因为尽管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矛盾,他却并没有在巴黎圣母院时的魄力去解决它。

首先,设立了这一新职位就必须有新对策。警务部又恢复了。间谍们搜集“道德统计资料”。富歇被重新任命为警务大臣。而且由于拿破仑与塔列朗的关系愈发密切,皇帝逐渐地陷入这两个大阴谋家的网中——虽然知道他们在他和波旁家族之间耍两面派的花招,而且试图通过第二批间谍来监视他,结果徒劳一场。

面对这两个前神职人员,他恨他们,但他永远也无法摆脱他们。

富歇出身寒微,面色苍白,不苟言笑,皮肤多皱。虽然勋章在胸前闪亮,饰带在飘动,但是要不是那双敏锐的眼睛,他真像是一具穿着朝服的木乃伊。

塔列朗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人。他虽然腿瘸,但连最漂亮的女人也向他求爱。他的魅力在于他多才多艺又纵横捭阖。他只是为了法兰西才背叛其主子的断言与他的贪得无厌和惟利是图相抵触。目前,他继续为皇帝效力,但二人从一开始便互不信任。塔列朗的确为拿破仑做出过一次牺牲。有一次,二人一起旅行时,皇帝在晚间把他召来谈公事,但拿破仑突然睡着了。塔列朗守到天亮。但他的本性与牺牲利益完全不沾边,我们倒是以为他是希望拿破仑在说梦话时会透露某个重要的秘密。

他每年会提很多次斯塔尔夫人。他害怕她和她的作品,所以固执地不让她回到巴黎,她却这样谈到他:“他和女士谈话时神态变得极为文雅。”在整个欧洲,精神自由的捍卫者都和他疏远了:拜伦不再像原来一样钦佩他,贝多芬把原来在《英雄交响曲》上献给他的是题词划掉。皇帝肯定以痛苦的复杂心情读了疯狂的沙皇保罗写的祝辞,他盛赞首席执政官镇压了大革命。

马伦戈战役以来,他一直在尽全力维护欧洲大陆的和平,四年来一直很成功。他希望恢复君主制能抚慰那些联合起来的国君,平息他们反法兰西的愤怒情绪。但两个人的死亡使得计划搁浅。沙皇保罗被谋杀。继承人是他的儿子。新君主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因受启蒙运动影响而具民主倾向。他希望成为一个好君主,励精图治。所以,亚历山大很快与英格兰达成谅解。在英格兰,福克斯占据支配地位不久便去世了,与法兰西和解的尝试转瞬即逝,接着便恢复了原有的嫉恨。英格兰不仅没有按照原来的安排撤离马耳他,又提出新的条件,并且首先破坏和平。以英国为首组成一个欧洲联盟的威胁再次出现,这一联盟旨在复辟波旁王朝,而在法兰西称帝的天才为他们做了表率。

这样,与英格兰的战争在加冕典礼一年之后重新开始,直到拿破仑殒命之后才结束。英格兰和它大陆上的对手相比,尤其是和法兰西相比有两个明显的优势。它是个岛国,它遍布世界各地。拿破仑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英格兰将像亚历山大的帝国那样以祖国为中心不断向外扩张,只要它保持一个联合的整体就会战无不胜。他们新的东方之梦即将破灭。

在这个问题上,他精确的计算也出了纰漏。阿布吉尔战役后的第二天,他说需要十年的时间来重建法兰西舰队。这一时间已经过半,英格兰的海军优势在稳步增长。埃及战役失败后,参战士兵在短暂的和平期乘英国船只返回法兰西,英格兰对好望角和其他海外殖民地的占领得以巩固。法兰西有更急迫的事情需要投入力量,现在无力组建新舰队。

从根本上说,船对于皇帝算什么?他了解武器构造,洞察战争损耗,甚至清楚伙食情况。这些广泛的知识是他占据支配地位的秘密之一,使其下属在对他持续地控制的恐怖之中焕发出热情。它使人们对其主帅的多才多艺肃然起敬,确保了他的军事意图得以严格地贯彻执行。

但想了解船的人必须以船为家。虽然舰队司令们吃惊地发现他对海军事务熟悉得那么快,他的问题是那么尖锐,命令是那么切合实际,他们赞赏拿破仑也无非是出于专家对业余爱好者的鼓励。拿破仑对此非常清楚。由于缺少海军装备和指挥人才,而且他从来都不愿把一场战役的指挥权交给任何一位下属,因此他想出了一种新的作战方法击败英格兰。从汉堡到塔兰托的欧洲港口要对英国船只关闭,这样一来,这个贸易国就会输掉这场贸易战。与此同时,他又恢复了入侵计划,因为他一旦能踏上那个岛,他就能如鱼得水一般地成为军事统帅。

现在他在布伦研究离岸和登陆的后果。在陆地上,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的数学才能在天马行空想像中攻城略地,而且他的战斗总是成为现实,总是实现他的愿望。但在海上他是外行,他首次被置身事外。“一个精彩的场面!分炮开火,营火点燃;大海上波涛汹涌,令人心神不宁;但当我准备休息时,发现这一切都那么浪漫壮丽——我简直以为我是一个人在观看。”这是在一个暴风雨之夜,一艘炮艇从停泊处脱开缆绳之后,他从岸边写给约瑟芬的几句话。在他其余的私信中,我们都找不到像这样的话。

一个精彩的场面,但可惜只是个小场面!奥西恩的腔调再次出现,这是十五年来的第一次。拿破仑变得浪漫起来。这位艺术家的结束语多么意味深长,他突然感到孤家寡人这一不同寻常的感觉甚至有些吃惊(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这一点)。

这一陌生的环境将他引入误区。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时,他命令举行海上阅兵式。海军总司令布律克斯没有执行这一命令。皇帝便派人把总司令找来。

“你为什么抗令?”

“陛下自己能看出来。这样的天气只会让勇士们无谓地牺牲!”

皇帝周围都是不知所措的军官。他气得脸色苍白,说:“先生,我对你下了命令。其后果与你无关。照我说的去做!”

“陛下,我不能从命。”

气氛开始紧张。拿破仑大步向布律克斯走去,手里威胁性地拿着马鞭,虽然鞭子没有举起来。总司令后退了一步,伸手去抓剑柄。在场的人骇然望着了。

“你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前往荷兰。海军少将马贡,执行我的命令。”

海上阅兵式在狂风暴雨中举行。很多小艇翻了。皇帝为了保命,跳进了第一条小船。第二天,二百具尸体冲到了岸上。

这是拿破仑的执政生涯中绝无仅有的事件,一次大错,一种残酷行为,一位下属对命令的公然违抗。这是一次警告。但此外还有第三个迹象。

一年以前,一位美国发明家来到巴黎,向法国海军部提供两项新发明:一项是一艘由蒸汽动力由风力推进的船;另一项是一条潜水船,它可以通过发射一种水雷来击沉船只。“这家伙是个骗子。”这是拿破仑对发明家富尔敦在“潜水船”部分试验成功后来评论,然后他就把整个事情扔到一边。如果这位美国人给他拿来的是机枪和野战电报机的模型,那么他就会慷慨解囊了。

由于缺乏信心,拿破仑没能征服英格兰。由于他缺少专业知识,由于敌人难以接近,他信心不足。走陆路!对,要是他能从陆路到达那个岛该多好!这一想法使他回想起五年前的那项计划,当时他打算经由赫拉特进攻印度,但这一计划需要安定和时间。

他的首要目标是维持和平,为实现这一目标他几年前就着手准备。加冕典礼一结束,他就给六位君主写信表达这一意图。每一封信都适合收信人,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仔细斟酌,甚至考虑到签名方法。比如说,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写给波斯王的:

“我闻名已久,你不会不知道我是如何使法兰西称雄于西方列强的,以及我对东方的统治者是多么感兴趣……东方人英勇无畏,但他们不懂军务,这使他们在与北方交战时处于不利的地位……把你的愿望告诉我,我们将恢复友好关系……写于我的杜伊勒利皇宫……我统治的第一年。拿破仑。”但是在信头,这一公文上有一个新头衔,拿破仑用这一头衔显然是要告诉这位波斯的统治者,写信者就是在埃及战役中出名的那位将军。该公文声称发自“波拿巴,法兰西人的皇帝”。

在他签署给波斯王的信时,他的桌子上放着一封给乔治三世的信,尽管英法正在交战。这封信措辞严谨,既催人泪下又不失谋略:“这么多人流血牺牲而战争双方都没有得到好处,难道政府不该为牺牲的战士们想想吗?我不惧怕战争,但我更向往和平。恳求您抓住机会恢复和平,您拥有的已经很富足了,还想追求什么呢?”

如果写信者意识到,这最后一个论点也同样适合他本人,他还能不觉得好笑吗?这一呼吁毫无结果,因为无论是英格兰还是大陆上的统治者,谁都无法容忍新兴的法兰西和它那新崛起的皇帝。反对这一共和国的君主们即将组成第四个联盟。

在这几年和平时期,他还算满意。他在马尔迈松的知己经常说他日子不错。现在他只好再次拿起武器,同意这一认识:“继续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斗争是事物的本质。如果我们要逃脱毁灭的命运,就一定要打击敌人组成的永久联盟。”这是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他没有发现这一事物的本质,至少他使它稳固下来。在大革命时代,法国最初的战争纯粹是防御性的,后来的战役则成为攻击性的,人民军队的推动以及军队统帅的杰出才能又把它们变成了征服领土的战争。

现在他面对对手的第三次挑战,实际的计划开始逾越理智。在十九世纪初,西方皇帝本可以再维持十年的和平,最后再与英格兰较量。但欧洲执意要对革命的法兰西进行报复,这促使他采取行动,于是他就构想出统一欧洲帝国的伟大计划。现在,他要第二次尝试项拯救工作(这也是直到我们的时代的最后一次)。

拿破仑至高无上的政治理想就是来源于个人的防御姿态。现在,一个反对他的新联盟正在组成,这时他的理想又呈现出另一种形式。多年来,他的目标一直集中在亚历山大身上,现在他则看到了查理曼的身影。他到亚琛,对那位伟大的法兰克皇帝的墓地进行礼节性拜访。他对可信赖的同伴说:“如果没有某一个君主统一欧洲大陆,欧洲就不会有和平。这个君主是位皇帝,他的主要官员是国王,他的将军已成为国君。……你们会说我是在复辟帝制不是吗?那好,太阳底下并无新东西!”

他逐渐变化的理想和丰富的想象力对这一决定的支持有着深远影响。正是由于采纳卡洛林王朝的计划需要他有所放弃,他才冲向前去寻求它,他迫不及待地试图重建查理曼帝国,这一狂热将驱使他在抵达旧目标之前先迈向新目标。

十一

春季以来,他的军队一直集结在布伦,随时准备在英格兰登陆,而登陆计划一再推迟。但到了秋天,奥地利的再一次进攻使他改变了计划,率领全体部队向东进发,在消息走漏之前渡过莱茵河。就在离开海岸之前,他向达吕口授了进攻奥地利的整个计划。行军的序列和路程,各纵队的会合地点,发动的猛攻,敌军的调动和所犯的错误——所有这些都在事情发生的两个月之前,而且距离发生的地点六七百英里。

奥地利再次进攻无可非议。在意大利新国王的节杖顶端的圆球上,刻着威尼斯的狮子对热那亚的占领是对哈布斯堡王朝统治者的紧急警告,提醒他不要第三次冒险越过阿尔卑斯山。弗兰西斯只能在德意志的领土上开战。英格兰乐于提供金钱,用之不竭的俄罗斯军队可以,像波拿巴在埃及期间联盟获胜时那样再次加入联盟。新沙皇决定克服欧洲对俄罗斯的偏见,拔剑对准了西方的暴君。拿破仑的战术已不再是秘密,这回他要遭殃了。

但这个深谋远略的军事家可以以动制动。他不等奥地利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将他们包围,他们甚至来不及开一枪便被迫投降。“我达到了目的,仅仅靠行军就消灭了奥军。接着我要对付俄罗斯人。他们输了。”

经常的胜利使他惜墨如金。“我的日子过得很苦,”他给约瑟芬写信说,“接连一个星期浑身都是湿透,我的脚很冷。”拿破仑站在金光闪闪的元帅们中间接受乌尔姆的投降,那些元帅都是首次在外国领土上炫耀。他穿着列兵的服装,披着一件肘部和下摆都已破旧的斗篷,戴着一顶没有边的帽子。他的胳膊交叉着背在后面。这不像是皇帝。

像马伦戈战役之后的当天晚上那样,他再次提出和解。他给战败的奥地利皇帝寄去一封警告信,一如既往地使用坦率的语气,这种坦率使欧洲的外交官感到讨厌:“你知道,如果我利用自己的好运气要求你向我保证不和英格兰第四次结盟,以此作为和平的条件,那真是再正确、再适当不过了……最让我高兴的事莫过于既让我的臣民得到安宁,又能得到你的友谊。我冒昧地提出这一要求,不管你的周围有多少人与我为敌,他们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同时他又向维也纳进军。

正当他全速前进时,灾祸降临了。他在陆地上取胜两天之后,在特拉法尔加爆发了海战,英格兰几乎全歼法兰西舰队。损失了十八艘船,纳尔逊阵亡,法国舰队司令被俘。难道与得知阿布吉尔的消息时一样,这又是一个灾难的时刻?勇气!当时的情况比现在困难百倍。现在没有大海把我们与巴黎隔开,我们不需要船。他加速向维也纳进发。敌人没有进行抵抗便把该城拱手让出。

但特拉法尔加的消息坚定了弗兰西斯的信念,也使亚历山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决。两人都试图得到普鲁士,而普鲁士犹豫不决,并拖延谈判。拿破仑试图以土耳其来引诱沙皇,但徒劳一场。在布尔诺上演了大规模的捉迷藏游戏,都想使别的国家不敢妄动,而对此每一个全权代表都拒不承担责任。距离那场决定性的战斗还有两天,准备工作正在进行中。唯一提出政治计划的——皇帝正在给塔列布朗写信指示其谈判内容:“把威尼斯交给萨尔茨堡选帝侯,把萨尔茨堡交给奥地利王室,对此我并不太反对。我要为意大利王国夺取维罗纳……选帝侯如果高兴,可自称威尼斯王。”

“巴伐利亚选帝侯的领地可以成为一个王国……我会归还大炮、弹药库、要塞,但他们必须付给我五百万……我想,明天我们将与俄国人大干一仗。我已和沙皇有几次书信往来,从他的信中看出他是个好人,只是顾问坏……你代我往家里写封信。最近四天来,我一直和我的近卫步兵一起呆在军营里,只能在膝盖上写字,所以我不能写很多信。”

这就是皇帝在他最著名的战役的心情。他仔细察看着地图并尽力靠营火取暖。他也在牵挂在巴黎的大臣们以及他的妻子。就在这半个小时里,他还起草了一份瓜分四五个国家的计划,谈到了新王位、战争赔偿和要塞的移交。对这样一个征服正统君主的人,我们要感到惊奇吗?

晚上获悉敌人的情报,他拍着手,“高兴得发抖”(这是他副官的话),说:“他们正走进圈套!到明天晚上,他们的军队将被歼灭!”

然后,他与参谋人员一起坐在农舍里吃饭。吃过饭,他坐在桌子旁思前想后,这对于他是很不寻常的事。忽然他大谈悲剧。接着他又转谈埃及:“如果当初我占领了阿卡,我就会戴上包头巾,让士兵们穿上宽松的土耳其式裤子。但我只是在万不得已时才让我的法兰西人去冒生命危险。我本应该让他们变成一支圣军。我本该调动阿拉伯希腊和亚美尼亚军队迎战土耳其。我本应该在伊苏斯而不是在摩拉维亚大打一仗,本应该成为东方的皇帝,本应该取道君士坦丁堡回巴黎。”据一个听到这一言语的人说,他说这最后一句话时面带微笑,好像是一场美梦正使他得意忘形。

难道不是一场梦吗?难道我们应该真的相信,不超过一个世纪之前,一个凡人,一个半神半人的替身,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现代欧洲吗?这一切不是发生在荷马时代,两个单对单的君主就能决定几代人的命运吗?或者说,他一个昨天不文一名的小伙子,今天将重振一千年前查理曼的雄风。现在,在夜间,他那天马行空的想像漫游在亚洲的沙漠上,那里的一堆石头挡住了他。他大谈以前那个搁浅的计划,他的思绪大概和那个马其顿人的幽灵到了恒河。

一年前,在巴黎圣母院圣坛的台阶上,他为自己戴上那个王冠。在那热情洋溢的宣言中,他提醒士兵们不要忘记那一天,并在结尾时表示,这一次他将出现在前沿阵地。

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位指挥官说过这样的话。他们总是迫不及待地表示,一定要在战斗的最前线和土兵共同战斗。拿破仑的近卫步兵已经和他参加过二十场战斗,早已把他看成是一个神圣的统帅,现在他告诉他们说,他将以注意自己的安全来报答他们的勇敢。

然后皇帝打败了他的两个敌人,使一个千年来名不见经传的荒僻之地轰动天下——奥斯特利茨平原。

“士兵们,”第二天他对胜利者说,“我对你们感到满意……以我的名字为你们的孩子命名,如果其中的一人有潜力被我看中,我将任命他为我的继承人!”他一直使用这种感人的语调。对妻子,他则写得尽可能地简单:“我打败了俄军和奥军。今晚我要睡在床上,穿着干净的衬衫,这是一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我希望能睡两三个小时。”

第二天弗兰西斯皇帝要求见他,他们在一间风车房里见面了。拿破仑礼貌地和其他皇帝同僚打招呼,说:“陛下,我不得不在这里会见你,对此我深表遗憾,这是我惟一的宫殿,我在此已住两个月了。”会见那个王室出身的军人是多么自信!他的冷嘲热讽多么令人叫绝!他知道,远方的首都在得知他的丰功伟绩之后,很快就会旌旗飘飘,载歌载舞。

但这位贵宾是个有智慧和良好修养的人,他知道如何避开这一攻击:“陛下,你现在的住所对你很有好处,我看它一定会使你满意的。”二人都笑了,然后他们悄悄地相互打量,虽然背景类似,但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谁也无法预料,拿破仑的和平梦想能使他们亲近到什么程度,弗兰西斯的敌对将使他们疏远到什么程度。

“昨天,我让德意志皇帝来到我的营房,他完全同意我的意见。我们同意立即和解……奥斯特利茨战役是我打过的最漂亮的一仗。我们总共缴获了四十五面团旗,一百五十余门炮,一面俄罗斯卫队的队旗,抓获了二十名将军和三万名士兵。歼灭了两万余人——一幅可怕的景象!”还有比一个胜利者的得意忘形更离奇的收场吗?以后他经常提起这样的事,他用简略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描写战争场面。

在停战谈判中,大臣与主子意见不一。奥斯特利茨战役后的第二天,塔列朗给皇帝写信说:“现在铲除哈布斯堡家族易如反掌,但扶植其为我所用则为上策”,但拿破仑强制执行布拉迪斯拉发和约,根据这一和约,古老的德意志帝国将分崩离析,奥地利将从德意志和意大利消失。他在想什么?

欧洲!一个在法兰西统治下的多国联盟。俄罗斯在亚洲,英格兰是个分离的岛屿,因此欧洲大陆必须统一,只能由中小国家所组成,法兰西之鹰使它们黯然失色。现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后,这一新想法浮出水面。这一胜利使他有可能实现一个欧洲人最伟大的目标——统一欧洲。

他没有为这一目标作出举动,因为发生了改变,这个想法刚冒出时所打的仗并不是为此。马伦戈战役以来,他主要的目标是实现和平。当时,哈布斯堡和革命不能共同统治欧洲,所以奥地利发动了攻击,奥斯特利茨战役再次解决了这一争端。现在,重新联合兴的欧洲已成为可能。但无论是几位国王和皇帝(他们只是被打败,并没有被说服)或者他本人(他通过武力而不是说服得到这一切),谁都没有轻举妄动迈向欧洲的统一。拿破仑过去的经历决定了他的性格,只有靠武力创建他的欧洲合众国。十年以后他才开始认识到,他竟然用一个错误手段去实现一个伟大的目标。

他在遭到流放之后才认识到这一点,可惜为时已晚矣。

十二

“告诉教皇我在密切注意着。告诉他我是查理曼他的皇帝,我希望受到这样的待遇。”

他这样恐吓性地给罗马写信。如果他要对这个鼹鼠丘屈膝,至少他要强调顺从。自从奥斯特利茨战役和布拉迪斯拉发和谈以来,他的语气完全改变了。他给奥地利写信时语气专横,整个欧洲都从未有过。那不勒斯王后不顾他持续一年的警告,允许英格兰的船只停泊在海湾里。一项军令发布了:“停止波旁家族在那不勒斯的统治。”同时他给哥哥约瑟夫写信说:“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那布勒斯即将归属我们,就像瑞士、荷兰、意大利和三个德意智王国一样属于法兰西帝国的部分。”

从此以后,他一直为这一计划努力着。根据这一计划,欧洲将由一个皇帝独裁统治,各个国王都是他的臣属。巴黎将成为欧洲大陆的首都。按这个词的最佳意思,皇帝“又回家了”。他叫道:“这场战役使我发福了。我相信,如果欧洲所有的君主联合起来攻打我,我求之不得吞掉他们!”他就以这样的心情努力一个新目标,然后一切顺其自然。

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从巴黎组建了下面这些附属国:任约瑟夫为那不勒斯国王;巴伐利亚和符腾堡王爷变成国王;巴登变成一个大公国;欧仁娶了维特尔斯巴赫家族的一个女儿;巴登的一位世袭贵族娶了约瑟芬的一个侄女;他最小的弟弟与一位符腾堡公主结婚;南部和西部德意志的十六个国家联合组成“莱茵邦联”,成为皇帝的附庸,必须缴纳贡金和提供军队;这十六个德意志君主急忙赶到巴黎宣誓效忠,希望能在这交往中为自己捞取一份好处;十几个小公国被取消;改为专属塔列朗、贝蒂埃和贝尔纳多特的帝国封地。

在此期间,拿破仑简要地宣布说:“荷兰没有行政长官这不行。我把路易亲王交给它。我们要缔结一个条约……对我来说;整个事情已经解决:要么服从,要么将它并入法兰西……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多年来荷兰一直处于从属地位,它只需要一个条约的约束,这句话使它的从属地位更清楚了:“拿破仑把他弟弟给了荷兰。”荷兰人敢反对吗?那他们就会被吞没。他们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路易对这一荣耀并不在乎吗?“宁可死在御座上,也不活着在法兰西只当个亲王。”奥尔唐斯一定要成为王后,约瑟芬对这一结局相当满意。但拿破仑极反感这次局面,甚至给小侄子讲寓言——一群青蛙想要个国王。

他那几个妹妹在抱怨。没有别的王国了?真遗憾。噢,几个大公国肯定还空着!通过米拉的晋升,卡罗利娜成为克莱沃大公夫人。埃丽斯成为托斯卡纳女大公。可爱的波利娜·鲍格才哭了,因为她只不过是瓜斯塔拉的亲王夫人。“哼,那不过是个村庄!我当那里的亲王夫人?”不过不久,她还是在钻石和情人的海洋里找到了平衡。

这一家人谁也无法应付这种局面。约瑟夫国王在他的首次公告中,将其臣民(他们直到昨天才看见他)对他的爱与法兰西人对其皇帝的爱相比较。他受到嘲笑,皇帝勃然大怒。路易国王唉声叹气,因为与英格兰的战争迫使他干预“他的国家的”贸易。他没有派兵,而是多次给皇帝寄信大发牢骚,“你实在是给我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拿破仑威吓给他说,“这全是由于你气量小、目光短浅所致……我希望你不要老是抱怨没有个完!……把哀怨留给女人,男人应该坚强……你的统治太仁慈了。你让我承担战争的全部花费……你一定要招募一支三万人的军队。……要更有活力!”

埃利斯则支配他的丈夫。她制定宪法,更换心腹,派头十足。他对拿破仑开玩笑:“我的臣民心满意足,反对派被镇压,陛下你的命行之有效。我对参议院很满意,它尊重我的权威。”

米拉由于失去理智而招来一顿训斥,拿破仑以他那惯常的毫不留情斥责他:“你脑子里似乎只有权利,别的什么都没有!……”

波利娜则由于卡诺瓦的一件作品而名垂千古,这件作品比拿破仑附属的所有王国都要持久。

年轻的热罗姆以见习船员的身份去了美国。在此期间,他没有和家里商量便和一位中产阶级的女士结了婚。皇帝附属国比他亲戚还要多,他当然不会漏掉任何一位兄弟,所以对这一婚姻极为失望。他劝母亲阻止。年轻人的船停靠在里斯本时,船被包围了,只有热罗姆可以上岸。最后,他为了富贵和权利而抛弃了配偶;他甚至可能会当上国王。妻子试图上岸,但没有成功。她去了英格兰,在那里生下一个孩子。她在那里碰见了吕西安。英国人待他很好,他和妻子儿女在那个岛国定居下来。他写了一首史诗,名字叫作《查理曼》。继子欧人是家庭成员中仅有的人才。他忠心,上进,聪颖又谨慎,很讨皇帝喜爱。现在,他是意大利总督和巴伐利亚公主的配偶,拿破仑给他写信说:“我的孩子,工作上进是好事,但也要考虑下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一个星期去一次剧院,坐在豪华的包厢里?……一个人可以在短期内做成很多事。我过的日子和你的一样,但我妻子已上了年纪——而我要处理的事情也更多!”他给继儿媳写信,直截了当地向她要一个男性继承人(因为奥尔唐斯的儿子只有一条命,皇朝需要更多的保卫者!):“请义务给我一个男孩,我这有一个秘方:每天喝一些纯葡萄酒——你一定要相信我!”她没有理会他,生下一个女儿。他说:“如果头胎是个女儿,那她注定要生下一打!”

拿破仑这个伟大的诗人,能够多么美好地使他的语气适合各种情势——使人畏惧、谄媚、赞扬、激励、惩罚或规劝。他将这一切倾注于一个老是和他作对的家庭,就这样在那些琐事中耗费着心血。

皇太后安顿在特里阿农,一年只向孩子要一百万。有人说她吝啬,而他强调这是防患于未然,她时常举行招待会,举止自然、端庄,比她那几个头戴王冠的子女更具帝王风范。如果有人为她祈祷用的念珠的价值而提出异议,她就笑着说:“你骗不了我。我不会像我女儿那样装出公主的样子。”纵使地位显赫,她经常因身边没有亲信而难过,只有于老朋友玩或与老仆人谈天时才好,她谈论着“过去的美好时光……他们都说我是最幸福的母亲。实际上我总是惟恐皇帝在战场上阵亡。”

星期天,按照她习惯,她和儿女们一起在杜伊勒利宫吃饭。她有时不听皇帝的。他要是强迫她,她就愤愤不平。就这样,他知道她的自尊心太强,不愿接受命运为他们安排的这种关系。有时候他取笑她:

“你为什么攒钱呢?宫廷生活有很多地方要花钱啊!有钱就要痛快地花。”

“要是让我这样做,你最好是给我二百万。但我历来节俭。”

她敏锐察觉出阿谀奉承之徒,并经常委婉地告诉儿子加以防范。虽然自己无欲无求但她会全力帮助科西嘉的世交们,也因此而请求皇帝。她甚至为自己很关心的一件事提出请求。她想让阿雅克修取代科尔特成为科西嘉的省会。家族自豪感的激发!皇帝就发布一道敕令,他完全明白什么才能打动她,说:“我母亲生来就是要统治一个王国的。”

但她无法为吕西安做任何事情。“我爱他要超过别的任何人,”她说,“因为他没有那么幸运。”皇帝毫不让步:“个人感情不能操纵国家大事,为我效劳的亲戚,我承认他们;不同我一路的,便不是我的家人。”

十三

在巴黎,他的书房里,拿破仑有一个冷静的目击者在注视着他的所有行动——一尊腓特烈大帝的半身铜像。

像当时所有的将领那样,在战争艺术方面他是腓特烈的信徒。他还没有亲身和普鲁士军队接触过,但他仍然相当尊重它。他知道腓特烈·威廉三世又愚蠢又懦弱。可是怀着对腓特烈的敬意,他依然劝说普鲁士加入联盟,反对奥地利和俄罗斯。但普鲁士没有向他显示它最强的军事,而是显示了它最弱的政治,这时他的敬意便减少了。

那个软弱的国王犹豫不决,总是保持中立来改善自己的处境。后来,皇帝的势力愈发强大,那位普鲁士君主抓住第一个借口就做攻击法兰西的准备。去年,拿破仑不是破坏了普鲁士的中立,让他的军队从安斯巴赫经过吗?

倾向民主主义的思想,对民族自尊心蒙羞的畏惧,对好战派将军的怀疑左右了他的态度。在纽伦堡,一位书商被军事法庭审判后遭到枪决,原因是他出版了一本讽刺法国军队的书,并在法占区销售。从法律上说,法庭的判决是公正的从道义上讲义愤更公正。皇帝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提议双方都撤军。他借使节之口解释说,腓特烈·威廉只需说出在威斯特伐利亚的法国军队是否使他恼怒。然后他亲自给国王写信:“我真诚地忠于我们的联盟……但如果贵方要背弃这一联盟,要完全依赖武力,我就被迫开战。然而战也好,和也罢。我的感情始终如一。由于我认为这是罪恶的战争,甚至在开战之后我仍然致力于和平。”

然而他私下很气愤,会说些难听的话。“它的内阁幼稚,君主意志薄弱,控制宫廷的是一帮狂妄的年轻军官。”

战争爆发之前两个星期,他仍然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他错了。那些统率普鲁士军队的高级军官,那些在腓特烈大帝领导之下打败过法兰西,后来又被法兰西打败的人,想恢复自己的荣耀。中产阶级产生了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普鲁士人随时准备“冒任何危险”,普鲁士王后极为推崇战争,因为现在沙皇已经与普鲁士结盟,亚历山大在柏林逗留期间,她发现她丈夫所缺少的男子汉气概。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后,亚历山大立即撤退——养精蓄锐伺机而动。现在这个时机到了。

我们从塔列朗那里得知,拿破仑对此战甚为担心,以为普鲁士人不好对付开战一个星期之后,他赢得了首场胜利。在萨尔费尔德,最优秀的普鲁士人路易·费迪南德亲王倒下了,这颗璀灿的明星陨落了。

普鲁士人一片慌乱,国王也推波助澜。沙恩霍斯特将军曾向他建议在两个星期之前进攻,但国王没有交出指挥权,而是最后时刻亲临前线。由于战斗力不同,部队不得不分为三个军团,因为霍恩洛厄亲王是在位的君主,他不可能在一个公爵手下打仗。敌人再次伸出了友谊的手。主要战役之前两天,对胜利充满信心的拿破仑写道:

“我不希望占你那愚蠢的顾问一点便宜,他们在治国方面所犯的大错使欧洲为之好笑……噢,我们处于交战状态……但我不愿看到任何人流血牺牲。这场战争不明智!我知道我的信会伤害陛下的感情,但形势迫使我必须直言不讳……恢复你自己和你的领土的安宁。虽然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你的盟友,但你永远都会感觉到我是个男子汉……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永远不和那些君主交手。”

跟随丈夫到前线的路易丝生性爱好和平,司令部参谋人员中雄心勃勃的将军们对他的性格颇为不悦。但读过这封信之后,她同意他们看法:拿破仑这样写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有灾难。那么,她意识不到命运让她来到这些人中间,以便使她在人性化解决争端方面影响她那意志薄弱的丈夫。拿破仑不过是“逆境中成事的恶魔”,明天他肯定垮台!

“我的事情进展良好,”与此同时这个恶魔给他妻子写信说,“一切都在按照我的意愿进行。国王和王后在埃尔富特。我的感觉好极了。虽然我一天走八十到一百英里,但我的体重又增加了。我晚上八点睡觉,半夜起床,我想起这时你还没有就寝呢。”打仗的前一天晚上他不愿睡觉。凌晨三点,一个军官劝他休息一下,但他叫道:“不可能!我这里有计划(他摸了摸前额),但地图上还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很快地解释整个计划。“明白吗?……你去给我找一个制高点,我六点到。”说完他就睡着了。

那天夜里,普军司令部接到报告,得知法国军队正在调兵遣将。那好,明天有足够的时间讨论这一问题!但不等天亮,皇帝已在前线驰骋,已经激起了卫队的士气,使人想起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那一天。

他在耶拿附近打败了普军,与此同时,达武斯特在奥尔施塔特以少胜多。

勇敢的布伦瑞克公爵重伤以后,腓特烈大帝的残兵败将穿过萨克森向东败退。

“亲爱的朋友,昨天打了一场大胜仗。有两万名俘虏,缴获了大约一百门大炮和旗帜……我的感觉好极了。再见。多多保重,要爱我。”

在魏玛,他接见了在位的公爵夫人。最近二十年来,公爵卡尔·奥古斯特一直想着打仗。现在,作为普鲁士的将军,他在耶拿惨败之后狼狈逃窜,下落不明。朝臣们也逃离了魏玛。只有公爵夫人和她的大臣歌德留了下来。皇帝第一次见到这位夫人时说:“我为你感到惋惜!公爵怎么能……”但使他吃惊的是(他总是反对女人掌权,尤其是当那个女人是德意志人时)公爵夫人以清晰坦诚的解释说明了公爵与普鲁士的情谊,震惊了皇帝。长谈过后他发誓要消灭她的王朝之后,又向她保证决不会伤害她的臣民。为什么?

因为这个女人从未干预过政治,现在也没有指手画脚,而是以纯朴的情谊为她那不在场的丈夫说话,不卑不亢为她的国家求情。她在高傲和服从之间恪守中庸之道,与一个被征服的君主十分相称。多年之后,皇帝还记得这位以不卑不亢的风度挽救了她的国家和王朝的女人。

在柏林,他接见了另一个女人。代表柏林谈判的哈茨费尔德伯爵糊涂地给一位被怀疑的将军写信,告诉了他有关法军实力的详情。这封信被截获了。皇帝盛怒之下要把他作为间谍枪毙。贝蒂埃对此感到沮丧,拉普试图向拿破仑求情。哈茨费尔德伯爵夫人被带来见他,她拜倒在他的脚下。他请她到波茨坦:“她看了伯爵的信之后,抽泣着但坦诚地回答我:‘肯定是他的笔迹。’她读信的感情打动了我心灵的最深处。你看,”他这样结束叙述,“我爱善良、单纯温柔的女人。”

爱?他是个强者。伯爵夫人对他无足轻重。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身材或穿着。但是他被这女人的感情和恳求打动了。他把信扔进火里:“我手里的证据烧掉了。你丈夫安全了。”

征服者拿破仑就这样对待那两个德意志女人,她们的丈夫都和他打过仗。他对她们宽大为怀,因为她们的行为感动了他。

他不喜欢路易丝王后。由于这个政客抓住一切机会戕害他,他决心剥夺她女人的一切尊严。他在官方公告中嘲弄她:“她是个充满美丽却缺少智慧的女人……她为自己的国家带来了灾难,为此她的良心要受到煎熬。她丈夫是个正直的人,他希望为人民带来幸福与和平。”

他凯旋进入柏林。他把腓特烈大帝的剑拿在手中,把它作为一生中最有价值的战利品带走。但他极为鄙视腓特烈的后裔,公开地攻击王后:

“在王后的房间里找到了沙皇的画像,那是他亲自送给她的。还有她与国王之间的往来信件……这些文件表明,由妻子垂帘听政的君主是多么不幸。笔记和政府文件散发出麝香的气味,压在缎带、饰带和其他装饰品下面。”

这话太冒犯人了,他似乎把王后爱国的热忱完全置之不理。不过若与普鲁士政治家、非普鲁士人的施泰因男爵对路易丝王后的描述相比较,我们就会明白皇帝的幽默。

经过认真考虑,他没有摧毁霍亨索伦王室。在柏林,他把欧洲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在易北河畔和奥得河畔,我们夺得了印度、西班牙殖民地和好望角。”现在所说只是夸耀的开端,但他即将到达。在夏洛膝堡的城堡,他口授了他的战争宣言:查理曼对英国船只关闭所有的欧洲港口。我得不到英克兰,他也得不到欧洲!进出英格兰及其殖民地的一切商品、包裹和邮件都要被拦阻,在欧洲大陆上的所有英国人现在都是战俘。

如何监督这一计划的执行?现在,他要和很多国家谈判,首先是和俄罗斯与奥地利。奥地利在其边界之内有一些属于前波兰王国的零碎地块,但俄罗斯想把它们占为己有。波兰在两国之间摇摆不定。波兰人像求神一样去求皇帝。怎么办?拿破仑如何解决波兰问题?

“只有天主能解这个谜,他能够创造一切。”他把这似是而非的话语传遍波兰。只有天主看到了他签署这一宣言时露出的微笑!他还采取了三项措施。他要求波兰人提供军队。然后他向奥地利人提议用加利西亚换取普鲁士的西里西亚。但真正解决问题都是,他让苏丹将俄罗斯人赶出摩尔达维亚,并在德涅斯特河畔会见他这位皇帝。他希望这样使俄罗斯,和战战兢兢的奥地利限制在多瑙河下游。

他坐在无忧宫里,腓特烈书房里古老大吊灯闪亮依旧,伏尔泰像微笑如常。他只身坐在棋盘边,像是在思索棋路,又似在考虑战局,忽然他信心大增,他面对的不是查理大帝,而是亚历山大大帝。是的,他现在就是要在印度征服英格兰!

信使带来了西班牙出现叛乱的消息。整盘棋陷入危险之中。拿破仑再次清楚地认识到,只有争取到俄罗斯才能打败英格兰,而俄罗斯的兴趣仅在波兰身上。拿破仑动身前往华沙。

内心寂寞时他只给妻子写情书:“我爱你,我渴望见到你……这些波兰女人(在波兹南)在内心里都是法国女人。但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女人,我只需对你赞美有加,我的心只能说你好。啊,这漫漫长夜,我寂寂一身!”

约瑟芬感受到了情敌的气息。她诉说了她的焦虑,他给她回信说:“你信中的焦虑告诉我,你们这些漂亮的女人不知天高地厚。你们的愿望必须实现。而我则承认我是最窝囊的男人。我的主人对我毫不宽容,因为我的主人是真理。”

他刚用严肃的字眼写完这愉快的琐事,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那个美人分娩了。她是卡罗利娜在去年冬天介绍给他的,他走之前她已有孕在身。终于尘埃落定!这就证明他并不缺少其他男人的能力!天赐的一份厚礼。一个男孩。他以一个年轻人特有的快乐,喊道:“迪罗克!我有了个儿子!”

十四

珍贵珠宝和倾城佳人的集舞厅,在华沙的旧宫殿里,皇帝一边观看舞者一边注意看曾和他谈话的人。他正想着巴黎,七年来他在一月份从未离开过那里。

忽然他选中了一位金发美女。她十八岁文静而高雅。他邀她跳舞,赞美她的声音。她不知所措时,她的芳名悄悄地传遍宫殿的每一个房间: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

“她是谁?”后来拿破仑问他的朋友迪罗克。她是个古老家族的女儿,家里穷得把她嫁给了一个富裕的老伯爵,他最小的孙子也比这个新婚妻子大十岁。

“我只喜爱你,”第二天他给伯爵夫人写信说,“燃烧的激情将把我吞噬了。马山回信,我只想和你在一起。N。”但送信的迪罗克回来时既没有带来回信,也没有任何消息。皇帝迷惑不解。他从未遭受过此等冷遇,也因此对她愈发迷恋。“你生我气了吗?我不希望你生气。我愈发迷恋你,你对我的感觉难道消失了吗?你使我不得安宁。赐一点欢乐、一点幸福给那颗崇拜你的心!给我回信就这么难吗?你欠我两封信了。”这第二封信没有签名。假如一个刚刚涉足爱河的人在一堆情书中见到这封信,他能想像出其作者是拿破仑吗?他的口吻不蛮横不娇纵,而是带有浪漫色彩。然而,由于社会潮流要求她不能理会他的请求,他的信件再次石沉大海。皇帝压了压火气,要试一试用一种半允诺来达到目的。他写道:“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权利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现在我正承受着这一重负……只有你才能克服你我之间障碍。我的朋友迪罗克会竭尽全力为你提供方便。啊,来吧,你的一切愿望都会实现!如果你能怜悯我的心,你的国家甚至会对我更有吸引力。N。”

第三封情书在一贯风格中包含了几丝落寞,所以达到了它的目的。但它为我们揭下了命运的假面具,那个想沿着自选路线前进的人的命运,那个正在为这一史诗般的狂热而牺牲个人幸福的命运。现在他已深坠爱河,终日魂不守舍。他吩咐秘书离开,不和将军们商量问题,不准代表们进来,也不外出骑马。今天他拒不受事物的本质支配。对于一个三十七岁的人来说,妻子早已过了四十岁,再也不能激起他的情欲了。如今为了得到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他必须另想办法,必须用她祖国的自由来引诱她,这样在将近十年的平静生活之后,他就能把自己向往爱情的斗篷披在一位少妇的肩上。

同一天下午,她坐在亲朋好友中间,对这种凌厉的攻势感到不安,大家正劝她为了波兰而做出牺牲。她去见他了。晚上和他在一起的三个小时她是流着泪度过的。他以耐心使她恢复了平静,她吃惊地发现,这个可怕的铁人是个有温度的男人。

“玛丽,亲爱的玛丽,我首先想到的是你!”第二天早上她读到这封信。“我要在吃晚饭时见你。请带上我送给你的花束,在人群中它是我们感情的秘密使者。如果我把手放在心口上,你就会知道它完全是你的,请你把花放在胸前作为回答。爱我,我迷人的玛丽。不要放下你手里的花。”直到三天以后她答应他。以后她每天晚上都来看他。但除此之外,她还必须出席每一场招待会,否则他就离开。对他而言,除母亲之外,她是世上第二个不向他索要任何东西的人,他从来都不知道还有另一个女人不爱金钱权利。这个女人奉献一切而毫无所求。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是一个文静、可爱的伙伴,那正是拿破仑那暴躁的心灵梦寐以求的。很久以后他才愿意与她分手。“她是个天使,她的心灵和她的相貌一样可爱。”

约瑟芬想来?他笑了。自开罗时期以来,波拿巴打仗时从未风流过,而他的将领们则有很多风流韵事。毫无疑问,这样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巴黎,然后含蓄地传到约瑟芬那里。她正在那里等待,等着他回心转意。现在,他以世界上最得体的方式欺骗了妻子,而她已经骗了他很多年。天气不好、道路艰险、社会不稳定,不可能召她去。“在你身边度过这漫长的冬夜我会多么高兴……如果你老是哭个没完,那是你缺少勇气和毅力。我无法容忍懦弱的人。皇后应该有勇气!”

现在他背叛了她。“你曾写信对我说,你想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我笑了。我曾愚蠢地认为女人是为男人而生的,男人是为国家、为家庭、为名誉而生的。人总能从可爱的女人那里学到一些东西……另外,我没有任何女人有书信来往。如果真有,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会像刚刚绽放玫瑰那样美丽。可以用它来形容你所说的那位女士吗?”

有时他悠闲自在的心情极为轻松。他可以献殷勤,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战争一样。几个星期之后,他恢复了军旅生活,他和这位波兰情妇暂别。

现在俄罗斯首次展现在他面前。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面覆盖着雪或泥;没有粮食,没有路。几场小冲突之后,沙皇缓慢地后撤。他正把我们引向何方?谁会为军队提供食物?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仓库。要不是几百名波兰犹太人——精明的投机商——抓住机会做了几笔好生意,队伍在一八〇七年就毁灭了。皇帝的马车不得不落在了后面,他骑着马向普乌图斯克走去时,听到队伍中有不情愿的抱怨声。这种声音他差不多忘记了;八年前在阿卡,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它。将官们报告说,士兵中有人自杀。数千名饥饿的士兵逃跑,去当了强盗。听到这些消息,皇帝惊呆了,但他有什么办法?“我了解法兰西人,”他说,“很难让他们出发去远征。法兰西太美了。”

所以,当他进攻俄罗斯时,他首次无法在旷野上取胜就不足为奇了。他在艾若并不是真的被打败,而是两败俱伤。不要和俄罗斯打仗的第一个警告!战斗结束之后的报告:士兵们正在寻找食物,战马从屋顶上扯干草。整个乡村地区到处是伤病员,哪一位上校也不知道自己手下还有多少人。这些队伍散伙的迹象比以前更严重。他胃痉挛发作得更频繁了,他说:“我身上带着诅咒,我将和我父亲死于同样的疾病。”癌症是家族遗传的:他祖父、父亲、叔叔、吕西安和卡罗利娜都死于这一疾病。

他给哥哥写信说:“我们正生活在雪和泥里,没有食物。”但这是封私信。他从奥斯特罗德发往巴黎的公告中提到一场大胜仗,提到俄罗斯的溃败。公告中提到的伤亡人数是实际数目的三分之一。法军的状况良好,如有必要他们可以在那里呆一年。

他再次认识到,他生来就应主动出击,在这里按兵不动有些可怕。在他作为军人的十五年里,像这样在远离巴黎的地方停留两三个月还有一次。在这两个时期,在狭隘的思维和谨慎的洽谈的对换,他那受压抑的感情得以尽情发泄。这中间充满了浪漫插曲。

芬肯施泰因是一个有防御能力的普鲁士城堡,现在成为他的活动范围,当时他正等待着道路化冻和敌人攻势的缓和。那里有巨大的壁炉,对此他感到满意,“因为夜里我睡不着时喜欢看火”。这个地方很宽敞,可以招待来访者住宿。在十个星期的时间里,这里是焦点。在楼上的大寝室里,他在四根帷柱的大床边架起了他那张铁行军床。

除了他的贴身男仆康斯坦和那个马穆鲁克鲁斯塔姆之外谁也不知道那个波兰的伯爵夫人住在隔壁房间里,她很少外出,即便是外出也是天黑之后。她在刺绣、阅读和等待中消遣时光,直到他开门进来和她亲热一番。他只和她一个人一起吃饭。这两个房间是统帅的司令部,也是皇帝的藏娇之地。这里不像巴黎,没有朝政,没有妒火,没有贪婪,没有炫耀,没有超脱。那是这位十八岁的依人小鸟无言的顺从,她已学会了爱他。

“我知道,”他对她说,“你宁愿不和我生活在一起。不要辩驳,我知道!但你很善良,又很温柔,你的心是纯洁的。你不想剥夺每天能给予我的几小时幸福时光,不是吗?只想想吧,人们把我看成是最幸福的男人!”

一封信称路易国王的儿子——他的继承人——去世了。这一噩耗对他的影响可以从写给约瑟芬的感人的话语中看出来,但他不能告诉妻子他此时在芬肯施泰因的全部想法。如果这个美女,这个他爱的女贵族给他生个继承人又如何?那样他会立她为皇后吗?为什么不呢?他看着瓦莱夫斯卡,但对她只字不提这一想法。

巴黎在说些什么?

他注意听着从波兰大草原传来的风言风语。公共基金正在减少。“我们勇敢的小伙子在哪里?”巴黎人问道。要当心!濛濛细雨会变成狂风暴雨,能驾驭风雨的人又远在国外。他向被打败的普鲁士人谈判,而路易丝王后则坚决遵守与沙皇的盟约。奥地利也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尽管他现在腹背受敌,他再次开始往亚历山大奋斗。通信员带着密封得信件从芬肯施泰因的院子里飞驰而去;带着急信的陌生人翻山越岭,从遥远的国度来到这里见他。有一个波斯使节,在仰之弥高的西方皇帝面前惶恐拿破仑和波斯使者达成一项和谈。帝将迫使沙皇把格鲁吉亚交还给波斯王。作为条件,斯王将敦促阿富汗人和坎大哈诸部落攻击在印度的英国人,他将装备一支军队入侵印度斯坦。如果皇帝想派兵攻打印度,他的军队可以自由通过波斯向印度进攻。这个波斯人刚刚离开,一个身穿华服的土耳其人骑着马从石化般兵面前走过,带着贵重的礼物和一封急信。皇帝站在火炉前,他构想一番给苏丹口授了一封信:“你只要五百人而不是几千人,我感到非常遗憾……把你的要求说清楚,你要什么都能马上办到。与波斯王取得联系,他也是俄罗斯的敌人……我将你所需的炮兵和其他士兵交给来使带领受,害怕伤害了伊斯兰教徒的感情。我非常希望你获胜(我这样希望是因为我对你的友谊,并不仅仅由于政治原因),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同一天,他给弟弟路易写信,路易从他的新王国一直发紧急恳求信。他写的这封信可以被看成是给所有国王的指示,足有五页。他还给法兰西所有的主教寄去一封信。他们要为皇帝的胜利举行一次公开的感恩祈祷,但其目的还在于对和他通信的主教施加个人影响,因为他已获悉,他和教皇之间的争执使神职人员越来越不安。同时他给富歇下了十几道命令他询问两个最重要的巴黎剧院情况,它们的资金和剧目。他要一个新的历史大学,年轻人在那里既可以学到古代的历史,又可以了解时局给内务大臣的信中说:“文学需要创造力。听一听你对于发展学形式的建议。”他询问一个新股票交易所和圣马德莱娜纪念堂的建设情况。如何用六百万最好的赞助制造业?如何集资两百万整修宫殿。要在巴黎的报纸发表号称是来自布加勒斯特和第比利斯的消息,描述俄罗斯的严重局势。

他望着他那文静贤淑的朋友笑了。“你对我各种动作感到好奇吗?我必须注意我所有的工作。以前我丝毫不被注意,但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人必须负责任,不能老是无拘无束。但为了你,我会再次淡出。”朴素的话语,说得满不在乎。再和她共度一个晚上,然后他就要重上战场,因为五月到了。随着因为夏天芬肯施泰因炉火的熄灭,浪漫过后便曲终人散。两人都确信还会见面。但如果他要忘记她,他可以看一看她给他的戒指上刻着的铭文:

“君若不再爱我,莫忘我仍爱君。”

十五

在流经蒂尔西特的梅梅尔河上,一个巨木的木排停在水流中央。木板上覆盖着毯子,中间一个帐篷沐浴着六月的阳光,上面飘扬着法兰西和俄罗斯的国旗。东西两岸驻扎有两国皇帝的卫兵。船只从两岸驶出。拿破仑和沙皇同时进入举行和谈的帐篷。仅仅十天以前还在敌人的士兵们兴高采烈,那些在前面的给后面的数千人传话。昨天的敌人现在拥抱在一起,他们的君主已经达成和谈。

弗里德兰大捷之后,拿破仑和以前一样,立即向战败者提出和谈。刚开始会谈时,由于苏丹没有做出应有的答复,他暗示沙皇蛮可以希望有机会在圣索非亚教堂的圆屋顶上再次竖起十字架。这句话的措词很恰当,因为他知道,第二天就会听到它的人是个浪漫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亚历山大及时地握住伸过来的友谊之手。现在,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战役的敌人面对面站着心平气和地交谈。拿破仑冷静地打量着他在欧洲大陆上惟一的劲敌:一个秀气的年轻人,身材矮小,体质纤弱,肤色红润,听力和视力也不怎么样。他马上就确信,沙皇是一个他能够争取过来的人。

不出两个星期,以前的敌人不仅结了盟,而且成了朋友。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呢?

他慈祥和蔼,平易近人,是一个传奇英雄。这时拿破仑这样说他。由于皇帝对小说感到厌倦,传奇英雄在现实世界中又没有用武之地,这一美言之中有讽刺的意味。但他又说:“他英俊而聪明。”后来,拿破仑表达了关于亚历山大的深刻的真理:“沙皇对他所接触的人有一种无形的魅力。如果我倾向于相信外表,我马上就和他称兄道弟了。但他这个人以及他的所作所为似乎缺少点什么。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在任何具体事例上没有准确地预料所缺少的是什么。”这样,在他看来,他极为看重的那个人女气十足。他最终的评价归结为一句莫大的恭维话:“亚历山大要是个女人,我相信我会狂热地爱上他。”

任何人对亚历山大的描述也没有梅特涅的那么准确:“一个男人的优点和女人的缺点的混合物;思维不完美,却能想出不错的注意;草率决定结果陷入困境;轻易承诺却很难守信;不野心勃勃却也无人敢欺负;老于世故而不飞扬跋扈。他的狂热和理智呈现一种周期性,每五年为一个周期,在此期间一个想法有始有终。一个周期结束时,另一个又开始了。最初他是个自由主义者。然后他对那个法兰西人恨之入骨,后来又受那个法兰西人的影响。”

五年以后,新时期就会结束今天的朋友将再次兵戎相见。也许拿破仑在那个漂亮的帐篷里就已预见到了这一点。皇帝一开始扮演绅士的角色,对俄罗斯人的英雄行为称赞不已。然后他暗示,他很快就要让他的大臣们到他身边保护他,免得沙皇的魔力把他吸引走。在餐桌上,为了面子,他谈到自己的好运——这位命运的主宰很少提及这一点。他谈到发生在埃及的一件事:他躺在一个古老的墙脚下睡着了,墙突然坍塌而没有伤着他。醒来后他感到手里有样东西,仔细一看,是一枚极为漂亮的有奥古斯都头像浮雕的小徽章。皇帝在饭后编造了这样一个故事,哪一位剧作家能编造出一个更不可思议的情节来?

沙皇津津有味地听着这个奇人的趣事。他要是有拿破仑懂得的那么多该多好!他问了很多关于战略战术的问题。两人一起外出散步时,沙皇随便地问:“这是个什么阵地?你怎么防守它?怎么攻击它?”——“我告诉他,如果我再次和奥地利交战,他可以率领一支三万人的队伍归我调遣,这样他就能学会战争艺术。”

他们很快就缔结了攻守同盟。

“易北河和梅梅尔河之间的地带(这是该条约的一项秘密说明)应成为这两大帝国之间的界线,这一界线可以使出现国际争端时的一切小摩擦变得无害。”在这一条约中,结盟的每一方的给予都是为了自己。寥寥数语,沙皇就牺牲了普鲁士,皇帝牺牲了波兰,尽管两位统治者每人都向一个女人保证维护其国家的完整。在靠近波罗的海岸边一个偏僻的的小镇上,两个人仔细查看着地图,瓜分各个国家的领土。皇帝交出了科堡、梅克伦堡和奥尔登堡,而他得到的回报是爱奥尼亚群岛和卡塔罗。只是在沙皇要博斯普鲁斯海峡时,皇帝才提出反对。“君士坦丁堡?那整个世界的统治都转移了!”在这些麻烦的错综复杂的谈判中,我们偶然遇到了那个隐藏在条约和注释下面的关键词。显而易见,如果是两个人在瓜分世界,他们终究要兵戎相见。由于担心国家的生存,普鲁土国王加入到他们中间,然而两位皇帝都不睬他。他只好把王后召到蒂尔西特。皇帝好奇他那美貌的对手,于是就表示他很乐意在那里接见那位女士。他以中立为借口而不去迎接,但又让人准备了一处漂亮的住宅来接待她。然后,他骑着马带着随从去看她,尽管他自己穿着最朴素的衣服。王后站在一段楼梯的顶部迎接他。

她身穿白丝绸衣服,佩带着古色古香的宝石,仪容秀美,内心却充满怨恨。

“楼梯狭窄希望陛下不要介意。”

“为了到达这样一个目的地,还有什么好介意的?”他回答说。但他继续恭维王后时,王后庄严地说:

“陛下,我们到这里是来闲扯的吗?”

然后她以一个妻子和母亲的名义向他请求,埋怨他那颗“高尚的心”。

“你乐意地回到柏林吗?”

“不一定。我们能否快乐地回家全看你了。”

“夫人,我会非常乐意……”

她正想说话,他突然插话说:

“夫人,普鲁士怎么会冒然参战呢?”

“腓特烈大帝的名望使我们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我提议和解有多少次了?奥斯特利茨战役之后,奥地利显得更聪明了。”

“今天我求你确认我们有权利感恩图报。”

“难道你自己没有破坏我对普鲁士的和谈?”

“你有崇高的品质,这与其他优秀品质相互融合。”

“遗憾的是,一般的考虑常常会影响特殊的请求。”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但我现在并没有丧失一个女人的尊严,如果我向你保证……”

他越听越有兴趣。她注意到“亲切的微笑在他的嘴角颤抖”。这似乎是要保证成功——这时,国王进了屋。

这次谈话没有政治灾难,但人情味十足。“国王露了面,这也在情理之中,”皇帝有心炫耀地对沙皇说,“要不然我就会对她做出允诺了……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你不但不会剥夺她的冠冕,你还会禁不住在她脚下放一顶。”和路易丝王后再次见面之后,拿破仑给约瑟芬写信说:“她是个让人动心的女人,对我极为亲近。但你没有理由吃醋……如果我在这里向她献殷勤,我要付出昂贵的代价……她因为喜爱权力而受到了惩罚,但她在不幸之中表现得很有骨气……你不得不承认,她说了很多有理有据的话。”

他对她的影响甚至更令人不可思议。她以前曾经称他为恶魔,但现在她写道:“他头形很美,具有思想家的外貌,看上去让人想起一位罗马皇帝。他微笑时,脸上露出一种仁慈的表情……”

这是拿破仑最大的胜利。别的女人和他相识几个星期之后,能把他描述得更可爱些吗?然而她有足够的理由仇恨他,因为她表现态度虽然服软,他却一副铁石心肠。不过她很快就激怒了他。签署和约的时候,皇帝“考虑到与沙皇的友谊”而确保了普鲁士王国免于被瓜分(尽管大地大块的领土被割让),她这才忍不住再次试图使他松手。最后,他送她坐上马车,她抓住机会最后一次问他,为什么这样一个强人会放弃让她永远感恩戴德的机会。他把礼貌抛到九霄云外,以挖苦的语气回答说:

“你要什么,夫人?我值得怜悯?这显然是有人诅咒我!”

十六

巴黎在说些什么?

“即便我在祖国的万里之外,我也不会放手让那些有心人在首都闹事。”现在他已离开十个月了——绝无仅有。

他对国内的政府控制得更加严厉了,因为他担心过分的巴黎人正在摆脱他的控制。这座城市辛辣的风趣不仅以大街上人们流行时尚的歌曲和笑话来发泄情感,现在它又以怀疑的腔调,对他的远征,更觉得好笑而不是钦佩。是的,他说对了,必须用“外圣内邪”的手法统治这些巴黎人。

以前他担任执政官时可以随便地赠送公民荣耀,且集中在荣誉勋位上,以此带动受赠者的忠诚。但当他把土地给予他最优秀的追随者时,他必须把头衔和土地一起给,这些头衔是可以世袭的。现在他给予二三流追随者的只有头衔而没有土地,这些人当然要求头衔也应是世袭的。这样,一代之后就会有几千人拥有这些新头衔,数代之后拥有者就会多达两万。这样高贵的头衔不是源于战功或政绩,而是出身。如果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没有出身和头衔的政治特权,他们仍然有社会特权,实际上他根据平等原则判决的死刑是比处决昂吉安公爵更加离谱的错误。当时他不过是消灭一个没落的后裔,现在他是在恢复那一没落的祖先。

这一决定出自一种闷闷不乐的情绪。“你不懂思想的本质,”他对一位真正的民主主义者说,“你们民主主义者不能把人相互分别开来,因为个人利益在每个人的行为中发挥不可替代作用。看看马塞纳,他已名扬四海,但他现在希望像米拉和贝尔纳多特那样当上君主。由于他好大喜功,很快他就会在最前线阵亡。是多利在激励着法兰西人!”

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漠,只有靠洗几个小时的热水澡来缓解他那愈发烦躁的情绪。胃痉挛更频繁地折磨他,病情也变得更加严重。

他的同事谁也没发现这些情绪变化。他们只能猜测他的政治目的。他们意识不到就在他的梦想成真时,他只能对这一梦想感到失望,因为实现的方式和他想像的不同,而且也来得太慢了。“你和其他人一样,”一位大臣为蒂尔西特条约而视贺他时,他却粗暴地说:“不签订君士坦丁堡和约,我就不是主人!”

他心中只有世界霸权和亚洲。他拼命寻找与自己相似的古代英雄。能找到的是对浮士德的描写的内心不安,而他这位皇帝正在欧洲各国以强烈的攻击制造着混乱。

这黑暗的思想过后,他又恢复了往日那清晰的头脑。曾有一次,他给另一个对手的统治者沙皇写信,谈他这一想像的计划:

“一支五万人的大军,由法兰西人、俄罗斯人,甚至一些奥地利人组成。他们进军君士坦丁堡,然后直扑亚洲。一旦抵达幼发拉底河,英格兰就会对我俯首称臣……在我们达成和解的一个月之内,我们的军队就会攻击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其影响会波及印度……当然,这些安排只能在与陛下洽谈后才能决定。一切想法都可以在四月之前得到解决。到五月一日,我们的军队将会抵达亚洲,你们在斯德哥尔摩。周围发生事件所造成的影响将使英格兰崩溃。我和陛下已提议在我们辽阔的帝国之内享受平等的乐趣……但是,执行命运的安排总是明智的……这将使那群侏儒俯首,……在这寥寥数语中,我把自己真实想法向陛下和盘托出。”

和盘托出?只是一部分,因为表面上这个计划是给那个头脑糊涂的理想主义者享受的,但这一野心勃勃的计划自有它老谋深算的现实主义成分。大约这个时候,他会见了一个到过印度的参谋。这个参谋声称这一计划是可行的,皇帝没有半点的犹豫。于是,皇帝一再用双手抚摸来访者的脸,“几乎像个孩子一样狂喜不已”。

拿破仑就是这样异想天开。

现实再一次开了他的玩笑。去年,他曾考虑到罗马,使自己加冕为“西方皇帝”。但红衣主教们阻止了这一计划。他立即恶狠狠地叫道:“整个意大利都要服从我的法律。教廷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毫无疑问,圣座是罗马君主的,但我是罗马皇帝!”显然这和号称是权力基础的宪法相违背。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如果他仍是一个准确的计算者的话,拿破仑的历史幻想正倾向于超越他认为可以达到的限度——最终的结果将很糟糕。

在罗马,目前他仍然比教皇强大。但他过于自信了,结果他忘记了十年前的诺言,当时他以清晰的洞察力维护这些诺言,反对仗势欺人的督政官(那时他不过是个没有政治经验的军事指挥官),后来又冒着失去民心的风险,将这些准则写进《教务专约》。现在他给欧仁写信说,一位红衣主教死后留下部历任教皇的生平。“如果它写出了教皇对教会的危害,立即将它出版。”

由于教皇同意英国船只进入他的港口,皇帝占领了安科纳,“如果圣座愿意利用权利给我的使者颁发船照,我将在天主的庇护下所向无敌。我甚至想让你接见英国人,或者君士坦丁堡的哈里发。——最后,我祈求天主让你再多干几年教皇。你虔诚的孩子、法兰西皇帝和意大利国王,拿破仑”。

在这些荒唐的恫吓下,他通过费奇舅舅发出警告说,他自己的身份类似于君士坦丁,并提及中世纪时关于卫冕仪式的争执:“对教皇来说,我是查理曼,因为我把法兰西和伦巴第的君权合二为一,而且我的领土与东方接壤……教皇顺我,我将保持现有格局。如若不然,他将被贬为罗马主教……还将把《教务专约》引进到意大利:因为凡是能使法兰西人满意的也能使意大利人满意;不能使一个国家安宁的,在其他国家同样不行。”

当他的日常生活融入历史神秘主义时,他就放纵自己的思想;当宗教神秘主义成为日常生活的掩饰时,他就变得英明无比。拿破仑的智慧使他在一生中都倾向于新思想,只是出于需要他才按捺住自己,没有把路德主义强加给法兰西。决定和教皇迅速解决争端之后(因为教皇不愿怠慢英格兰),他提议扫除分隔北意大利王国和南意大利王国的障碍,以便他最终霸占整个意大利——他不正当地自称为意大利的国王。

现在他以军事命令的口吻给总督欧仁写信:“现任教皇的权力太大了。神职人员不是用以实行统治的。也许在不太遥远的将来,我……将召集法兰西、德意志、意大利和波兰的教会开会,在没有教皇的情况下决定是非。”他想通过任命法兰西人为红衣主教来获得红衣主教团中的多数认可,但教皇不允许增加红衣主教的人数,然后又表示同意立拿破仑为“西方皇帝”来弥补这一损失。但是,现在拿破仑已不再热衷这一点了。由于它已可能得到,他就认为已经得到它了。教皇在金钱问题上举棋不定,拿破仑就趁机勒索。他威胁要“立即将我的这些王室土地与帝国重新合并,使人回想起查理曼的雄峰”。

总之,他要独占整个教皇国。于是愤怒的教皇停止了谈判。皇帝占领了罗马,教皇国在四月成为一个省。拿破仑曾经从开罗到维也纳,还将从马德里到莫斯科;他经常到意大利,却不愿踏上罗马的土地。他从来没有亲自验证他从童年起一直保留在脑海里的形象。现在,他的将官们再次占领了他平时所谓的“不朽城”。他的下属谁也没有反对,但他母亲不这么觉得误,她的担忧影响了健康。以前她不是犹豫地说出“但愿长治久安”,而现在她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她向自己的知己吐露了这一担忧:

“我预料他会给全家带来灾难。他现在应该知足。他欲求太多,将终无所谓!”

十七

德意志人期盼政府惟才是举这样就可以永远消除各种从属关系,消除统治者和社会最底层之间所有的调解人。《拿破仑法典》带来的好处,即法律程序的公开化和陪审团审判制,将是你的王国的特点。我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你:为了巩固这一王国,我更期待影响而不是胜利。你的臣民必须拥有在德意志前前所未见的自由、平等和繁荣。这种统治方式将成为你和普鲁士之间的一道壁垒,它比易北河、堡垒、法兰西的保护都更加牢固。一个民族一旦得到自由,还会愿意重新接受普鲁士的统治吗?

在皇帝最小的弟弟热罗姆接管新成立的威斯特伐利亚王国时,皇帝向他阐述了这一伟大使命。新国王要将大革命的基本思想播种在德意志的土地上。这项开创性的工作把自治的第一丝微光引进到西欧的一块土地上,直到今天那里的居民都只懂服从。在荷兰和意大利,自治的意志早已容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对莱茵邦联的君主们来说,他们可以引进新法典,却缺少一种传统和能力来帮助这种改革付诸实践。这样,作为波拿巴家族中最小的成员的历史使命便显而易见。他必须进行一场伟大的民主实验,从而让四百万德意志人从臣民变成公民。一旦这一革命成功,整个民族就可能在解放战争后免于臣服于任何傲慢的君主。

身为家族中的末子,二十三岁的他被视作亲王养大成人。他把自己的王权看得至高无上。绚烂的青春被他挥霍无度。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投入无数情妇的怀抱;他负债累累,卷入各种丑闻之中,在许多地方都有私生子;他自己享有的快乐远远超过臣民拥有的快乐;他这种放荡不羁的行为,让人们不敢期望还可以选出最优秀的人才。德意志人曾坚信:他们愿意通过世袭的方式得到一位驾驭战场领导百姓的好君王。然而热罗姆无视世人的嘲弄,甚至无视他伟大的哥哥的劝告。

拿破仑偏爱这个幺弟。不仅因为弟弟的活力正是他所热爱的,而且还因为弟弟的好性情。曾有一次他要拿破仑任命他为总司令,拿破仑拒绝道:“你不是开玩笑吧?等你打了六场战役之后,等你胯下的战马被射中半打之后你再来找我要!”然而,听到这样的话他丝毫没有生气。

热罗姆打仗时带着他的整个王室——但却没有王后,而是带着他漂亮的情妇。他以太阳王自居发布公告。可当他收到下面皇帝的告诫后没有丝毫羞耻:

“我为你发布的一项命令感到羞耻你是国王,是御弟应该拥有打仗的优秀品质!在战斗中,一个人首先是个军人。我在军营时无需大臣,世无需奢侈品。你必须和先遣部队一起宿营,要日夜不离马鞍。和先遣部队一起行军,你才能及时得到所有的信息。如果你做不到,最好呆在王宫!你打仗像个总督!你根本就没有从我这里学到作战的品质!我骑马走在散兵的前面,甚至不让外交大臣跟着我……然而你却提出大量的要求。你有你的能力和优点,但你干的蠢事使它们黯然失色。另外,你的傲慢令人难以忍受,还对公共事务一窍不通。”

国王笑着把这封信插进他的花边饰带。而皇帝呢?当他如父亲一般和弟弟谈话时,难道他没有意识到,任何不配得到他赐予的权利的人都会危害权力本身?这些耀眼的王冠和他一时高兴赠送给他们的盾徽会产生不稳固的国王和君主?小矮人从小瓶里逃出来取笑他的主人?开始的严厉最终都变成让步妥协。“弟弟,兹附上你王国的宪法”——他以这样作为一封重要的政治指导信的开始,这句话可能出身一出歌剧。心情好的时他会在信的末尾以父亲般的慈爱写上责备的话:“我的朋友,我爱你,但你无知得可怕!”

拿破仑已不再年轻。他的目标愈加远大,他的严厉程度也不可避免地增加,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过度的操劳。十二年前,他作为月先利数走下阿尔卑斯山,他的大名早已传遍伦巴第平原,他的青春赋予这场独特的战役一种浪漫的天真,这种天真深深影响了他的同代人。现在,山涧早已变宽,成为一条河,广阔的河面漂浮着载有世界珍宝的船只;这条河就要流向大海,河水很快就会与全世界的水汇合在一起。如今,阿特拉斯的重负在他的容颜上留下了印记,在他的心上写下了启示。平静的日子离他远去,欢乐更是一种奢求。他艰难的使命使他在世人心中变成一尊铜像。

的确,他早已开始寻找那位伯爵夫人。她被安顿在他和约瑟芬首次相遇的那条街上。他总是留女朋友在那里住宿。瓦莱夫斯卡受到良好的待遇,拿破仑的医生每天都去看望她。虽然这已不是秘密,她还是过着闭门索居的生活,不再去歌剧院里他为她保留的包厢,甚至来到巴黎后很少见他。这是两件风流韵事之间的一首插曲。他已认定她要生的孩子是个儿子,今天这件事比昨天还要大。

他的第一个私生子是由于他母亲不明智的纠缠而被赶出皇宫的,他在柏林得到了婴儿出生的消息(他已消除了疑虑,认为人们对他不会生育的普遍看法是没有根据的),他回到巴黎后不久,她去见他。他借故没有见她。他为她提供一所住房和一份收入,别的就不愿管她了。但她却带去了那个孩子,顽皮地逗弄那小家伙。他甚至想收养他。一切都只能在暗中进行。命运不准他公开享受人生中最基本的天伦之乐,直到将近四十岁时拿破仑才能在人生中尽自己作父亲的天职。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可能成为他的继承人。但他这位“西方皇帝”不能走上前去说:“这是我的儿子!”可他想至少要把自己名字的一半给予这个孩子,就给他起名叫“莱昂”。

但孩子的母亲与他越来越远,拿破仑很快就抛弃这孩子为他的继承人的想法。也许他认为这孩子的出身不好,也许他预感到这小孩会成为半个罪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年龄的增长迫使他尽快再婚。拿破仑与约瑟芬之间进行了一场关于理智与忧伤的长时间的对话。谈话之后,仆人们注意到流泪的不仅仅是约瑟芬。“死后无嗣多么可怕!”有一次他这样说。现在,他越来越喜爱自己的伴侣了。我们知道,他很难与任何一位合作者决裂。他那保守的性格使他依恋他风光时的第一个伙伴。“如果我和她离婚,”他对劝他离婚的塔列朗说,“我的家庭的魅力就会消失。我需要重了解一个年轻妻子的嗜好。皇后完全适合我,非常理解我。而且,和一个为我付出那么多的女人离婚太无情了。”这就是使拿破仑对妻子矢至不渝的缘由:温情脉脉、通情达理、值得尊敬、情趣相投——总之,完全是中产阶级的。

但反对之声越来越多,需要尽快做出决定。他在考虑与约瑟芬离婚将对法兰西产生的道德影响时(她在法兰西受到的喜爱要远远超过他),精心策划一个计划可以掩人耳目一箭双雕,他暗中安排会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而且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正在意大利旅行的拿破仑派人去找吕西安。

在拿破仑留下的所有谈话之中,这兄弟二人的谈话最为有趣,吕西安真实精辟地将它记述了下来。拿破仑被描绘得形象至极。

十八

吕西安刚好三十二岁。他在十二月的一个晚上到达了曼图亚城堡。听到哥哥召唤,一路之上极其害怕被监禁。他走进一个明亮的房间,一盏盏大枝形烛台的光芒使他眼花缭乱。随后他听到鲁斯塔姆禀报他到达的声音:“陛下,你弟弟吕西安!”

拿破仑一动不动。他坐在一张大圆桌旁,看着一幅巨大的欧洲地图,那是吕西安见到的最大的一幅。他用左手支撑着头,另一只手往地图上插彩色大头针,这些大头针大概代表军团或全体军队。吕西安很久没有见到哥哥了,拿破仑变化太大了,吕西安辨认不出他看到的是不是皇帝。他呆了好几分钟。那人终于坐直了,打了个哈欠,靠在椅子上,拿起一个小铃,用力摇了一下。来访者向前迈了一两步:

“陛下,我是吕西安。”

皇帝从椅子上跳起来,让仆人离开,亲切地握住弟弟的手。吕西安有一点拘谨,吕西安觉得应该拥抱拿破仑,拿破仑没有拒绝,但却表现出一种冷淡,好像是不习惯这样的亲昵行为。然后他再次握住来访者的手,轻轻地把吕西安推开,仔细地端详一番:

“是你吗?你好吗?你的家人好吗?你什么时候离开罗马的?旅途愉快吗?教皇怎么样?他好吗?他喜欢你吗?”

吕西安注意到了这一连串问题背后隐藏着的情绪。他巧妙地回避了,说很高兴看到哥哥的身体这么好。

“是的,我很好。”他轻轻地拍着马甲,接着说,“我胖了,恐怕还会更胖。”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吕西安,吸了一撮鼻烟,说:“知道吗?你知道你看上去身体再好不过了,你原来太瘦了。现在你身材正好。”

“陛下取笑我了。”

“不,不,这是真的。我们坐下来谈谈吧。”他们在圆桌旁坐下来,皇帝摆弄着大头针,吕西安在等待。但拿破仑不开口,吕西安支支吾吾地说:“陛下……”这时,皇帝把所有的大头针都拂掉,突然说道:“你要说些什么?”

吕西安回答说,他希望哥哥已经原谅了他。

“你要想得到原谅,这完全看你自己。”

吕西安表示,他愿意做任何身份符合的事。

“也好,但什么事合乎你的体面呢?”

吕西安谈到自然和宗教。

“政治呢,阁下。你无心仕途吗?”

吕西安不安起来,说他已经隐退了。

“那完全在于你。你完全可以像你兄弟一样当个国王的。”

“陛下,我妻子的尊严,我孩子的处境……”

“你老是谈到你妻子,实际上你心里明白,她从来都不是你妻子。现在不是,将来也永远不是,我永远不会承认她。”

“啊,陛下!”

“不,永远不会,我死了也不会!因为你是我弟弟,我可以原谅你。但我要诅咒她!”他一直说下去。最后吕西安打断了他,疯狂地笑着说:

“说话留点情,陛下。有一句谚语:‘Ia processione torna,dove esce。’”吕西安觉得应该再加一句法语译文。拿破仑说她名声不佳,吕西安有些生气。这时,皇帝退了一步,就说这些传闻可能是诽谤,但又补充说,他绝不会承认她。另外,未经皇帝批准,皇室的任何一门婚事都不合法,这是一项基本法,已经像萨利克法典那样不可动摇。吕西安提醒他结婚的日期,拿破仑回答说:“是的,这项法律正是因为你的做法才制定的!”吕西安对种拿破仑的逻辑感到可笑。

“你笑什么?我看不出这有任何可笑的地方!我知道你、你妻子以及我的敌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你竟然在我的敌人中选择朋友。任何一个有良知的法兰西人都不会同意你的做法。”

吕西安已经原本决心不做任何冒犯皇帝的事的,吕西安听了这番话激动地一跃而起:

“陛下错了!你的侍臣支持我,是因为他们感激我曾为你效劳。而我的仆人也都认为我是对的。”一听这话,拿破仑的眉毛皱了起来,眼睛里冒着火,鼻孔抽搐着。但吕西安已按捺不住性子,他继续说道:“国家应为我做什么来感谢我?它应该把我看成是那个救国者的救星……我自豪地认为,它倒是应该把我和你相提并论,而不是和热罗姆。不,陛下,舆论的力量大过世界上所有的国王,它如此公正使每个人都各得其所。”

没有像吕西安担心的那样会发火,拿破仑克制住自己,轻声说道:

“塔列朗说得对,你谈到这件事就会激动地像个政治演说者。请相信我,这样的雄辩早就过时了。我很清楚,雾月十九日那天你帮了我的大忙。但要说你是我的‘救星’,还缺少这方面的证据。我和约瑟夫曾经花去半夜的时间让你保证沉默,可你后来竟然反对我掌权,正因为如此,我已没有义务对你的功劳再表示感激。”

“难道你就不应该感激我?你在圣克劳德‘救’我的时候,难道你自己就没有生命危险?我派近卫军去救你,使你免遭于难。你这个忘恩负义弟弟,你以为我会愚蠢到任由你用投票来剥夺我的法律保护权吗?难道我没有天主的保佑,没有那么多的追随者来保护我这个国王吗?”接下去他用整整一个小时回忆当年的岁月,谈起曾经帮助过他的科西嘉同胞。突然他把话锋一转,亲切地谈起他的军官以及他们的忠诚,提到兄弟二人参加的政治辩论,尽管他们各持观点,却能证明自己的正确。然后他改变了话题,突然说道:

“够了。就像你那伟大的雾月十九日一样,那都是老掉牙的事了。我叫你来不是想互相教训的。”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听我说,吕西安,仔细斟酌一下我说话,首先我们都不要激动……我的权力太大了,根本不想发脾气。作为法兰西皇帝,我也不会违反我们不会违反我们科西嘉人好客的传统美德,既然你很守信地来到这里,我就会保证你的安全。皇帝在屋里大步踱来踱去,以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他转向吕西安,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看到了吗?这里只有我们俩。谁也偷听不到我们的话。在你的婚姻问题上我错了……我知道你任性,知道你自负,可我不该干涉你们的结合。你知道,一切都取决是因为我的自负。虽然很多人向我说你妻子的坏话,可是母亲,堪布伦还是经常夸奖她。当然,我并不是看不起你妻子,我讨厌她是因为你对她的迷恋使我失去了一个最能干的兄弟。然而,美貌的消失会让你对她感到失望的。然后你重新从政时就会反对我的政策,不管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都将采取措施收拾你。因为——这样说吧——如果你不站在我一边,欧洲对我们二人来说太小了!’”

“你在讽刺我。”

“不,我很认真。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你不必吃惊:我的家庭政策有了变化。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一直想把你的孩子排斥在外,可现在他们对我大有帮助,但首先他们必须得到皇室的承认。可我不承认的婚姻所生的子女无权继承皇位。你说你要是我会怎么办?”

吕西安建议参议院通过一项简单的决议,让这些孩子有继承权。

“我当然知道我可以这样做,但我不能做。正如你所说的要争取人民的支持。家里人、宫廷、法兰西会怎么看待这一做法?他们都在注视着我的言行举止。那样做对我造成的伤害远远胜过打场败仗大。”

吕西安说,他不可能为一桩早在拿破仑卫冕之前就缔结的婚姻请求原谅。“答应我的要求吧,陛下。你不会有任何比我亲近的人。我会用余生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

吕西安继续谈了很久,拿破仑只是不停地吸鼻烟,但大部分的烟叶都撒了。他太焦躁了,越来越不安。他终于大叫起来:“天啊,你步步紧逼。我是软弱,但我还不至于软弱得让参议院通过你要求的决议。我不能承认你妻子!”

吕西安简直就要疯了,于是他说:“那好,陛下,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我只想让你和妻子离婚。”

“但没有结婚哪来的离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显然,我这样做只是承认你的婚姻,但不承认你妻子。这样对你孩子是最好的结果。”

“那对我和孩子是一种耻辱,我决不会那样做!”

“你是怎么想的,虽然你有些聪明,你还是看不出我原来的提议和现在的提议之间的差别。在原来的情况下,如果你的婚姻无效,你的孩子就是私生子!”

吕西安说他孩子作为皇室成员的权利和他们的公民权之间有差别。“你想把王位给谁就给谁,陛下,因为那是你用武力得到的。但谁也不能夺取我孩子在卡洛·波拿巴那小丁点儿的遗产份额,因为无论是根据教会的法规还是国家的法律,他们和别人一样是合法婚姻所生。教皇甚至用他母亲的名字给我的一个女儿起了名!”

“冷静!……当然,我说的离婚有承认你的婚姻的意思。我也不愿强迫你真的和妻子分开。如果她愿意为我未来的王图霸业做出这一牺牲,她将因为她的功绩受到应有的尊重。我甚至会去看望她。但你们拒绝,你和她都要受到惩罚,因为你们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牺牲了孩子的远大前程,他们想起来就会骂你!”

吕西安用忧伤的神情回答了他。

“你真是不可救药,”拿破仑答道,“你把一切都看得那么黑暗。我不希望任何悲剧发生!再仔细考虑考虑。”

吕西安一再强调他的名声问题,几次想告辞之后,皇帝又再次提出王位的归属。欧仁在意大利的职位是临时的,他很希望让吕西安到那里任职。拿破仑还抱怨奥尔唐斯。他们谁都不满足结束。“波利娜在利益方面当然是最明智的,因为她是上流社会的女王。另外,她越来越可爱。约瑟芬衰老了,她对离婚极为担忧。”

吕西安竖起了耳朵。拿破仑漫不经心地往下说:

“你能相信吗?她的肠胃有一点不适她就闹,以为是那些想让我再娶的人对她下了毒。真好笑。到头来我还是要离婚,我早就该这样。现在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我完全可以告诉你。”——他一本正经地说——“人们以为我们没有孩子继承王位,他们错了。我有好几个孩子。我能确定的有两个。”他无意的提到莱昂的母亲,又提到那个波兰的伯爵夫人,真是令人惊奇。“她是个成熟的女子,一个天使……你对我坠入情网感到好笑。可我不会因为坠入情网而忘记我的政策。她想让我娶个公主。当然,在感情上,我更想把我心爱的人扶上皇后的座位。你在与妻子打交道时,也应该这样考虑政策影响!”

“陛下,如果我妻子只是我的情妇,我也会像你那么做的。”

皇帝的兴致高涨起来。他谈起离婚的打算:“对把巴伐利亚公主嫁给欧仁深感遗憾,因为欧仁不喜欢她,也没有选她为妻;说他早该把吕西安的女儿嫁给阿斯图里亚亲王或其他高贵的亲王,甚至可能是个伟大的皇帝……你离婚要在我之前,或者同时。这样我的离婚就会被议论得少一些,因为你一直拒绝离婚,你的离婚肯定会引起很大的影响。你会帮我这个忙吗?我认为你真该帮”。

吕西安好笑地看着他,皇帝十分惊讶,他上下打量着弟弟,说:“为什么不该?”

吕西安对这一无理要求感到好笑。拿破仑很尴尬,但又搁不了面子。突然,他称弟弟为“我亲爱的议长”(很久以前吕西安曾是五百人院的议长),并强调说:“当然是以恩报恩——这一次我决不会忘恩负义!”

吕西安陷入了沉思,而不是生气,甚至有一阵子他几乎没有注意拿破仑在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他意识到,皇帝是以信任的语气在说,他的惟一原因是希望他自己的离婚受到最小的舆论压力。吕西安尽可能圆滑地为自己辩解,指出他妻子年轻,不是不能生育。拿破仑没有生气。“你妻子,噢,是的,你妻子,我没有告诉你吗?她将成为帕尔马女公爵,你大儿子是她的接班人,他没有继承你法国亲王的权利。这只是我提拔你的第一步,直到能为你找到一个更好的职位:一个独立的王位。”

一听到“独立的”这个词,吕西安不觉露出了微笑,他想起几个兄弟不得不扮演的角色。拿破仑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

“是的,独立的。你学会政治……你只需要做出选择!”他的眼睛闪烁着狂热的火花,一巴掌拍在那巨幅地图上。“我是认真的。这一切都属于我,很快就会属于我。即便是现在,我也可以无所不能。你想要那不勒斯吗?我会从约瑟夫手里要回来……意大利,我皇冠上最明亮的一颗宝石?欧仁不过是个总督。他想当国王,想看到我死,可他是会失望的,我要活到九十岁,要完全巩固我的帝国,活不到那个岁数不行。另外,我和欧仁的母亲离婚以后,他在意大利对我无益了。你喜欢西班牙吗?你没有发现它就要被我占领?那是由于你非常喜欢的波旁家族犯了严重错误。你不愿到你曾出使的国家当国王吗?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同意。只要你在我离婚之前和你妻子离婚,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说的算。”

拿破仑说话时急切的样子使吕西安一时愣住了。最后他说:“陛下,即便是你那漂亮的王冠也不能让我去离婚,而且……”他犹豫了。但皇帝看出了他的心思,用一种吕西安从未见过的神态傲慢地说:

“你以为平民百姓比我的皇位威胁更安全吗?……你以为如果我真想惩罚你,你的朋友教皇有能力保护你吗?”在反复威胁和诱惑之后,他以肯定的语气说:“请相信这句话:离了婚的吕西安什么都有,不离婚的吕西安什么都没有!”

吕西安扫了一眼门,向皇帝暗示他不可能被说动。但拿破仑抓住他的手,用一种含糊的语气和不一般意味的神情说:“如果我离了婚,下一个不只是你。约瑟夫就等着安排他自己的离婚事宜。朱丽叶女士只会生女孩,而我急需男孩。女孩的好处就是把她们嫁给有利可图的亲家。而且你大女儿快要十四了,正是合适的年龄。你不愿把她送给妈妈?如果你答应我,我会让妈妈为她安排一个好的归宿……你不会担心我们会伤害你那娇惯坏的宝贝女儿吧?告诉她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把她当成孩子一样教训她……我需要更多的侄子和侄女!离了婚的约瑟芬就是奥尔唐斯的孩子的外婆,永远是我的婚生子和养子的仇人。”然后,他像是谨慎似的小声说:“只有这样做。我没有其他办法来巩固我的皇位。”

他又谈论到自己的私生子,说他打算收养他们,并谈到安排事宜,然后突然叫道:“你不要以为我不会确认我的私生子为婚生子,路易十四就曾声称他的私生子有权继承王位。”他又一次提到约瑟夫打算离婚,吕西安表现迷茫时,他兴奋地搓着手说:

“对,对!约瑟夫和你都要离婚!我们三个都要离婚,然后在同一天再婚!”他又以同样疯狂的语调说了一些无聊语。然后,他突然说道:“你怎么不通事务?人家会以为你是古代的圣人!你要和我一起呆三天。我要让人在隔壁房间里为你准备一张床!”

他坚持这样做。吕西安担心哥哥的诱惑,所以不得不找个借口,说他的一个孩子病了。

吕西安接着说,由于皇帝讨厌他妻子而一直忧心不已,他曾一度担心这样的担忧会把她压垮。

“真是这样吗?对不起。你一定要照顾好她!无论如何,她不能在你们离婚之前死掉。不然,我就不能给她的孩子合法权利了!”

吕西安假装他会认真考虑这一问题。

“那就好。行,行,你一定要走就走吧!但一定要记住答应我的话!”拿破仑握住吕西安的手;把面颊凑过去要他亲吻,这并不该是兄弟间的行为。吕西安走了,刚走到前厅时,他听见皇帝喊道:“梅纳瓦尔!”

吕西安加快了步伐,他担心再次遭到监禁。

没有哪个人、历史学家、富于想像力的作家对拿破仑的描绘比上面的更传神,他弟弟的描写显然十分可靠。那个晚上,皇帝陷入了无法驾驭的窘境,他想让一个他所不能胁迫并且能力相当的人帮他。有了吕西安的描述,拿破仑的性格跃然纸上。他在我们面前展示自己。

他毫无顾忌地诱惑,试图强行说服其对手。每一步都经过斟酌,以便对谈话者的情绪产生适当的影响,企图以精心安排的对话的逐渐来说服谈话者。来访者发现他在欧洲地图前沉思,受到迎接的方式一会儿使他不安,一会儿又使他安定。作为争论核心的妻子一开始受到侮辱,然后又受到赞扬。拿破仑重新用到雅各宾俱乐部的用语,称弟弟为“公民”,想方设法打动人心。他提醒吕西安,他们都是科西嘉人;玩笑地嘲弄说欧洲对他们二人太小了;谈到妈妈和波利娜、谈到约瑟夫和路易,这些名字让人回想起波拿巴家的孩子在一起玩耍的事。他就这样在吕西安周围布置陷阱。

我们仍然看到了他真情的流露,他思想的跳跃——这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想像和激情像是一次又一次地使他失去克制。尽管他弟弟有可能是对手,他还是说出了一切:关于约瑟芬和伯爵夫人、关于他的养子和将官、关于他自己的过错和影响巨大的新计划。一连串表示信任的倾诉。为什么?

因为这个吕西安虽然是敌手,才能超群,但他是弟弟,固守家族观念的拿破仑认为他一定可以信赖。拿破仑留弟弟长谈到深夜,想要留他几天彻底解决问题,这种信赖令人感动。两个人私下里在较量,既不是在爱情或离婚方面,也不是在荣誉或权利方面。现在正像七年前那样,弟弟无法服从哥哥,于是较量就在两个竞争对手内心深处的自尊之间进行。过了这么多年,吕西安心底仍是认为,他对事情的处理方式要比拿破仑强得多。

然而,拿破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对待着他。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隐藏着兄弟之间一种莫名的敌意,这一敌意和爱并存。所以他根本不觉得沮丧。不得不重新唤起对雾月十九日的记忆,每个人都心中肯定自己是正确的。这两个阅历丰富的现实主义者以胡搅蛮缠法兰西的伟大和和平时,实际上除了他们自己的激情之外,任何东西也不能使他们心动。我们似乎看到他们在公众面前装腔作势(他们感到怀疑——“这里只有我们俩。看到了吗?只有我们俩。谁也偷听不到我们说话。”),但实际上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座灯烛将尽的陌生外围城堡里。

然而,尽管他有那么多的财富和王冠,尽管他享尽权利和财富,智慧与才能,但却是多么可怜的一个人啊!尽管他有无限的权力,但他是舆论的奴隶。舆论不允许他与弟弟和解,不承认他的孩子,不允许他与心爱的女人结婚。这个强人的无奈在他自己的疯狂中显露出来。他断言自己有权为所欲为——但他仍然有无能力的事。和弟弟久别重逢如此开心,他可以把弟弟的事情办得极为漂亮。如果吕西安愿意留在他那里,哪怕只有三天,他们肯定能够达成一项决意。“天啊,你步步紧逼,我很软弱。”

这天夜里,他在让弟弟挑选欧洲的王位时,就没有人谈论一个偏僻的小岛上的穷贵族卡洛·波拿巴的遗产吗?法兰西皇帝再也不会听到有人说他在法国是个外国人了。是他用魔法召唤那个科西嘉人的幽灵吗?是他召家乡的珀那忒斯来保护弟弟吕西安、一个敌方阵营中的谈判人吗?难道我们描述的是深更半夜在曼图亚的壁炉旁讲的英雄传奇?对,这就是那个科西嘉的小个子中尉用他的生命造就的传奇:开始时是根很细的带子,但随着它在他后面越拖越长,他左右忙活,加进各种颜色和图案,逐渐地织成了一条地毯。用这一根线绘成的图画越来越大,色彩越来越斑斓,上面有国家和王位,有大海和人。

这个传奇是以世界上最自然的方式编织的。不是靠运气,而是通过他的才能,他才成为人上人。今夜,他想再得到一个臣民。虽然他希望活到九十岁。他不能允许几个兄弟生女孩,也不能允许他们和自己分享权利。但如果这些不受欢迎的侄女投靠在他的舞台上,他就要栽培新生的侄子与她们作对。如果一个妻子有死亡的可能,她至少要能熬到离婚之后。这一家的男人想抛弃不能生育或只会生女孩的妻子后,他们又在同时另结新欢——从此皆大欢喜。看看这个地图前的小个子魔术师在谈话将近结束时搓着手狂喜不已的样子吧。等到他把所有的国家都插上自己的旗帜,就像插藏品中的蝴蝶时那样——那么,就已经是第二天了。

十九

由于吕西安拒绝受贿,他缺少合适者来占据这个王位。解决这一难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来一次大洗牌,就像填补高级职位空缺时每个人都升级那样。那就废除荷兰王国,把它变成一个省,让路易退位。路易反对说:“我怎能当一个省的省长?大材小用国王必须以神权行使统治……如果我兑现不了诺言,我怎么能当好省长呢?”打下一片基业的后果再一次使拿破仑感到苦恼。这个现代的罗马人应该把他的权利下放一些了,这些人他可以随意罢免。但他给自己的傀儡穿上的白鼬皮长袍,所有的加冕、弥撒和涂油仪式,使人回忆起他曾经惊人的举动,并证明心地狭隘的国王路易的拒绝是完全合理的。约瑟夫对善长新环境的适应。直到昨天他还是那不勒斯的国王,明天他为什么不能去马德里当国王呢?巴约纳密谋之后不久,国王约瑟夫一世驻进了他的新都城,给他欢呼的不是忠心耿耿的臣民,而是轰隆的礼炮声和应景的全套礼仪。米拉的妻子早就缠着她哥哥想要一顶王冠,现在米拉这个最底层阶级的儿子已成为那不勒斯国王。就这样,这一对不同凡响的夫妻搞到了一个更壮观的场地从事阴谋诡计,并在适当的时候准备谋反。

但西班牙事件是一次伟大的冒险,并产生了严重后果。“皇帝背后”有人议论纷纷,因为西班牙人自尊心非常强,他们不会不抵抗就被征服。在前面,在莱茵河的另一边,所有憎恨皇帝的普鲁士人和奥地利人现在都担心,普鲁士和奥地利也会得到与西班牙一样的下场,所以他们具备充分的理由再次发起反攻。在柏林,拿破仑曾经宣告他在易北河上征服了恒河。现在他没有想到,他在塔霍河畔的交易正为自己在多瑙河畔树敌招怨。但他知道现在不能在西班牙为所欲为,除非沙皇帮他牵制住奥地利。沙皇是个稀里糊涂的人。争取亚历山大的惟一办法只能是借助于诱惑,就像两年前在蒂尔西特一样,因此就必须和他面谈。于是皇帝提议在德意志中部约见沙皇,那里位于他们各自帝国的中间,这样就开始实施了一项对他来说是新策略——会谈。以前,他离开法兰西时总是把剑握在手里,总是以武力铺平谈判的道路。现在为了避免打仗,在埃尔富特放置了一张会议桌。

拿破仑为这种新战役做了精心的准备,就像他在准备要军事远征一样。他每天把朝臣和其他官员召去。“我的旅行一定要非常壮观。我还要让大人物来到大本营……我想以宏大的场面令德意志畏惧。”因为除了沙皇之外还有别的人要来。两颗巨星正在吸引着无数的小星。他如何才能最有效地影响与会者?演戏可以唤醒国王们的良知!他精心布置剧场,仔细考虑角色分配、修改段落,指点塔尔玛(他感到对此人有某种好像友情的情感)什么需要强调——所有的一切完全针对着看戏的国王。“你们要在正厅前座上坐满国王的剧场里扮演角色。”

实际上在埃尔富特的日子里,剧场里的夜晚是最令人激动的时刻。观众席上有四个国王和三十四个君主,他们随从的阵容一个比一个壮观。西方皇帝和东方皇帝分别在豪华的包厢里。几乎每天晚上,这些高贵的观众都要观看和聆听传奇中的国王和历史上的国王陈诉他们相互斗争的目的和经受战争带来的痛苦。扮演俄瑞斯忒斯的塔尔玛突然大声吼叫道:

神是我们时代的统治者,

而名誉要靠我们自己的功绩取得。

为什么心灵让天神威胁?

下定决心得到永生,

你就会成为世上的神!

第二天晚上,他们欣常弗尔泰的《穆罕默德》。皇帝非常喜欢这出戏,仅仅因为主人公很少离开舞台。先知的信徒喊道:

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

不是出身,只是德行使他们不同。

有些凡人受到神的青睐,

他们靠自己的功德得到一切,

他们不应把任何东西归功于先祖。

我就选这样一个人为主人;

世上只有他才应得到这一身分。

观众之中不管是谁看一眼坐在上面豪华包厢里的那个人,他们的心跳不都会加速吗?——尽管这一激情可能会产生强烈的敌意?靠出身而当上国君的人是不敢看皇帝的,但至少他们会面面相觑,好像要达成一项共识。他们都不敢笑。他们在那个人面前颠抖,那个人穿着一件十分朴素的绿上衣坐在那里,他就是反叛的典型。他知道正厅前座上德意志的国君们还不清楚的内容:穆罕默德很快就会发出更高亢的声音喊叫声:

看,罗马帝国正在毁灭,

它那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庞大身躯,

躺在地上丢人现眼、毫无生机。

在这废墟上我们要建立广阔的东方,

一位新神在这黑暗的世界上显现!

最后,皇帝今明两天的政策用接下来的话语表达出来:

是谁使主人成为国王?

只有胜利为他加了冕!

但现在除了征服者的名字之外,

他又得到一个调停人的称号。

在这瞬间,所有的人都以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他稍微扭动了一下,表示这实际上正是他的意图,剧院里的错觉暂时消失了。但到了第二天晚上,俄狄浦斯宣布:“强人的友谊是神的赐予!”这时两位皇帝站起来紧紧握着手。

但拿破仑心里很清楚,亚历山大并不是个强人,他的友谊也不是神赐予的。所以,他想通过诱惑的方式争取这位漂浮不定的人物。如果要影响沙皇沿着前面引述信中所设计的思路执行下去,如果他同意和拿破仑一同瓜分世界各国,他将需要每天都要重新开始心理催眠术的疗程。拿破仑极少让沙皇一个人在那里思考问题,而是把他看作一个要被追求的女人。被拿破仑允许在这件事上帮忙的只有塔列朗一个人。

拿破仑阔步往前走着,那位外交官仍然一瘸一拐地跟随在皇帝后面,虽然最近二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有了化解的机会。

塔列朗的精明使他发现了主子体系中最初出现的裂痕——比拿破仑发现得还要早,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早。一年前,在和艾劳打了个平手之后,他已经预见到主子在俄罗斯的征战可能会失败。他是以一个政治家的眼光发觉了这一点,并由此及时地推理出一个伟大的有政治才能的背叛者的使命。拿破仑与亚历山大私下里把问题解决了;皇帝正在依赖沙皇(将塔列朗排除在外);拿破仑正做着卡洛林王朝的美梦,其中穿插着恺撒时期的专制独裁。拿破仑征服世界的蓝图中荒唐的计划使塔列朗与主子的政策疏远了。但他不是想抛弃拿破仑,而只是以似是而非的借口辞去大臣的职务,另外在帝国的要职之中谋得了一个赚钱的职位。二人都期望从这一变化中得到好处。拿破仑认为他能更严密地监控塔列朗,塔列朗以为他能更密切地注意皇帝心里的想法。现在他仍然是大管家,接管其大臣职务的尚帕尼是拿破仑取笑的对象。这样,甚至在他与主子分开之后,塔列朗仍是最高统治者身边的红人,而且由于他这个骗子辞去了官职,不再受到官职的束缚,他的权力就大大增加了。

他认为拿破仑的职位不稳,西班牙事态的发展证实了这一点。他看出皇帝一心想去统治,就意识到其结果可能是灾难性的,正因为这样他才鼓励主子去冒这个险。塔列朗说,自路易十四时代以来,西班牙王位一直都只是法兰西统治者的附属物。诸如此类好像有理的论点使拿破仑兴奋不已,他决定要占领加泰罗尼亚,“直到与英格兰的征战结束”。这时,阴谋家马上转变持批评态度。皇帝交给他一项见不得人的任务,去陪监禁在瓦朗赛他宅第里的西班牙王子游玩,他又暗自发笑。

他想独处,这样就可以监视被诱拐的王子,托他们的福不仅可以窥视英格兰,而且还有机会不断地向英格兰通风报信。因此,这和公开背叛没什么区别,终于塔列朗迈出了这一步。这与他自己整个政治家的生涯相一致的。从此以后他经常向托尔斯泰和梅特涅(沙皇亚历山大和皇帝弗兰西斯派驻巴黎的使节)发送秘密情报。他这两面派的做法又怎能和他对主子的义务相一致呢?他作为帝国官员、宫廷要员和亲密的顾问,曾向主子发誓要为他效犬马之劳。

关于这件事有一个小小插曲。

“噢,你看,”皇帝从西班牙回来之后说,“他们都陷进了我为他们撒的网里面!”

“陛下,我以为巴约纳发生的事会使你得不偿失。”

“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很明白。我举个例子来表达我的意思。如果一个有地位的人做了蠢事,养着情妇,欺骗妻子和朋友,他将会受到唾骂,但他的财富和势力将使他重新获得社会的好评。但假如还是这个人在打牌时作弊,上流社会就会把他趋逐出去,而且永远不会饶恕他。”

皇帝的脸色变得惨白——塔列朗这样说道。那一天他没有再和他说话。他为什么不将这个直言不讳的家伙赶出他的圈子?他为什么不将塔列朗放逐到西印度群岛?拿破仑受到旧贵族后裔定下的道德惩罚,却还是把他留在身边!难道是塔列朗在撒谎吗?这样我们会更加相信这位外交官的自传,因为它将写于二十年之后,王政复辟之后,他写这些的目的是为了显示他一直使用着两面派的花招,(当然,由于他尊重合法统治者的权利!)仅仅是三心二意地为他的皇帝主子效劳。我们可以肯定这话真的说了,说给了一个现在对他说实话的人,说给了一个敢故意冒犯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拿破仑要留塔列朗为自己效力?

“他是惟一了解我的人。”皇帝一再提及塔列朗。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这么回事。塔列朗在考虑问题时无道德原则,没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这为皇帝提供了一个比武场,他在参加政治角逐时可以在里面纵横驰骋。其他人则必须首先跨越的原则或顾虑。塔列朗也没有任何阶级和时代偏见,并缺乏秩序观念,拿破仑就是凭借这种观念从混乱的局势中建立起他的帝国。所以,这个诡计多端、贪图钱财的机会主义者是那个现实主义者最合适的顾问,后者只有在一个接一个的新计划中才能被满足其奔驰的欲望。

因而他们相互理解,尽管只是在各自性格的层面上。拿破仑从来没有打探塔列朗准备背叛的深层原因。

在埃尔富特,这个两面派的重要时刻终于露出了曙光。当德意志的君主们环绕着他听他谈论皇帝时,他从来没有把这些侏儒放在心上。因为还有人愿出更高的价钱来换取情报,这人既愿给予政治好地位,也愿付现金。

亚历山大立刻抓住这一机会!这个俄罗斯人通过他在巴黎的代表获取了大量的情报,他对这个法兰西和皇帝的事情也非常好奇。塔列朗很快就去往图恩和塔克西斯亲王夫人的会客室里会见沙皇,亲王夫人每晚都在演出结束之后开着房门。塔列朗在几十年之后回忆的这次会见读起来就像是靡菲斯特所说的:“我为迷住沙皇而准备的计谋根本就徒劳无功。我一张口他就能领会我的意思,那正是我希望的。”

二人眼神的变化流露出的意思在话语内不明显,因为塔列朗在第一天就对沙皇说:“陛下,你要在这里做什么?拯救欧洲就靠你了。但如果你打不过皇帝,你就会失败。法兰西人民开化,他们的统治者却不开化。俄罗斯的统治者很开化,他的臣民却不开化。因此,俄罗斯的统治阶级应是法兰西人民的同盟……陛下不应该使自己受骗,对奥地利实施任何惩戒措施,而是必须同意对那个国家担负起义务,就像我的主子对它承担的义务一样。”

在这漫长的黑夜,塔列朗(他像拿破仑一样,会许多引诱人的技巧)一边饮着潘趣酒或茶,一边往沙皇的大脑里灌输事实和希望,要让它们在这个耳软心活的人心中扎根。沙皇对皇帝的亲密顾问非常宠爱,以彰显他很赏识这位外交家以法兰西为代价的泄密行为。他将一位俄罗斯公主许嫁给塔列朗的一个侄子,她是那个东方帝国中最有钱的女继承人。

不管怎样,亚历山大都以十分谨慎的心态来到了埃尔富特(在他前往之前,他的亲属唤起了他的疑虑),现在他终于可以抵御拿破仑了。在他们的隐密会谈中,双方总是企图相互欺骗。蒂尔西特的蜜月气氛也消失了,沙皇对皇帝的热情也成明日黄花。

拿破仑大吃一惊。让塔列朗起草新的联盟条约。之后他还花了很大的工夫全文抄写下来,并加上自己的修改,把它托给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必须答应不让任何人知道这一秘密文件的任何东西,沙皇按照要求许下了承诺。但就在当天晚上,他把经过修改好的条约交给了塔列朗,这样拟定条约的人就会知道主子修改的地方。最后,这份条约还没有签字。

夜里,皇帝召见塔列朗,塔列朗巧妙地扮演了伊阿古的角色。皇帝说:“我和他无法取得进步,他的目光那么短浅。”

“可他已经被你迷住了,陛下。”

“他让你觉得是这样,你上了他的当了。如果他真的喜欢我,那他怎么不签字?”

“他是一个骑士一样有诚意的人,”塔列朗回答说,“他用简单话语和首肯对他的制约比条约还要厉害。”

“我再也不想和他谈这件事了。如果我要和他谈,他会认为我非常关心这件事。我们的秘密会谈就足以使奥地利相信我们之间有一项秘密条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奥地利,那个国家的现行政策让人想起我们过去的旧政权!”

只要一说起基本原则问题,塔列朗就变得非常健谈:“我似乎觉得奥地利的政策也符合我们新政权的政策,我敢保证那就是你自己的政策。陛下,人们指望你来捍卫文明。”

“文明!……”拿破仑在壁炉前面停住了,然后突然变换了语气,轻声说道,“你清楚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坦诚地、直截了当地跟我谈判吗?因为我没有孩子……这就是实情。人们害怕我,人人都想使劲地捞取好处。这对整个世界来说是件不幸的事情,它必须被改变。”

几天过去了。两位统治者之间的交往似乎更加友好;礼节都被遗忘;他们随意地你来我往,就像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朋友一样。拿破仑狡滑地布置好圈套。他对沙皇说:“是的,我需要休息,需要一个家。但假如没有孩子又怎能有这些?我妻子大我十岁,”他把约瑟芬的年龄少报了四岁,便继续说道,“请原谅。刚才所说的听起来似乎太荒唐,但对于你,我不想隐瞒我内心的浮躁。”停顿。“喂,我看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文森特男爵一直等着我批准他才离开呢。”

客厅里的君主们喜欢把拿破仑比作一介武夫,但却他能够在饭前非常得体地引出一个奇妙的话题,这样他就能在这种情况下不需要讨论它而悄悄地走开。当天夜里,他把塔列朗召到床前,高谈阔论、询问、提议互相合作和发布命令交替进行。最后他谈及离婚。“命运迫使我这样做,这样做对维护法兰西的安宁是有必要的。我没有继承人。约瑟夫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所生的孩子都是女孩。我要重新创立一个皇朝,我的配偶一定要名门闺秀。亚历山大有几个姐妹,其中的一个年龄刚好合适。和罗曼佐夫谈一谈。西班牙的事情处理好以后,我要讨论如何瓜分土耳其的问题。把这件事告诉给他,也要提出其他理由。我知道你早就决定离婚。”

第二天,塔列朗和沙皇就开始讨论这一话题。前天晚上,皇帝假装忧郁的样子,影响到了沙皇。“没有人完全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亚历山大颇有感触地说,“他向外传播的所有骚动都是他的处境造成的必然结果。谁也不清楚他有多好。你对他很了解,你是如何看的?”

塔列朗并不计划说出他的真实意图,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感觉告诉亚历山大关于拿破仑随口透露出的俄国公主的事也许对他有好处。“我不会反对,”沙皇马上回答,“但没有母亲的允许,我没有权利处理妹妹的婚事。”

在这之后,两位皇帝进行了详谈,又开始亲近起来。亚历山大和塔列朗在一起又度过几个夜晚,边喝茶边谈话——但最终没有得出结论。两位皇帝之间扩充的盟约并没有在埃尔富特签定,与亚历山大妹妹的婚事最终也没有谈成。尽管拿破仑获得的奉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会多,他对没有签定条约、没有娶到俄罗斯新娘就这样离开还是感到失望。惟一满载而归的人只有塔列朗,他娶到了新侄媳妇以及数百万的钱财。

在这期间,那三十八个君主遭受到皇帝及其随行人员的哄骗或威胁,酬谢或怠慢。“在埃尔富特,”塔列朗提及道,“他们之中谁也不敢去面对那头狮子……最后一天,一些君主劫住他,这些人的军队被他俘虏或消灭了,他们的国家以及生存权被他剥夺了,但没有一个人有胆量提出要求。惟一的希望就是让他看一眼,如果可以的话让他看上最后一眼,以便使自己留在他的美好记忆之中。”

不管怎样,拿破仑以为维也纳会相信那件事已经被解决了,而不幸的是并没有处理。恐惧可以使他做到通过条约而做不到的事。他并不知道塔列朗已经把他卖给了梅特涅,塔列朗说:“恢复你们与俄罗斯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开始之前就存在的密切关系就全靠你了。只有奥地利与俄罗斯结盟才能挽救欧洲往日的一点独立。”这位奥地利外交官在他的报告中欢欣鼓舞地写道:“我们终于迈入了一个新时代,法兰西帝国中有人向我们伸出友谊之手。”

人们相互转告。皇帝在诸位君主的目光之下和亚历山大像兄弟一般互相拥吻。两位世界统治者之间的这一友谊象征意义给所有的旁观者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而塔列朗手拿着帽子却暗暗发笑。在那个德意志公主家里喝茶的时候,他早已成功地破坏了这一友谊的根基。

四年之后,他的努力将开花结果,这一结果将危害拿破仑。

二十

德意志精神的火炬闪闪发光,并与德意志小诸侯们的昏暗背景形成鲜明的对照。“我在这里获得到一样东西可以带回巴黎:你们将使我有一段愉快的回忆。”在启程的那天晚上,皇帝与魏玛的高层官员说了这番话。在这里和在埃尔富特,他与德意志真正的君主们共同度过了好几个夜晚——这些君主只有天才,没有显赫的祖先。他自己正是一个没有显赫祖先的天才,只有与他们在一起才感到毫无拘束,虽然在这两个星期里,他的所见所闻增添了他对自己同胞的鄙视,这鄙视与他对德意志精神的尊重正好相反。他确实对德意志文学大师的著作一闻所未闻,但他知道他们的名气,知道他们在那个意识形态的德意志共和国和皇帝统治的法兰西共和国之中占据的重要位置。所以他才来找他们。

两年前,在波茨坦,他把约翰·冯·缪勒召到面前。这位被普鲁士化的瑞士历史学家有保留地描述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这一保留使人最清楚不过地明白到这次谈话的真正意义。皇帝清晰的思维知道如何将材料归类,他直截了当地谈到每一位历史学家都会感兴趣的话题,特别是这一位。不到三分钟,二人就专心致志地谈起非常深奥的历史问题。

皇帝谈到塔西佗。然后他简单交待了思想史上主要的时期,对希腊文化在罗马文化落没时因受基督教的影响下而恢复活力的奇妙方式感到非常有趣。希腊被罗马以武力征服之后寻找到了一种方法,使它可以重新维护其对精神事物的支配权利,希腊人的谋略是多么高超。耶拿战役刚刚打完不久,拿破仑对一位为普鲁士效力的学者谈起这番话,它表达得既有赏识,又有挑战。皇帝表现得更为友善:他既随即建议缪勒写一部关于拿破仑业绩的历史——他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法兰西人提出过这样的建议。接着,他谈到所有宗教的基础和对宗教的需求。“这一谈话非常长”,缪勒写道,“它的范围已经包括几乎所有的国家和民族……他越谈兴致越高,他说话的音调越低,这样到了最后我不由得凑到他跟前去倾听,房间里其他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确,相当一部分内容我永远都不会透露。”

这份毫不掩饰的报告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结尾,我们不仅可以判断到这位历史学家的谨慎,而且还可以猜出皇帝对一位名人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时表现出来惊人的坦诚。

在魏玛,他现在对年迈的维兰德特别关注;把他当做伏尔泰,而当他把虚构的故事与历史混为一谈时又竭尽全力挑他的刺儿。“像你这样才智超群的人更应该知道怎样将它们区分开来。如果将它们相提并论很容易造成混乱。”

他们还涉及到比文学批评更为严重的事情。维兰德聪明地为他的滥用历史辩护,举美德为例,皇帝以他习以为常的率直责备他说:“你难道不知道那些总在寓言领域而不在别的领域阐述美德的人会怎么样吗?最后他们才开始相信:美德本身终究不过是个寓言罢了。”

拿破仑又回过头谈起塔西佗,他总是密切关注着这位罗马历史学家,好像这个人如同今天的斯塔尔夫人,还会在巴黎的客厅搬弄是非一样。作为这一批评理论的新进展,他在一个时尚舞厅里谈起人的活动时言语不俗:“塔西佗对事态发展的原因以及内在动机没有深入的研究。他对行为和心态奥秘的探索还不够深刻,这无法使他传给后世一个真实可靠的看法。历史学家应该真诚地对待人和国家,应该根据它们产生的时代背景对它们加以评价……我听到人们称赞他是因为他喜欢让暴君害怕人民,但这对人民来说是很不幸的!或许我让你们感到厌烦?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谈论塔西佗的。看看亚历山大皇帝的舞跳得多美!”

维兰德一直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他在精心准备的演讲中捍卫那个古罗马人,攻击那个所谓的新罗马人,到最后魏玛的要员和所有的听众都不禁欢欣鼓舞。

皇帝一直仔细地听着。现在所有的人都注视着他,看看他究竟会说出些什么。他会彬彬有礼地拒绝这一讨论吗?拿破仑就仿佛在战场上一样,他一直在思考敌人突然进攻所依据的情报是什么,怎样才能最有效地躲开这一攻击。不要怀疑,这不是即席演说。而维兰德到底为什么要准备那样一个题目呢?皇帝突然间想起两年前他和约翰·冯·缪勒的一次谈话,从那时到至今他已经和数千人谈过话。

“肯定有一位强劲的对手在虎视耽耽,”那位老先生慷慨激昂地演讲完之后他说道,“你已经充分利用了你的优势。你碰巧与缪勒先生通信吗?我曾在波茨坦看见过他。”

听众全都哄堂大笑起来,包括维兰德。维兰德比他更加风趣,于是坦率地回答:

“对,陛下,是他叮嘱我你不喜欢塔西佗的。”

“我不承认失败。”皇帝说。他又谈到自己对希腊和基督教的建议,并更大胆地加以吹捧,因为他看得出来聪明的老维兰德是个有名的怀疑论者。“而且,”他用手掩盖住嘴,走到他的谈话者跟前小声说道,“到底有没有基督这个人还是个迷哩。”

征服者和诗人。其中的一个仍旧风华正茂,是一个在革命理性崇拜的瓦砾上重新建立起来基督教信仰的统治者,但目前与教会多少有些意见。另一个是德高望重的诗人,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于是拿破仑刚把他和伏尔泰相提并论,一个拥护理性反对基督的人,一个已经被征服的国家成员,身体虚弱得一直往椅背上靠。前者对后者悄悄说,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过基督这个人。而半个世纪以来;那位老人向来被公正地认为是德意志人中最诙谐的一个。他将向皇帝证明,至少在知识界,德意志人能够文质彬彬地同法兰西人交锋。维兰德急忙回答:“我知道有些愚蠢的家伙怀疑曾经有过基督这个人。而怀疑曾有过尤利乌斯·恺撒这个人也一样荒唐,怀疑陛下你今天活着的人也是同样!”

这样,维兰德用一句法式的俏皮话,既维护了德意志人的谦恭有礼和风趣,又维护了基督的历史真实性。皇帝没有表态,他只是转移了这一话题,拍着诗人的肩膀说:“妙,实在是妙,维兰德先生!”然后他提高嗓门,向舞厅里的所有的听众谈起基督教作为国家支柱的价值所在。但是,他虽然非常期望与维兰德继续谈下去,维兰德看样子已经显然累得再也站不稳了。这样,因为那位老人的疲劳过早地结束了这一场面,也许借助于两把椅子就能使这一场面显得更有价值。

这一谈话的见证人之一歌德。

几天前,皇帝在埃尔富特与歌德谈了将尽一个小时。他们呆在一个房间里,按拿破仑旅行时的习惯,他在那里吃早饭、接待宾客、发布命令、理性思考和签署文件。他们之间的谈话是两个头脑的合并,两种相互补偿着电力的平衡。也是个互相迁就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两位当时最伟大的人在一起为全世界作周密考虑。那只是段对白,其中他们大部分的想法都还没有说出来,最值得说道的部分是二人互相表达的敬意。歌德所学到的一切都来自于自然。尽管在现实的人类世界中,他只能找到证据来证实他以前的猜测,他原认为这一谈话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他就是这样描述的。对皇帝来说,它并没有那么重要。

歌德追随皇帝的人生轨迹差不多已经有十年了,他总是觉得十分惊讶。他在高龄时所发表对拿破仑的见解极为深刻,就算一个世纪之后也无出其右者。另一方面,拿破仑对歌德完全一无所知。他根本没想到那位诗人会如此敬佩他,因为直到现在那位德意志人也仅仅向他的知己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情感,甚至至今也绝口不谈自己的看法。虽然皇帝已经阅读了好几遍(维特),但那一作品激起的情绪已全然为往事,就像那青春的激情,仅仅是对空虚心灵的一种添补。这个白发诗人所表示的意思当时能够理解的不超过一百个德意志人,几乎连一个法兰西人也没有。而且由于他的名字在他自己的国家完全是默默无闻(即使是在知道他的地方,他也从来没有受到好评,也没有激起人们对他的兴趣),皇帝对他当然更为知之甚少,只晓得他写了一些精彩的作品,这些作品除了诗人的小圈子之外其它一概不知;还知道歌德在耶拿战役时还担任萨克森国君的大臣,但这位国君曾使皇帝不高兴。拿破仑召见歌德时,他对这位诗人的期望值还没有对缪勒或维兰德期望的多。

像拿破仑和歌德这种的人,他们只要相互对视一眼就会了解他的一切。拿破仑坐在一张大圆桌旁吃早餐,他右边是塔列朗,左边是达吕。他抬起头来,看见诗人在门道里,就请歌德过来。皇帝却一言不发,使他感到十分惊奇。站在那的是位年过六旬的人,是老年人中最美、最矍铄的。此时的歌德已心平气和,沐雨栉风之后达到了精神和谐的顶点,这种和谐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而且很快就消失了。拿破仑敬佩得目瞪口呆。然后,他更像是对自己而不是其它人说:

“有人来了!”

是支刺人心脏、照亮现场的金箭,像是一种明察秋毫者深切的感受,是印象而不是评价——这样说是恰到好处的。正是因为这个世界领袖并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领袖就在他跟前,这句话显示出一位天才与另一位天才之间神圣而亲密关系。他以前从没有对任何人这样说过,也从未这样说起过任何人,以后也永远不会这样说。那就像在高空攀升的两种自然力透过云缝间相互致意,并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对方,直到他们的指尖碰到一起,之后时间的迷雾再一次出现在他们中间。自从狄奥吉尼斯和亚历山大会晤以后,任何一次会晤也无法与之相比。

歌德出于谨慎,很多年未把这一谈话记录下来,即使是记录下来后也不完整。在其他的自传上只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片段而已。

拿破仑赞扬了《维特》,并补充说道:“我不喜欢这种浪漫故事有结尾。”

“我相信这一点,陛下。你宁可让一个浪漫故事没有结尾。”

拿破仑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一近乎威胁性的语言。然后他继续批评这故事,说维特的爱并不是引发灾难的惟一因素,因为勃勃野心也在起作用。诗人笑了(歌德在两封信中都提到这一点——这是皇帝在场时极少能享有的自由),并承认这一批评是对的。但他又接着说,一位艺术家利用了一个只有很少读者会发现的欺骗行为想必会得到原谅的。

皇帝对自己在别人的领域里取得了小小的胜利感到十分满意。然后转谈到戏剧,他发表了“精彩的演说,就像是一个已经研究透了悲剧的人,其态度仿佛是一个主持刑事审判的法官,就像是一个为法兰西戏剧背离了自然和真实而深感惋惜的人”。他不赞同命运具有戏剧性,说那是不文明时代所谴留下来的:

“现在要命运有什么用!政治就是命运!”

说着这话,他便以自己的方式举起实际的例子来,转过身去与达吕讨论征用事宜,然后又与才进来的苏尔特说话。他又转向歌德,准备把这位诗人吸引到他身边来,并问了一些私人的问题。然后他马上就采取攻势:

“你喜欢这里吗,歌德先生?”

而歌德同样知道该如何抓住有利的时机。他回答说:“非常喜欢,而且我还希望这些日子会有益于可爱的祖国。”

“你们的人民过得幸福吗?”皇帝问道,他并没有注意到这种问题就像是在问一个君主一样——他肯定在与统治者们的谈话中经常使用这样的问题。实际上他现在对萨克森并不怎么感兴趣,他在想:这样的天才人物对我能起什么用呢?他不写历史,真是可惜了。但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是可以描写这次会议的经过,或者写一出戏。不管是写哪一种,他肯定会写得比我们的同胞更好,而且是它出自一个外国人的手笔,其价值会大幅增加。所以他说:

“整个会议期间你最好还是呆在这里,这样你可以写出你对这出伟大的戏剧的印象来。歌德先生觉得这个建议如何?”

拿破仑用这个问题(这与他习惯的专横态度很不协调)结束了他对这位诗人近乎所有的友好表示,他很难诱惑这位诗人打破僵局。歌德谨慎地说:

“我没有古典作家的文笔。”

“那是政治家的口吻。”皇帝想。但他说的是:

“你们的君主邀请我来到魏玛。他曾一度郁郁不乐,而现在心情却好些了。”

“如果他闷闷不乐,陛下,惩罚肯定更加严厉,但或许我不该对这些事情发表言论。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尊敬他。”

“非常好!”拿破仑想,“他站在主子跟前,但又让我看出他心里明白那位君主是头蠢驴。我发誓要让这个人为我写我的《恺撒》!而这在法兰西的影响肯定比打一场胜仗的影响还要轰动!”他说出的话是:

“悲剧应该是国王和臣民的学校,诗人绝不会在别的领域里赢得如此的殊荣。你为什么不写《恺撒之死》,比伏尔泰要写得更有价值、更精彩?这也许会成为你一生中最伟大的著作。这一悲剧的目的总是要说明,假如恺撒有时间实施他那影响长远的计划,他会给人类带来多大的幸福。到巴黎去!我敦促你去!在那里你会对这个世界有一个更深入的了解,你会发现最丰富的材料来构思新的作品。”

诗人对这一建议非常感谢,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会感到十分高兴。

虽然诗人对皇帝的邀请连没有用一句充满诗意的俸承来回应,但数年之后拿破仑却在一个悲惨的时刻想到了他。拿破仑只用寥寥数语使他在同代人中卓尔不凡。

二十一

这次谈话的两个月之后,拿破仑站在马德里腓力二世的画像前。他走进王宫,迅速地穿过画廊。在这位征服者的画像前,他伫立许久,像是在和那位国王对话一样,他的随从看着这场面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凝视着画像的人说:“在我的国度里太阳永不落”。或许没有宗教法庭的帮助,这个遍布世界的帝国将不可能被建立起来——拿破仑在入侵西班牙时才将这一法庭废除。他不是一直都这么仁慈吗?太民主吗?尽管这样,他在十几个国家给自由套上工具,这样就可以驾驭它去为独裁者拉车。可能问题是他说得与写得太多了?腓力有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他总是默默无语。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但谁又高兴得起来呢?

朋友的背信弃义刺伤了皇帝的心。的确,那是最痛的一刺。他给予了太多的个人信任,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工夫也都白费了。确实,除了从这世上重新招募一支军队之外,他走投无路。明年所征的兵员提前一年征召入伍;并且必须用一切可能的和不可能的手段筹集经费;由于西班牙事件,公共基金下降到百分之七十八。尽管这样,奥地利早已准备就绪,比他料想的要提前得多。四月,通过情报表明敌军已经出发,拿破仑于当天晚上十点左右在床上获此消息。他立即命令午夜动用军队,而这部庞大的机器在四个小时之后才做好准备,他气得火冒三丈。

到达巴伐利亚以后,他惊讶的发现奥地利人在进军时所犯下的错误。他几乎不相信自己好运气的到来,好像他长高了,他的两眼放光,眼神、情绪和言谈举止都露出一种喜悦,他喊道:“我擒住他们了!他们的军队要完了!一个月以后我们将出现在维也纳!”可惜他低估了时间:他将在三个星期后抵达那里!他激励起士兵在四十个小时内行军六十五英里以上的士气,在连续五场战斗中击败了敌人。后来,他从军队调动的角度出发,称这五场胜仗是他最辉煌的荣誉。最后一天,他的脚却受了伤。由于命中注定他铜墙铁壁的神话(军队对此深信不疑,连他自己也乐意听)将被揭穿,一颗子弹击中了他那阿喀琉斯的腱。

但他又一次迅速的踏上征程,并穿过德意志。拿破仑的坐驾从外观上看很一般,但里面却制作得很舒适。皇帝可以在里面舒服的睡觉。白天他可以在里面发号施令,就像在杜伊勒利宫或一顶帐篷里那样。他是第一个克服了阻力运动的摩擦力。虽然他旅行的速度没有我们快,但却超过了以前所有的旅行家。他只用五天的时间从德累斯顿抵达巴黎。马车里有很多可以上锁的抽屉,他在里面存放着报告、急信以及备忘录。从车顶上悬挂下来的一盏灯照亮整个车厢。他前面挂着一份他旅途中必经之地的名单,其中包括驿马等待他的地点。假如有信使赶到,贝蒂埃或其它的正好在他身边的军官就要赶紧记下较为紧迫的命令,而让马车继续颠簸着前进。不久,人们就会看到传令兵向四面八方飞驰而去。

驭者座上的马穆鲁克卓荦冠群。两个驭者一起赶着六匹马。马车周围是一圈侍从武官、侍从官以及轻骑兵。当队伍出发时,道路窄得几乎容纳不下它,漩涡般的尘土和热浪包围着它,夜色和雾气包围着它。农民们站到道路边为这阵龙卷风让路。他们惊叹得目瞪口呆,坚信魔鬼正藏在拿破仑的体内。皇帝在身后残留下了一道踪迹,就像撒纸屑游戏留下的一样:他从马车窗户向外扔出的不仅有所有的信封以及其他废纸,而且还有没用的所有的报告(撕成了小碎片)、他读完的所有的报纸,最后甚至还有书,这些书他有了闲空就扫两眼,然后就把它们扔到路上的泥里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不管他在哪里下车,都有人为他准备好的热洗澡水。然后他从凌晨两点开始口授文件至四点,接着抓紧时间睡三个小时,七点再次启程。马车停下来时,如果说白天他用小望远镜欣赏乡村景色的时候,四个轻骑兵站成一个方形将他围起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如果他需要用大望远镜,他就用一个侍从的肩膀作撑架。无论他停留的时间是短是长,或者是在马车里帐篷里,不管在营房里还是营火旁,在战时,地图总会在他手边侍候。只要随从中的任何一个人,假如不能在地图上为他指出停留的准确位置,或是他当时想察看的地区准会遭到一顿臭骂——即使是身为纽沙特尔亲王的贝蒂埃本人。在他整个生涯中,地图跟随他周游列国,上面钉着彩色大头针,晚上由二十或三十支蜡烛照明,上面放着一把圆规。这是他的圣坛,他对着它做祷告。它就是这个无家之人真正的家。

他兵不血刃第二次夺取了维也纳,还是住在申布伦宫里同样的那个房间里。但战争并未结束。

在此期间;他那辽阔的帝国里所发生的事情对他非常不利,而令敌人感到倍受鼓舞。有来自西班牙的坏消息;欧仁在意大利北部打了败仗;由于米拉要从那不勒斯出征,罗马皇帝与罗马必须迅速了结,就好像霍亨斯陶芬王室在很多个世纪以前所做的那样。四年前,他们在这同一张写字台上,起草了取缔那不勒斯王室的敕令。现在,他又对教皇使用了这一招。由于拿破仑在这个结骨眼上要挥舞利剑四处出击,他毫不顾忌道德和政治后果,以这一危险的敕令为赌注,其理由只不过是要让自己在意大利的军队会师。

但愤怒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年初在西班牙的时候,他无意中说出了他对罗马有多么愤怒:“去年,教皇把圣化过的蜡烛送给了其他国家统治者而不送给我们,这简直太小气了。给罗马写信时,就说我们不要了,我们家的三个国王也都不要了。就说在圣烛节时,我经常从自己的神职人员那里获得圣化的蜡烛,这些蜡烛的价值并不依靠大红袍或其他的权力象征。在地狱,神父和教皇没有区别!因此,经我自己的一位神职人员祝福而得到圣化的蜡烛会和教皇送的同样神圣。我不要他送的蜡烛,我家的任何一位国君都不可以接受。”

他就这样破坏了教皇的计谋,像一个新教徒,像一个革命者。拿破仑毫无生气地走在西班牙的街道上和在战场上时的心情一样。现在,在申布伦,他直接剥夺了教皇作为君主的权力。教皇被贬低到梵蒂冈,每年只给他二百万的收入。

皇帝的很多随从官员大为震惊,因为其中一些人就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且距离五旬节只剩五天了。他不会是在向天主挑衅吗?不久,那些信仰强烈得已经着魔的人很有可能发现他们的料想得到了证实。在五天后的五旬节,拿破仑在他一生的战役中第一次被打败。

有些人以为阿斯珀恩·埃斯灵战役没有可比性,反正没有人把它当成是拿破仑获胜。多瑙河上的桥被冲垮,这和在洛迪、里沃利、马伦戈以及其他很多场合发生的重大事件一样,也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命运的左右,或者说同命运并无太多关系。他正是凭借这样的突发事件从天主手里夺取了胜利。他青年时代的一位朋友拉纳元帅受了重伤。拿破仑急忙来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身旁,据说他的这位老战友无论是从话语还是眼神都表现出强烈地敌意。那天晚上,拿破仑久久地坐在饭桌前一声不吭,饭一口未动,并拒绝接见任何人。

“被征服了?可以被人所征服?”他沮丧地凝视着前方这样想道。“阿喀琉斯的脚踵真的已经被击中了?那个射手难到瞄得比塔列朗还准。不,那是绝对我自己的过失。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过河实在太危险了!拉纳是正确的,他已经过了半截。巴黎在说些什么?如何向巴黎交代这件事最好?”他以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申布伦,那是坐落在敌国之中一座孤独的大宫殿。他的波兰情人!他要能和可爱的瓦莱夫斯卡呆在一起有多好。她虽然正坐在远方的一座波兰城堡里,但她的心却向往着他。而在去年他想让她生个孩子的希望已经破灭了。

他派遣人去叫她。

来自罗马的坏消息!对于拿破仑的罢免令,教皇马上用一封开除教籍的诏书予以抗之。这能吓得了皇帝吗?他嘲笑了。他笑天主教会的中世纪遗风。这个军人,这个凭借自己奋斗成功的人想:

“在巴黎圣母院,这位教皇想亲手给我戴上皇冠,而我却从他手里把皇冠抢走了,难道这就是他对我的报复吗?怎样才是神圣的?是否有过耶稣都值得怀疑,惟一可以知道的是我们可以利用他。而在这文明时代,只有儿童与保姆才担心被逐出教会。在这之前,我有两次都被剥夺法律保护权,一次是在雾月十九日,一次在科西嘉。而这样的闹剧会带给我好运!”这些想法能使他振作起来,他准备开始向马希费尔德发起反攻,并在瓦格拉姆再次获胜,就像以往三十场战斗中那样,他那已被开除教籍的武器迫使虔诚的查理大公抵挡不住。两天的战斗就要打完时,一切进展都还顺利;统帅累得受不住了,他让鲁斯塔姆在战场上给他铺一张熊皮作床,告诉马穆鲁克在二十分钟后叫醒他。他躺下熟睡到规定的时间,醒来之后精力非常旺盛。战斗结束后,达成了休战协定。第二天,他在向妻子汇报了新胜利的消息后又加了一句:“我晒得像浆果一样黑。”他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心情变得舒畅起来。

当回到申布伦他发现瓦莱夫斯卡正等着他。不知有多少可爱的女人悄无声吸走过这座大宫殿的暗门以及不显眼的房间,使哈布斯堡王室的成员恢复了活力?现在,这位来自地中海的探险者每晚都派人去接那位伯爵夫人,她就住在不远处。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接待室的侍从官要当心,不得让马车翻倒在崎岖的路上。二人第二次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快三个月。他在芬肯施泰因时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并向她许诺这一天会到来;而地点和时间取决于世界历史的进程,并不完全取决于他自己。

几个星期之后,她便知道自己怀孕了。这一次,她会给他那件向女人索取十二年、但只需要得到一次的礼物吗?这样,这段浪漫插曲平添了一项新内容。刚过午夜的八月十五日,他躺在她的怀抱里,等待着他不惑之年的生日破晓,想着一大早虽然是在整个法兰西,但实际上是在他统治的所有国家的礼炮和钟声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教皇曾乖张地将圣拿破仑节改到这一天——而第一个向他祝贺的竟是这位芳龄二十的美人,她只用能结结巴巴地讲拿破仑运用自如的两种语言,她用眼睛所表达的意思比话语更多,这对他来说不觉得是很奇怪吗?他的思想完全退回到十年前从埃及起航回国的时候,那时他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了大海,英国人洒下的大网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捕获他。现在他与那时判若两人,但并不比那时幸福,因为他是“事物本质”的奴隶。

他与两年前在芬肯施泰因时候的样子也大不相同。那时他已是世界帝国的创始人,是个君主,东方的国王和西方的国王都向他俯首贴耳。现在这一帝国正处于守势,甚至刚刚打赢的那场大胜仗也只好小心地加以利用。

在瓦格拉姆的那天,他刚刚听说自己的手下在罗马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我对手下逮捕教皇十分气愤。那是件非常愚蠢的事!你们应该捉捕红衣主教……而把教皇弃在罗马不用管他。”他曾嘲笑开除教籍诏书的象征性意义。“开除教籍”只是句空话,一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法兰西的主教随时可以将其废除。但作为政治家,他马上意识到关押和流放教皇是极为愚蠢的事情。这一荒唐的行为使他陷于不义,因为一个被流放的教皇在理论上要比一个喧读诏书的教皇更强大。

其他的信件正相继送到他手里,这次是自西班牙寄来的,禀告他英格兰已挽回在那里的损失,但森林地带神出鬼没的西班牙人民也和英格兰结了盟,现在正顽强地进行武装反抗。来自巴黎的消息说,富歇已逾越了他的命令到处征召国民卫队,其意图明显是要在全国上下加剧对英格兰的恐惧,在新征召的士兵中煽动不满情绪。

一个困难和危险的局面摆在眼前,其困难和危险随着范围的延伸而加剧。而来自罗马和巴黎的信函已发出来一个星期了,而来自西班牙的信也是在两个多星期以前写的。等到发自申布伦的新命令传达到巴利阿多里德时,整个情况将会完全改变。他要是能以光的速度发出指示该有多好,那样他就只要在多瑙河畔的这一间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就可以统领天下了。在目前形势下,他必须中断谈判,奥地利在英格兰和匈牙利的支持下,已经将谈判延迟好几个星期了。最近,这位胜利者表示得到王国的三分之一,人口是九百万,最终遭到拒绝。现在他实施一项不一样的计划。在他无休止的谈话中,有一次(这次和布勃纳伯爵的谈话持续了将尽七个小时)他以令守旧派的外交官觉得困惑的坦率,而且向其对手说明了自己的窘境:

“我要对阿斯珀恩·埃斯灵战役的失败负债,并由于自己的错误而接受惩罚,但士兵们的士气仍然没有动摇。”他简单地讲述了他在战场上使用过的战术。“我要告诉你你的症结所在……你在打仗的前一天起草计划,当时你还不清楚对手的调动情况,也不明白自己要占领什么阵地。就我而言,我从来不提前那么长的时间发布命令,而且在整个夜间必须十分小心。天破晓时,我把侦察员派出去给我打探地形,只要我还拿不定主意,我就让军队以备战状态集结在一起……随后我就突然扑向敌人,在最合适时候突袭敌人……你告诫我说我不应该随便开炮荼毒性命。要我如何是好呢?我的军队不再年轻力壮,但全国人民需要和平。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更多地使用大炮。”

后来他说起盟国:“现在我相信沙皇,但我并不确定他会站在我这边!至于普鲁士,它在我俩之间犹豫我早就心知肚明。”突然,他只要求得到原来的一半,并提出结盟。他别无选择,因为他要重返巴黎。谈判的新准则!奥地利要给莱茵邦联和俄罗斯;必须给拿破仑留出一条通向巴尔干半岛各国的路。谈判持续了好几周。瓦莱夫斯卡明亮的目光使他冷静下来。

十月,拿破仑在申布伦举行隆重的阅兵式。一个年轻人因和闯官殿被捕。经过搜身,在他身上发现了一把长匕首和一个姑娘的画像。在警卫室里审讯时,他只字未提,说他只能向皇帝本人解释。这个名叫弗里德里克·施特普斯的十八岁的小伙子很快见到了皇帝,拿破仑用法语向他提问,拉普担任翻译。

“是的,我想刺杀你。”

“你肯定是疯了,或是病了。”

“没有,我一切正常。”

“那你杀我的原因是什么呢?”

“因为你在破坏我的国家。”

“你的国家?”

“没错,是我的,也是全部德意志人的。”

“谁指使你的?”

“没有谁。我认为杀了你我就为德意志和欧洲做了一件好事。”

“你曾见过我吗?”

“在埃尔富特见过。当时我认为你将停战了,我可佩服你了。”

皇帝派人去请他的医生,希望能证明他是个精神不正常。但医生为他检查之后宣布施特普斯完全正常。

“我告诉你。”弗里德里克说。

皇帝忐忑不安。他置这样一个坦率勇敢的年轻人于死地。他不愿处死这个理想对象。德意志派了一个带着长匕首的布鲁图来刺杀他。

“你该冷静些。你正为家庭制造实难。请求我的原谅我就放过你!”

这事以前从未在拿破仑身上发生过。年轻人很坚定。拿破仑又问道:“怎么样?”

“我不要你的仁慈。我惟一的遗憾是杀不了你。”

皇帝愤怒了。

“魔鬼!这么说你并不认为自己在犯罪?”

“杀你称不上犯罪,而是在行善。”施特普斯说。他仍旧一幅有教养的样子。

“嗯。画中人是谁?”

“我爱的姑娘。”

“她同意你行刺吗?”

“当然,因为她想法跟我一致。”

“这姑娘真美,”皇帝看着手里的小画像想道。“我真要被他难住吗?不,我要赦免他。他恨我也无所谓?”他手执画像盯着施特普斯:“这位姑娘会为我宽恕你感到高兴的。”

弗里德里克眨了蓝眼睛,他坚定地说:

“那我还是会杀了你!”

皇帝转身不再理那个囚犯。他和在场的尚帕尼谈了有关光照派的事。然后他突然转移话题说:

“我们得和解。返回城中。把奥地利人叫来。我们在主要问题上没什么分歧,惟一的问题是战争赔偿。一切由你全权处理。和解。”

那个年轻人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谈判了三个月之后,皇帝把和约的缔结交给大臣,仅是为了节约一天的时间。他让人重新提审施特普斯,但那个年轻人死不悔改。翌日清晨六点,那位大臣送来了连夜拟好的条约。皇帝很满意地夸奖他。

当天早上,刺客处以死刑,皇帝又旧事重提:“这件事从未听说过!这么年轻的生命,犯了这样的罪!他是怎样面对死亡的?”回答是施特普斯临终前面对行刑队高喊:“自由万岁!处死暴君!”皇帝愤怒的沉默不语。

拿破仑下令将那年轻人身上的长匕首随他一起带回到巴黎。

二十二

约瑟芬皇后昏厥在地板上。拿破仑召来宫殿主管,主管领命将她抱进卧室。皇帝举着蜡烛走在前面。他刚走开她就醒了:她并没有真的昏厥!后来博塞说出了真相,因为他抱着她上楼时,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抱得太紧了。

她逃脱不了恐惧和悲伤的命运,因为她已被告知不得不离开杜伊勒利宫,她住在那里十几年。皇帝亲自告知她。事态不能任其发展了。每个人都巴不得他死。拿破仑需要继承者。他刚从申布伦返回便和约瑟芬发生争执。他很可能感到悲伤,因为他不能马上让他的波兰情人代为皇后,她已怀上他的孩子。惟一肯定的是,他至今不晓得未来新娘的名字。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开家庭会议,大家一言不发。约瑟芬当时也在。她能感觉这些见证人藏而不露的喜悦,他们终于如愿以偿。那个“老婆子”得离开!皇帝情绪激命宣布,皇后生育继承人已不可能了,因此他要和她离婚。“只有天主了解事到如今多么不易……但为了法兰西的利益,这算不了什么……十五年来,皇后为我们的生活增添愉快。当初她是由我亲手加冕的……她仍保留皇后的地位和头衔,并且她可以让我为一生的朋友。”约瑟芬表明了惊人的克制态度但让大法官读了她默认的话语。

于是,每个人在离婚备忘录上签名。拿破仑的签名很清楚。他就这样解决了这事。约瑟芬慌乱地将她的名字签在了紧靠他的右边,像是求助一样。

当晚,约瑟芬意外地走进他的房间,面容很不整洁。第二天,拿破仑搀扶着她离开了皇宫乘车到马尔迈松。

拿破仑只身一人去了特里阿农,这里当时荒芜人烟。他在那里守护她,他将不再见她。他留三天。没多久,他在马尔迈松前妻家里探望她。然后他给她写信:

“我觉得你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坏,我的朋友……你不应该忧伤至此。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重视它。如果你爱我,那你强壮和快乐地活着。你要坚信我对你的喜爱和柔情。你不要以为你悲伤难过时我会快乐……我回到杜伊勒利宫时很不快乐,那座宏伟的宫殿竟那么凄凉,我感到孤单……再见,亲爱的朋友,安心地睡,记住我会因此而开心……”过去了,一个四十岁的人写得这么真切——虽然此时我们一种控制的力量。

接着有大笔账:他要每年给她三百万,他要另外支付一副红宝石制品的费用:“这大约要花去四十万法郎……在马尔迈松的衣柜里有五六十万法郎。今早你的侍官说你以泪洗面……我将独自吃饭了……回到马尔迈松以后,你真的没有勇气吗?然而那所房子是我们幸福的见证。这一感情自古不变,我是这么想的……我非常想去看望你,但我得先确定你是勇敢的还是怯弱的。再见,约瑟芬。晚安。”

他再次觉得伤感。这种口气就像是那位年轻军官所写的充满激情的信件中的口气,他从米兰写信给他在巴黎的不贞的妻子。

没多机久,大法官举行了假面舞会。有梅特涅公主也在宾客之中,她丈夫曾是巴黎宫廷中的使节。忽然一个穿着绿色连帽化装斗篷的人,把她拉到一边。大家都清楚他是谁,因为尽管无人能看透不戴面具的,而戴着面具的拿破仑则决会被一眼看出:这个世界上天才的悲喜剧。说了闲聊几句之后,他向她求婚。

“我不确定,陛下。”

“换作是你,你会同意吗?”

“我不会。”这位维也纳贵妇一脸微笑地着说。

“那么绝情!你和丈夫通信问问如他的意见行好吗?”“我认为你应该告诉施瓦岑贝格亲王这件事,陛下。他如今身为使节。”

这样,拿破仑离婚不久突然开展他新的求婚。当晚他通知了欧仁,欧仁在第二天上午去找奥地利大使讨论此事。哈布斯堡家族的人无法理解这种事上的创足,但对皇帝来说,这些是自然而然的表现。沙皇没有任何表示。四连败的维也纳必须实现和平。没有比这个解决办法更显而易见的了?如果你不竭尽全力实现不可达到的目标,那离婚的目的何在呢?

科西嘉人的家庭情感再次起作用。他在离婚之前和结婚之前,他分别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据一位目击者说,气氛很尴尬。说他需要继承人,然后故作犹豫说:

“如果我能自私一点,我应该让最优秀的法兰西女人成为皇后。但我不能那么做。很多君主想与我结盟,我应借此向任意王室提出联姻。现在有三个选择:奥地利、俄罗斯和萨克森。你们意下如何?”

这样,正统性又与这个大独裁者的私人领域相冲突。他是正统性的破坏者,但在冷漠的皇宫会堂里,没有人回这么想,因为没有人同意找一个法兰西女人。欧仁和塔列朗主张找奥地利人。米拉却不同意。有些人主张找俄罗斯。其他的人主张萨克森。皇帝等他们说完后结束了会议,并自己作出了决定。当晚他向维也纳致信。会议参与人中一位大臣,他曾曾私下说过。“两年之内,我们必将和皇帝没有联姻的两个王国交战——其中,惟有和奥地利交战没有危险!”

根据皇帝下令,圣彼得堡的皇宫得知,说让他等得太久了。另外,让一个俄罗斯东正教的神父出现在杜伊勒利宫很麻烦。最后,他得到的回答是:“十五岁的女大公安娜还要两年才成熟。他不想在婚后底三年才能有个孩子。”

而哈布斯堡是个多育的家族,皇帝说:“这就是我要娶的那种女人!”对他求婚的答复是肯定的。弗兰西斯会接受,他的女儿也会依从……他第一封求爱信就认为接受是必然的,那封信他写的尽心尽力:

“亲爱的表妹:你那出众的人品使朕心生爱意。因为朕正在和你的父皇商量,求他把你的幸福交给朕,朕敢妄自猜测你这样做并不只出于责任感和孝顺吗?……假如公主殿下对朕只有一点惠爱,朕必将地珍视这份情感,你全部钟爱的幸福……”

没有谁写出过更荒谬的信!他心知肚明,惟有孝顺会让她接受,她不可能喜爱他,在她小时候,那个魔鬼就抢去她父亲的领土,结果她一听见他的名字就在自己身上画十字。他知道这事的重要性,她并不出众,然而他地位不稳使拿破仑不得不这样,他此前从不求人!

他以尊贵的姿态,把订情信物交给了他的朋友贝蒂埃:一幅镶有钻石的自画像和价值一百五十万的珠宝。但在胡浮堡皇宫举行的代行婚礼上,拿破仑由新娘的叔叔查理大公代表,在十几场战斗中这位大公是他的手下败将。

与此同时,皇帝更为关注,国家大事;为玛丽·路易丝定购了五百万的嫁妆,而她只花费了五十万;调查了有关玛丽·安托瓦内特旅程的情况,免得落人话柄;他新添了一身行头;通过运动减肥;甚至重新接触舞蹈。

在去巴黎的途中,玛丽·路易丝收到一封字迹不清的情书,她能辨认出那是他写的。只要她留宿的地方,都能收到鲜花。在贡比涅,她期待着那个恐怖的人的迎接。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突然,这个革命家精神焕发,他着去接她的新娘在大雨中换马。他想给玛丽·路易丝一个惊喜前,但她的掌马官看见了他,叫了一声“陛下”,所以计划失败。他立即上了马车坐在她旁边,支开了宫女,吻了她,一边笑着,因为他淋雨了。尴尬之中,她说了句:“你比肖像更好看,陛下!”

“她一点也不美,”他看着她时这样想。“脸上有天花,虽然不明显;厚嘴唇;蓝眼睛很有神;就她的年龄来说胸部还算丰满;但洋溢着青春活力。”

当晚,司仪气愤地看到整个活动被搅得一团糟,为了这天他们准备好久了。仪式上并不很注重礼节,最后大家凑合着吃了晚饭。凌晨一点,全体人员就寝。但皇帝把他的舅舅费奇拉到一边问,玛丽·路易丝是否由于在维也纳的代行婚礼而已经成为他妻子了。“没错,陛下,根据民法的确如此”,神父回答说,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翌日清晨,皇帝让人将两个人的早饭送到皇后的床前。还不到一个小时,传遍了贡比涅。

经过这晚的突然进攻,拿破仑征服了正统世界,占领了哈布斯堡王朝的堡垒。

第二天,他给他心思单纯的岳父写信:“她让我所有的愿望成真,我们二人相亲相爱……所以请让我感谢你。”直到他们费奇舅舅才给他们的结合以教会的祝福。对约瑟芬来而言,他晚了八年。这一次,教会的认可推迟了不到两个星期。

皇帝觉得新娘子很有吸引力。“娶德意志女人再明智不过的了,”他对知己说,“她们温柔、善良、纯洁。”她与他的家人和睦相处,他因此很高兴。家庭的安宁对他来很难得。他对她很宠爱。

两三周之后,从波兰传来了消息。在申布伦期间怀上的孩子出世了——一个男孩。拿破仑心中五味杂陈。新婚妻子也来自同一个地方,他只是在其合法的主人不在时在那里住过,而妻子到现在也没有身孕。他犹豫了,派人去找那位波兰的伯爵夫人。没多久,玛丽·路易丝也怀孕了。“皇帝欣喜若狂”,梅特涅给维也纳写信说。皇后的状况这么早就透露给参议院和全国;要为即将出世的皇子念祷文;要热烈庆祝。

可爱的瓦莱夫斯卡来到巴黎,他满足她的所有要求,看望和爱抚婴儿,将他封为帝国的一个伯爵,以秘书为监护人。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拿破仑俨然是个榜样般的有妇之夫。

事到如今,这个人的行为可谓是离经叛道。因此,在他遇到的女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波兰的伯爵夫人被接到马尔迈松,而以前约瑟芬对他恨之入骨。瓦莱夫斯卡将拿破仑的儿子交给约瑟芬,约瑟芬正是由于无法生子才沦落到此。看着阳台上的那几个人。一个是满头银丝的妇女,她生子西印度群岛,被囚禁过,后来荣登上法兰西皇后的宝座。另一个年轻充满活力,生长在一个家道中落的波兰贵族家庭,前夫是一个有钱的老头儿,后来由于在舞台上拿破仑偶遇而改途易辙。二人中间是那个男人的孩子,他曾爱过她们,后来又抛弃了她们,为了让一个愚蠢的哈布斯堡家的小姑娘使一个名字万古流传;尽管当时这一名字早已名留史册了。

皇后临产时,他必须做出重大选抉。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那个继承人的降生。普通民众都为母子二人祈祷。拿破仑通宵都在妻子的床前,但后来离开了一会儿。助产士告诉他:“小孩胎位不正,母婴二人可能不保!”

他的帝国的整个体系都不稳了。医生问他时,他首先想的是母亲还是孩子?难道他不会回答首先要保住孩子,因为除了他之外,数百万人都在期待继承人的降生?玛丽·路易丝无关紧要?她的使命是为他生下一个健康的继承人想必皇帝别无选择?

“见机行事,平常心对待。母亲的生命最重要!”

过了两个小时,母子平安。整个巴黎响彻着炮声。十九、二十、二十一——如果不再发出炮声的轰鸣,那只是个女孩。然而第二十二炮响起时,举城欢庆。人们围着那座古老的宫殿欢呼雀跃。礼炮还在响着。那个小个子炮兵中尉站在窗前,熟练地根据炮声估算着炮的口径,俯视着外面丧心病狂的人群——这时他想到悠远的过去,并憧憬着遥远的未来。

皇室侍从官看到,那双没有感情的灰蓝色眼睛里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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